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碎月流云本一身

禅堂外的竹影在暮色中摇曳，山风裹挟着松针的苦涩钻进窗棂。明觉推开经卷时，两片碎陶从袖中跌落，在青石砖上滚出清脆声响。

“师父可知这陶片来历？“少年僧拾起残片时，指尖被尖利的断面划出血珠，“昨日暴雨冲毁经阁，弟子在废墟里寻到前朝高僧的茶盏，只剩这些......“

老禅师将陶片置于灯下，裂纹在光影中织成蛛网：“你看这裂痕，像不像洞庭湖的波纹？“

“师父又在打机锋。“明觉的袈裟下摆还沾着泥浆，“此刻的我，如同这碎瓷般支离。昨夜抢救经卷时摔进泥潭，今晨又被监院责骂，方才抄经时墨汁污了整张......“

“且看檐角冰棱。“禅师忽然指向窗外。倒悬的冰柱在月光里迸裂，碎冰坠入潭水，激起千万个晃动的月亮。“你说冰是碎了，还是醒了？“

明觉攥着陶片的手微微发颤：“冰化为水，终究不复晶莹形态。“

“去年秋日，你可见过山寺的葫芦？“禅师从案头木盒取出一枚金丝镶嵌的葫芦，裂痕处流淌着金漆纹路，“当年它从藤架跌落时，老衲用漆树汁液调和金粉修补。“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金缮？“

“不，这是天地教我的道理。“禅师将葫芦浸入茶汤，金纹在水波中漾成星斗，“你看修补后的纹路，像不像银河？“

少年盯着水中的倒影出神。茶汤渐凉时，老禅师突然发问：“你说此刻破碎，明日便能愈合？“

“总该如此......“

“错！“禅师猛然击掌，惊起檐下宿鸟，“此刻破碎处，正是明日愈合处。你看那断竹——“他指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丛，“来年新笋必从裂土处萌发。“

明觉额角渗出细汗：“可破碎时的痛楚真实不虚。“

“昨夜暴雨可曾听见蛙鸣？“禅师往炭炉添了块柏木，“池塘被雨点击碎千万次，蛙声却愈发清亮。你且说说，是水面碎了，还是月光碎了？“

弟子凝视着香炉升起的青烟：“或许......碎的是弟子的心。“

禅师忽然用陶片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经卷上绽成红莲：“现在疼的是手，还是心？“

“自然是手！“

“错了。“老僧将染血的陶片按在弟子心口，“你为经卷沾泥心痛，为茶盏破碎心痛，却不知天地万物，本就在破碎愈合间流转。“

明月移过中庭时，禅师领着弟子来到后山断崖。谷底升起的夜雾裹着磷火，恍若万千星子坠入尘世。“三十年前，雷火将此崖劈开三丈裂缝。“禅师将陶片抛向深渊，“你听——“

陶片坠落的叮咚声里，隐约传来清越回响。明觉忽然跪下：“崖底莫非......“

“当年雷火烧毁的经阁地下，埋着百年前地震碎裂的佛像。“禅师衣袂在夜风中鼓荡，“每一块碎片都在泥土里重新生长，你脚下三尺，或许就嵌着菩萨的半边法相。“

少年僧忽然痛哭失声，袈裟在碎石间铺展如破碎的莲瓣。老禅师拾起他掌心血染的陶片：“现在明白了？所谓愈合，不是掩盖裂痕，而是要像金缮般让伤痕发光。“

山风骤起时，弟子看见师父掌心的伤口渗出血珠，在月光里竟泛着金色光泽。老禅师将染血的陶片按进崖壁裂缝：“明日朝阳升起时，这血迹会变成什么？“

“变成......“明觉触摸着尚有余温的岩石，“变成琥珀？朱砂？还是......“

“会变成明年的映山红。“禅师指向峭壁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去岁有位比丘在此坠崖，他的念珠散落处，今春开了七十二朵杜鹃。“

晨钟响起前，师徒二人用陶片在经卷上拓印裂纹。墨迹晕染处，竟显出飞天舞姿。明觉忽然指着最深的裂痕：“师父看，这多像菩萨低垂的眼帘！“

“所以你看——“老禅师将染血的陶片系在弟子腕间，“昨夜你抢救的经卷里，可有一字真正消亡？污泥中的墨迹化成青苔，潮湿的纸浆孕育木耳，就连被暴雨冲走的字句，也顺着山溪去点化渴水的游鱼。“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明觉发现腕间陶片的裂痕里嵌着晶亮的石英。禅师对着满崖朝霞大笑：“你看这破碎的陶，骄傲的岂止是金漆修补？它在泥土里埋藏百年，早已把裂痕养成了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