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孤岛
我疑心这世上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其余的人,不过是幻影,是浮光,是镜中花,水中月,是我自己投射出的影子罢了。这个念头起初不过是偶然掠过心头的一缕烟,轻飘飘的,不著痕迹。后来竟渐渐生了根,发了芽,盘踞在我的脑髓里,日夜啃噬。我每每走在街上,看那些行人来来往往,便觉得他们不过是些会动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演着一出我看不懂的戏。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起的市声。卖豆浆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声,早起人们的寒暄声,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我伸出手,让阳光落在掌心,那温暖的感觉确凿无疑。但这感觉是否也只是我神经末梢的幻觉?若我的感官欺骗了我,我又如何能确信这阳光的真实?
“先生,买份报纸罢?“一个报童拦住我的去路。他约莫十二三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经学会了市侩的笑容。我接过报纸,铜板在他手心叮当作响。他的手掌粗糙,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这触感如此真实,令我一时恍惚。然而转念一想,这触感不也是我的神经传递给我的么?若我的感官欺骗了我,我又如何能确信他的存在?报童得了钱,欢天喜地地跑开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我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整条街的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我是清晰的。
回到寓所,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镜中人面色青白,眼下浮着两片阴影。我伸手触碰镜面,冷而硬。这镜子,这房间,这世界,或许都只是我意识的产物。我若闭了眼,它们便不复存在了。我试着闭上眼睛,数到十再睁开。镜子还在那里,镜中人也还在那里。但这能证明什么?也许连这“闭眼“的动作都是我的想象。
隔壁的琴声又响起来了。那位据说是个音乐教师的小姐,总在午后弹奏肖邦。琴声透过墙壁,如泣如诉。我想象她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的样子。但也许,她根本不存在,那琴声不过是我的幻觉,是我孤独心灵的呻吟。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一位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女子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本乐谱。“有什么事吗?“她问。我支吾着说想请教一些音乐问题。她请我进去,房间里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这个细节如此具体,让我几乎要相信她的真实存在了。但离开后,我又开始怀疑:那道疤痕会不会只是我的大脑为了说服我而创造的细节?
前日去茶楼,跑堂的对我格外殷勤。“先生许久不来了,“他说,“还是老样子?“我点头,他便去张罗。茶香氤氲中,我忽然想:他记得我的口味,这难道不是他真实存在的证据么?可转念又想,记忆也不过是我脑中的电光火石,连这疑问本身,也是我自问自答罢了。茶楼里人声鼎沸,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在高声谈论生意;角落里,一对年轻情侣低声细语;窗外,一个小贩推着车叫卖糖葫芦。这一切如此鲜活,却又如此可疑。如果他们都是我的创造物,那我为何要创造这样一个热闹的场景?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吗?
夜里读书,读到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我合上书,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这月光可曾照见过真实的人?抑或千百年来,它只照见了我一个人的孤影?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时我总想象月亮上真的住着一位寂寞的仙女。现在想来,或许月亮上什么都没有,就像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前街新开了家书店,店主是个戴圆眼镜的老者。我常去,他便与我攀谈,从柏拉图讲到康德。昨日他说:“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终究是颠扑不破的。“我苦笑。若只有“我“在思考,那与我对话的他,又是谁呢?老者说话时,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告诉我,他年轻时曾在欧洲游学,最爱巴黎左岸的书店。这些经历听起来如此真实,细节如此丰富。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我潜意识里构建的故事,为了让我相信他的真实性。
下雨了。雨点打在窗棂上,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我想起幼时母亲说的话:“下雨是天在哭。“如今母亲早已作古,那天在哭的,或许只是我自己罢。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透过雨帘,街上的行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撑着各色的伞匆匆而过。这一幕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果他们都是我的想象,为何我要想象这样一场雨?是为了给我的孤独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我疑心这世上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这念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有时我想,若真如此,我该感到自由还是恐惧?我是这孤岛上的王,还是囚徒?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世界,却永远无法真正与他人交流。这种孤独比任何牢笼都可怕。但也许,孤独本身就是一种幻觉,就像其他一切一样。
街角的卖花女又在整理她的花了。我走过时,她抬头对我笑了笑。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的篮子里摆满了各色鲜花:红玫瑰、白百合、紫色风信子。花香混合着晨露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终究买了一枝白玫瑰。接过花时,我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她的指尖微凉。“今天天气真好,“她说,“像是专门为这些花准备的。“我点点头,却忍不住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存在,那这朵花、这个卖花女、甚至这美好的天气,都只是我意识的产物。那么,我究竟是在买花,还是在为自己创造一场美丽的幻觉?
回到家中,我将白玫瑰插进花瓶。水珠从花瓣上滚落,在桌面上留下小小的水渍。我盯着那水渍看了很久,直到它完全蒸发。这世上若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连这蒸发的过程,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体验。没有人为我作证,没有人与我分享。这种绝对的孤独,既是最大的自由,也是最深的牢狱。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我站在窗前,看着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理论上都应该有一个家庭,一段人生。但如果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呢?如果整个宇宙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呢?这个念头让我既恐惧又着迷。恐惧的是永恒的孤独,着迷的是绝对的主宰。
我决定做个实验。明天,我要去做一些出格的事,看看这个世界会如何反应。如果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有真正的后果。这个想法让我既兴奋又忐忑。也许,这将是我确认真相的唯一方式。
但转念一想,如果连这“实验“的念头都是我自己产生的,那么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本身。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这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至少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我思,故我在。但除此之外,一切皆可疑。在这广漠的宇宙中,或许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孤独地存在着,创造着,怀疑着。这个念头伴我入眠,在梦中,我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每个人都活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