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泰拉金顶,帝国的黎明
“停一停,停一停。别再说了,让我缓缓。我已经越听越麻了。”
赫利俄斯于是停下。对面,阿泰尔的头发被他自己抓乱了,而他本人则毫无风度地趴到桌面上,胸甲把桌沿磕坏一块。
年轻的天鹰盾看着这位头脑严重退化并被接踵而至的噩耗击打得神志不清的“前辈”,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点同情。
“我有问题。很多问题。但先让我理理这都什么事情。”阿泰尔艰难地树起一只手——赫利俄斯认为这有可能是一种他那个年代示意要发表看法的手势——有气无力地说,“首先,我们战胜了,但代价无法接受。”
“帝皇身负重伤。宰相马卡多也牺牲了。”
“吾主那些依然忠诚的儿子们死的死丢的丢。帝国失去了全部原体,政务由凡人把持,结果乱作一团。”
“叛军溃退,却在亚空间里发展壮大,在此后一万年里不停止地袭扰帝国,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异端频发,叛乱四起,大多数无法判断是党争攻伐还是大敌的阴谋,或者兼而有之。”
“被大远征打垮的异形们又支棱起来了,新敌人层出不穷,老对手凶残依旧,窥伺时机就啃食帝国的血肉。”
“一群宗教疯子的组织拾起了怀言者的经,真不知他们怎么敢的,还混成了国教。官僚系统里十个累死九个剩下一个把米吃贵。机械神教年年作妖,凡人志士日日流血。”
“内忧外患啊举目疮痍。”禁军哀叹,“帝国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时过境迁,一切都在改变。万物皆有终焉,唯祂永世不朽。”赫利俄斯轻声道,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在安慰。
“若祂见今日之景象,必将垂泪。”阿泰尔做出沮丧的模样,“帝国不需要又一只黄金蛆虫。帝国需要的是一个马卡多,一个基里曼,至少,随便一个忠诚的原体。为什么醒来的是我啊……”
赫利俄斯默然。
他很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态了,不是吗?依然记得那一万年前欣欣向荣景象的人如何能轻易接受帝国凄惨的现状?经历过人类未来破灭一战的禁军确实不太可能会对未来抱有乐观态度,但接受事实是完全另一回事情。
帮助阿泰尔恢复正常的过程中自然也包括劝说他接受事实这一项。其他天鹰盾不太可能遇到类似的状况。万幸的是,他的备案里有应对这个场面的选项。
“跟我来,阿泰尔,我们去另一个地方,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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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金色的人影走出门去。
伺服颅骨眼里的红光熄灭了,安静地伏在书脊之间。
一只被银甲包裹的手抚过了颅骨头顶,轻触上面印刻的金色天鹰。
‘很不巧,他们离开了,你们要扑一个空。’
‘收到。继续监视。我们会逮到他的。’
‘你和你那群玉米头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告诫他们将那小东西视作一件无情凶器的同时自己却自始至终都称呼其为,“他”。这究竟是说明你才是最早中招的那个呢,还是指你一如既往地双标呢?’
‘闭嘴,喜马拉雅,能这么指责我的人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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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室华美。
“我还有很多问题。比方说康斯坦丁·瓦尔多,我们的大统领,他怎么会突然间失踪了?帝皇在上啊,他一直是我们中最忠于职守的人,如何能在帝国和万夫团最低迷的时候弃我们于不顾啊。”
过道漆黑。
“还有十三号那个叫基里曼的罗伯特,他把星际战士军团拆了就拆了,怎么还把我们给禁足了?他怎么敢的,把手伸到我们身上?好吧,看在他是吾主忠诚子嗣中唯一还算能管事的,宽宥他的僭越,可他怎么又一上头把自己给送了呢?”
曲径幽邃。
“我们本来可以对限制令不予理睬的,大统领为什么要同意原体的提议?禁军不能离开皇宫,不能离开泰拉,不能作为一个军事单位组织编制——几个意思?是嘲讽万夫团提不动刀了还是看在禁军已经功能性灭绝的份上采取了特殊保护措施?”
扶梯盘旋。
“伤心往事,不说也罢。听你介绍的对帝国现状银河情况的详细程度,我能猜测禁军对时局的掌控没有被禁锢在宫墙后面。以祂的名义我们依然守望着,是吗?一定要给我肯定的回答啊!”
遁入黑暗。
“可是在暗中点播执掌和在光天化日下活跃毕竟不一样。唉,祂还在的时候,禁军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呀……”
变成了禁军有一点好处是精力旺盛,阿泰尔一路上脚没停下嘴也没停下。泰拉皇宫依山而建,因其宏伟庞然,大殿之内甚至发展出了自己的气候系统。离开一座建筑进入另一座,以曾经的标准来看就相当于翻越了一个山头,但阿泰尔甚至没有运动的感觉。
他一路絮絮叨叨,似是疑问似是抱怨,又好像希望好室友能指出他说错的地方。他说的话能让禁军统领眉心紧蹙,让盾卫连长避而不听,但赫利俄斯已经能处之淡然了。
“我们快到了。”赫利俄斯对阿泰尔说,“路上慢了一点,已经赶不上开始的景色了,但还有机会看到最宏伟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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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为何召唤我。”
“来的路上见过他了?”
“是。”
“告诉我你对他的感觉。”
“善于伪装,精于攻心,是非常危险的人物。和他说话时,我感觉他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在与自己人谈心之外,我鲜少遭遇这样被透视的局促感。难以启齿,但我只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败下阵来,而赫利俄斯……大概已经沦陷了。”
“你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威胁吗?”
“若不加以重视,再微小的隐患也能招致灭顶的灾厄。事关宫禁大事,没有侥幸的余地。他必须被特派人员严密监管着,仅靠赫利俄斯必定独木难支。”
“盾卫连长威德西尔,你因坚韧顽强而被委以看护长者的重任,现在,领受你新的职责:加入监视阿泰尔的队伍。你们被授权调动一切必须的资源,若有异变发生,可不留情地将其格杀。”
“以祂的名义,我必不负使命。”
“好。这里是你的同伴们的名单。”
“……我知道他很危险,但瓦洛里斯你把今夜留守霸权之塔的人抽调了大半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他们已在狄奥多西的指挥下行动,你随时可以加入。”
“等一下,他们跑哪里去了?我走的时候那两小子明明还在档案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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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赫利俄斯和阿泰尔已不在档案室里谈天说地了,他们跑去了观景台上看日出。
可能因为思维变快了,阿泰尔早有预感。他对旭日初升、阳光刺破污浊云层、攀附在山脉上鳞次栉比的建筑房顶金色渲染的景色不太惊讶。可能因为他未能完全理解什么是“建在珠峰上的宫殿”,也可能他的身体本能习惯这样的宏伟境况。
不过他依然有一些惊讶。
在早远年代,禁军甚至不能理解修建皇宫的意义。初代统领瓦尔多面刺帝皇声称把一座宫殿建立在这里是荒谬的。而在一万年后,禁军居然发展出欣赏自然景致的能力了吗?
帝皇祂老人家会为此欣慰的。
只不过赫利俄斯干这种事情一点不熟练,好像在生硬地模仿曾经经历过的相仿的场景,却未解背后用意。
果然——
“在我还是新血的时候,长者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段记忆和凡人的经历一样被冲淡了,我竟始终无法忆起那时因为什么原因意志消沉。我理应为此在选拔中落败,但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赫利俄斯望向远方,若有所思。
“在那之后,我发生了改变。我驱散了全部拖累我攀登的负面情绪,只留下对祂的忠诚。我最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禁军。可我再回到这里,却无法记得那时是什么触动了我。但我认为,如果它能拯救那时的我,一定也能抚慰现在的你。”
“我听说在凡人中有这么一个职业,是在雇主到陌生地方时提供讲解服务。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对这皇宫里的种种,你可能并不比我陌生。但现在,请听我说。”
“皇宫海拔很高,常有积雪,经年不化。我们正处在西区,所以无法看到雄狮之门和牺牲者步道。宫殿的另一侧只有空港能被远远显露出来,它是少有的比圣所更高的建筑。”
赫利俄斯短暂停顿了一下,为他将要出口的说辞组织语言。
“通常而言西区更适合观看落日,但这里是少数可以看到太阳从泰拉金顶升起的地方。”
“你看,在那里是国教的教堂。我知道在那个崇尚真理的时代不容许信奉偶像,尤其当那偶像是帝皇本尊。但在太阳落山后的黑夜,教堂的烛火被证明能从邪魔阴影下庇护人类。”
“在那里,是议政厅的大殿。官员们走着进去又在几十年几百年后被抬着出来,政务满满地填充了他们的一生。我明白你会说什么。冗余,故障,日趋腐朽,误国殃民。但我们没有帝皇和马卡多,仅有凡人治理凡人。时过境迁,这个时代的人却也在尽力地生活。”
“而那里,如你所见,是霸权之塔。”赫利俄斯停了停,“你的看法,一定意义上也代表了祂的意思吧。你对现在的万夫团感到失望,是吗?在你眼里,我们是也经历了巨变,沦为了对旧日形象的拙劣模仿,还是作为一个恒常不变的象征,却也像困在静滞力场中,有如一件古物般落后于时代?”
“你是知晓万夫团初始使命的,你是从死者的世界回来的,你是受祂眷顾的。既然祂让你回来,必定有其深意。”
“我听闻祂的光辉如日东升,光芒万丈。我心向往之,却不曾见过,只能借由日出之景想象。我羡慕你曾追随祂身边,披被祂的恩泽。我理解你的沮丧,为失去曾经的光荣。但我认为,祂一定也不会希望看到祂的使者状态低迷。”
“阿泰尔……阿泰尔?你在听吗?”
阿泰尔“嗯”了一声,从泰拉金顶上收回视线:“你把我带到这里,对我说这些,只是要劝我振作,速速变回你们需要的引导者形象吗?”
“我们不擅长对自己人隐瞒目的,也不擅长用言语调动情绪。”赫利俄斯承认,“所以我成功了吗?”
“如果不成功,你还有什么招要使出来?”
“没了。我已技穷。”
“好吧,我会的。”阿泰尔深吸一口气。他有点无奈,又好像在笑,“那么给个建议吧赫利俄斯,我们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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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再次移动。继续向西。预计目的地:大训练场。”
“我们到那里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