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7章 桑下
桑下
一、根
土地裂开第七道纹路那年,老桑树把最后一条根须扎进了青石板。砖缝里的苔藓裹着锈蚀的铜钱,暗红色脉络沿着墙基游走,像血管爬过垂死者的手背。树皮皲裂处渗出的琥珀色树胶,在梅雨季会凝结成浑浊的镜子,倒映着瓦檐下晾晒的蓝布衫和竹匾里发酵的蚕茧。
每天寅时三刻,驼背的箍桶匠总要扶着树身咳嗽。他数着树瘤,说这是四十年前洪水冲来的种子,说那年木匠用桑木打了三十六具棺材,说树影里藏着被雷劈焦的鸦巢。树根却在地底编织着更古老的年轮——某个清晨,人们发现祠堂门柱的裂纹与树根的走向完全重合,仿佛地脉正通过这株植物呼吸。
二、脉
七月流火坠在桑叶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穿蓝布褂的寡妇蹲在井台边搓洗衣物,皂角泡沫顺着青砖缝流到树根处,被泥土吮吸成乳白色的河。她的儿子总爱攀上最低的枝桠,看叶片背面密布的绒毛如何托住露水,看树冠如何把日光筛成细碎的金箔,落在隔壁瘫子爷爷的藤椅里。
瘫子说树是会走路的。他年轻时见过桑树的影子在月夜游荡,虬枝化作手臂,将偷摘桑葚的孩童轻轻放回窗台。现在他数着从叶隙漏下的光斑,说每片叶子都是未写完的信笺,被季风送往更南的南方。蝉蜕卡在树皮缝隙里,空壳中仍回荡着去年夏天的嘶鸣。
三、茧
蚕房的白炽灯彻夜亮着,照得桑叶经络如同发光的神经网络。守夜人老吴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蚕宝宝啃食叶片的锯齿状边缘。月光从桑树顶倾泻而下,在瓦片上铺开银白色的蚕丝,缠绕着屋脊兽残缺的犄角。
暴雨夜,闪电劈开云层时,蚕房里的光忽然暗了三分。老吴举着煤油灯冲进雨幕,看见树冠间垂落万千银丝,却不是雨——数以千计的蚕正在半空结茧,晶莹的茧壳随风摇晃,像悬挂在枝头的铃铛。第二天放晴时,满树白茧映着朝阳,宛若古寺檐角经年未扫的霜。
四、渡
最粗的横枝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是多年前货郎留下的。他摇着拨浪鼓从树荫下经过,用麦芽糖换走了小满藏在树洞里的铜纽扣。后来有人在渡口看见货船桅杆系着同样的红布,船尾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孩。
摆渡人总爱在桑树下歇脚。他的木桨搁在裸露的树根上,树皮便渐渐生出木纹,像凝固的涟漪。某个雾霭沉沉的黎明,渡船载着三筐蚕茧驶向对岸,船橹搅碎的月光里浮起细密的丝絮,缠绕着老桑树最低的枝条,织成通往彼岸的桥。
五、归
最后一片桑叶飘落时,箍桶匠的咳嗽声再没响起。瘫子爷爷的藤椅上落满灰雀,啄食着他生前撒落的黍米。寡妇的儿子考去了省城的蚕桑学校,行李箱里塞着用桑皮纸包好的蚕种。只有老吴还守着蚕房,夜里总听见屋顶传来沙沙声,仿佛春蚕在啃食星子。
冬至那日,百年未遇的大雪压弯了枝桠。清晨开门时,人们看见积雪覆盖的树冠宛如巨大的茧,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树根处的青石板裂成两半,露出盘根错节的空洞,里面沉着箍桶匠的铜烟斗、货郎的拨浪鼓、瘫子爷爷的眼镜腿,还有无数枚被岁月磨圆的铜钱。
雪化了之后,新芽从最老的枝干上钻出来,比往年更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