第6章 炒股失眠的老崔

老崔的失眠，是从股市开始的。他七十多岁了，炒股二十年，亏了八十万。这数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像一块嚼不烂的牛筋，咽不下，吐不出，只卡在喉头，日夜作痛。

他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一台电脑。电脑屏幕的光在夜里格外刺眼，照着他那张皱缩的脸。他常常整夜不睡，盯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线条看，仿佛能从那些曲折中看出什么玄机来。有时他忽然拍案而起，嘴里嘟囔着“要涨了“，随即又颓然坐下，因为那线条又拐了个弯，向下坠去。

“我还能回本。“老崔常这样说。他的声音干涩，像是从枯井里捞上来的。听的人多半笑笑，不置可否。只有我知道，这话他是认真的。他当真相信自己能回本，就像当真相信太阳明天会从东边升起一样。

老崔年轻时是个中学教师，教数学的。退休金本可以让他过得不错，但他偏要炒股。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把自己那点积蓄全投了进去，又向亲戚借了些。

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他沉默良久，才道：“就差一点，“他说，“上次要是多等一天，就赚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像是看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老崔的妻子早走了，儿女也不常来看他。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方屏幕和那些数字。有时半夜我去看他，他仍坐在电脑前，背影佝偻得像只虾米。我劝他休息，他便说：“美股要开盘了，得看看。“

有一回，股市大涨，老崔难得地笑了。他请我吃饭，破天荒地喝了点酒。酒过三巡，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回不了本了。“我以为他终于醒悟，不料他接着道：“但我不能停啊，停了就真没了。“他的眼神飘忽，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后来老崔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因为长期失眠导致的心脏问题。我去看他时，他正对着病房里的电视看财经新闻。见我来，他急切地问：“今天大盘怎么样？“我告诉他涨了，他便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那上涨的数字里也有他的一份。

出院后，老崔的电脑坏了。他没钱修，便天天去证券营业厅。那里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大多是老人，盯着大屏幕，一坐就是一天。他们互相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包含着只有他们才懂的东西。

前几日遇见老崔，他更瘦了，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神秘地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必胜法“。“这次准能回本，“他说，“我算了三天三夜，不会错的。“

我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曾是那个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数学老师。如今他的讲台变成了股市，他的学生变成了那些无情跳动的数字，而他，仍在执着地演算着一道永远无解的问题。

夜深了，老崔的窗户还亮着。我知道，他又在算他的账，又在等他的“回本“。股市不会因他的等待而仁慈，时间也不会因他的执着而停留。但谁又能说，在那方寸屏幕前，老崔没有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苦涩的慰藉呢？

失眠的人，往往最怕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