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独一无二的妈妈
第一章 逃离
那一年,母亲26岁,她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鼓起勇气踏上了逃命之路。没有汽车——其实连驾照都没有,她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旅行车,把我、凯茜和斯蒂芬塞进后座,就匆匆忙忙出发了。
妈妈开车只有两种速度:65和0。车子从我家车道上倒出来,颠了颠,轧过低矮的路牙石;她从停车标志处向右急转弯,牢牢抓住方向盘一路飞驰过街区,打算在没人发觉之前逃之夭夭。
那时候汽车安全带还未普及,所以每次一转弯,坐在后排人造革座位上的我们就会跟着左摇右晃,相互间挤过来挤过去。这时我们连焦虑也顾不上了,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把头低下!”妈妈嘘声警告。
终于转到了高速公路上,她立马把油门踩到底。
离家出走,这并不是头一遭。但前几次,爸爸总是过一阵子就能找过来,变戏法似的用甜言蜜语哄得妈妈回心转意;于是一次又一次,我们还是掉过头去,回到了廷贝尔高地山庄8号的漂亮大房子里。
但这次感觉不大一样。我们先在一家汽车旅馆躲了几个星期,然后,一天下午,趁爸爸上班不在家的空当,妈妈带我们回去了一次——去拿些衣服、毛巾、牙膏,趁他还没决定把锁换掉。这么做还是头一回。
那是12月初,天气出奇的冷。圣诞老人已经来到了我们的屋顶上——塑料的,驾着雪橇滑得很轻快的样子;前门上挂着一个人造松木花环。还有一个穿戴齐全的雪人,也是塑料的,拖着他的塑料手套、高筒礼帽和胡萝卜鼻子,倒在入冬后已然枯黄的草坪上。
我们悄悄溜进屋子。客厅里已经竖起了闪闪发光的锡纸圣诞树,树下散落着一些没来得及包装的礼物:通卡牌玩具卡车、火柴盒牌小汽车、林肯的圆木积木、一些书和拼图;还有好几样桌游:外科手术、扭扭乐、飞行棋和中国跳棋。我的视线停住了,那边的一小堆是给我的,有涂色书、蜡笔套装,以及各式各样的芭比玩具:与芭比梦幻屋配套的粉色敞篷跑车、芭比的乡村露营车、芭比的帕洛米诺色宠物马“跳舞者”——也可能是“达拉斯”吧?
妈妈打仗似的在一个个房间冲进冲出,把餐具、衣服和洗漱用品统统往枕套里丢。我朝芭比娃娃扑过去,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只能拿你用得着的东西。”
“求你了,妈妈……”
“好吧!那就拿一两件玩具吧。不过别磨蹭太久。”
我很想带上我的芭比造型头—— 一个没有身体相连、真人大小的塑料头部模型,不但有专属的化妆品,还有一头亚麻色秀发可以梳理、做造型。但我都没来得及把它运出房间,就被妈妈制止了:“头就不要带了。快抓紧收拾!”
不到40分钟,我们四个就回到车里重新上路了。在街道尽头转弯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气派的独栋砖楼和前院萧瑟的草坡,高耸的老橡树围立在四周,枝丫上叶子都已落尽,光秃秃的。
屋顶上,塑料圣诞老人将一只手高高举起,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像是在挥手作别。
我心里明白,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20世纪70年代中期,四车道的黑马派克大道是连通费城和泽西海岸的主要道路,沿途遍布农场、集贸市场、冰激凌店和小旅馆。
路旁照例也竖了不少广告牌,“扎伯勒鸡尾酒之家!”代表风靡一时的扎伯勒餐厅;“告别苍白脸!”则是水宝宝防晒霜发出的鼓励日光浴的口号——在它标志性的海报上,可爱的金发小女孩又惊又羞地回头张望,因为一只小狗正叼住她的泳衣往下拽。
从阵亡将士纪念日开始,一直到劳动节[1],消夏的人群会摩肩接踵地涌入派克大道——至少每个周末都是如此。这些游人被当地人贴上了“放浪不羁”的标签,据说过去他们会把午餐装在鞋盒里带到海滩去,这种风气一度很是盛行。
相形之下,淡季的派克大道可真够荒凉的。不过,这倒不见得是坏事。离家出走的妈妈,现在可以随意变换车道,除了偶尔要注意拖拉机或大型卡车,完全畅通无阻。
我和凯茜直起身子想往外面瞧一瞧,妈妈立刻转过头——同时车轮仍在飞转——手指直直戳过来。
“不是叫你们把头低下去吗?”
凯茜突然抬起手指向前面的公路,一辆小汽车的车尾越来越近。“妈妈,”她尖叫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妈妈当心!”
妈妈再一次转过身来,语气稍微温柔了些:“拜托啦,孩子们,别让人瞧见你们。没多远了——拐个弯就到。”
我们只好再一次埋头趴到膝盖上,就像在进行防空演习一样。接着,我们换到了平行的另一条道——42号公路,也叫南北高速公路。又过了一会儿,旅行车终于慢下来,开上了一段颠簸的石子路。
斯蒂芬蜷缩在后排中间。在他金色的小脑袋上方,我和凯茜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这次戏剧性的打包出逃,一路上开了有大半个小时,但实际上,这里离我们廷贝尔高地山庄的家还不到10分钟车程。山庄隶属新泽西州特纳斯维尔地区,是同名的廷贝尔高地开发区的一部分。妈妈故意走了一条迂回的路线,在小街小巷、加油站和季节性农贸市场间打转转。一路上,她一只眼睛紧盯后视镜不敢放松,害怕会被跟踪。她心里明白,父亲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对这个家的主宰——他认为我们都是他的合法财产,就像他的房子、衣服和凯迪拉克一样。
车子总算停了。妈妈长出了一口气。我、凯茜和斯蒂芬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了。透过窗户,我们第一次打量着我们的“新家”。
这处突兀的所在,像是从天而降,扑通掉在了主干道旁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离这儿大约1/4英里[2]有一处购物中心——所谓购物中心,其实就是在一块地上铺了层沥青,坐落着两幢褐色的多层建筑和一座低矮的预制模块化住宅。商户有约翰·汉考克保险公司、一间会计和税收事务所、一个养生康疗中心和一家名为“希契卡拉马”的房车经销商。这些生意,包含这些建筑本身,主要的拥有者是一位税务员,这人名叫阿尔·克拉克。
我不太清楚妈妈当初是怎样结识这位克拉克先生的——我猜不外乎是出自朋友的朋友的介绍之类——但他肯定对一位勇敢的、要逃离她丈夫的年轻母亲,抱着十二分的同情。他只收我们每月100美元的租金。即使在20世纪70年代,这也够少的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房子是个空壳,不适合居住。事实上,它根本不可能成为合法的住宅。
可妈妈已经决定了。这里将是我们“全新的开始”。我和凯茜从车里爬出来,看了看眼前灰头土脸的平房,开始像女妖一样尖声哀号。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地方?不不不,我们不要住这儿。太寒酸了。”信不信由你,说它寒酸都算是赞美了。这座房子——实际连半个房子也算不上——是用空心的煤渣砖建造的,部分覆盖着古铜色墙壁。倾斜的屋顶搭在方方正正的矮墙上,几乎被松树林的边缘遮蔽,脚下是尘土飞扬的空地,被齐腰高的杂草团团围住。
墙上窗户也没有几扇,不是玻璃碎了,就是窗框开裂,窗框上的一根木头朝下吊着,估计有人踩在上面爬进去过。如果前门曾经有过台阶的话,也早被破坏得没影儿了——现在那里直上直下,从门槛到地面足有5英尺[3]。旁边的空地是一个垃圾场,旧轮胎、铝壁板、碎砖块、建筑废物和其他垃圾堆积成了珠穆朗玛峰,还有几辆破烂不堪的废弃车子,引擎盖向上翻开,如同张着生锈的大嘴。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从未有人居住的地方,早已变成了当地青少年的乐土,他们聚在这儿抽烟、喝酒,射杀老鼠、松鼠,随心所欲地干出种种野蛮行径。说难听点儿,这里就是个游民乱窜的棚户区,跟廷贝尔漂亮的红砖楼房隔了好几个星系。
所以我觉得克拉克先生决定把房子租给我们,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自己考虑:要是我们住下来,成群结伙的流氓混混就不会再闯进来了。
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事实很快就证明行之无效。
我们把少得可怜的行囊拖下车——不过是几个超市的棕色纸袋,外加三五个花枕套和一个行李箱,满满当当地塞着我们趁父亲在工作的空当来得及拿走的全部家当——那情景一定相当凄惨。妈妈微笑着,在那样一种古怪而僵硬的笑容中,看不出一丝快乐。
我抱紧了我最爱的洋娃娃——彭妮,她曾属于儿时的妈妈——眼泪啪嗒啪嗒落到她的橡胶脑袋上。要是被按住了脖子,彭妮就会“哇!哇!”叫起来,于是那天她就这样陪着我哭泣。
我们一个个心情沮丧,但精神却意外地亢奋——拜压力和失眠所赐,天天光吃垃圾食品想来也是原因之一。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四个就依靠一个行李箱过日子,在汽车旅馆里挤一个房间,在两张窄床上睡觉。床垫很薄很薄,躺上去能感觉到弹簧一根根戳在后背上,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
在此之前,我们目睹了家中一连串相当骇人的悲剧。爸爸发起狠来殴打妈妈的情形把我们吓坏了,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他的怒火有时也会烧到我们几个孩子身上——有一回,凯茜不肯吃土豆泥,他生起气来,用手攫住我的喉咙,强迫我把一大块嚼不烂的牛排吞下去。还有一次,争吵从客厅一直蔓延到车库。他勃然大怒,抡起一块4英寸[4]宽2英寸厚的木板朝妈妈丢过去,却意外打中了3岁的斯蒂芬,他的一只耳朵顿时血流如注。
只要我们几个孩子乖乖听话不碍事,通常就不会成为爸爸的目标。但是,假如我们中任何一个胆敢违抗,哪怕只是表情或手势中表露出一丁点儿不高兴或不顺从,他就会立马翻脸,从一个温文尔雅的郊区乡绅变成“别的人”—— 一个不在乎是否会伤害我们的野蛮人,有时看上去甚至还很享受。
那几乎成了一种仪式。首先,他会炫耀般地解开他的宽皮带,慢慢地从裤袢里抽出来,再仔细地一层层绕到拳头上;然后皮带开始落到我们的腿上、屁股上,一直打到我们绕着房间打转,竭尽全力躲避锥心的疼痛。那时,他气冲冲的脸几乎变成了青紫色,扭曲到无法辨认——就像一个丑陋变形的万圣节面具。而且,要是我们哭起来,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哭了啊,爱哭鬼?那么我来让你哭个痛快。”
我清晰地记得,我向后仰着头,拼命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一旦找到机会,妈妈会赶紧把我们护送回房间待着,等待暴风雨过去。而接下来她就成了他的人肉靶子。我在房间里瑟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听着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知道他正在狠狠地抽打她。
出奇的是,也有少数那么几回,妈妈竟然能够说服他停下来,就像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一样。那时他会摇摇头,把皮带放下,然后耸耸肩了事。
我不知道那时他是否心生悔意,因为他从来不曾道歉。但他的发泄到那一刻算是结束了,直到下一次悲剧重演。
尽管遭逢巨变,但这样躲躲藏藏,在一家又一家汽车旅馆间迁徙,始终比我们的追踪者领先一步的日子,还是让人生出了一种奇特的、难以描述的兴奋感。对小孩子来说,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哪怕仅仅是从制冰机那儿装上一桶桶的冰,到被帆布覆盖着根本不开放的游泳池旁边玩耍,似乎都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换一种荒诞的角度看,甚至还很有趣。
我们的藏身之处可能是臭虫横行的小饭店,或是费城和樱桃山的生意人去幽会的隐秘汽车旅馆——当然不会是万豪了,处境窘迫的我们可住不起五星级豪华酒店。
我们靠奇多玉米棒和花生酱饼干为生,喝的是自动售货机贩卖的雪碧——旅馆大堂的标配,还把咯咯笑牌糖果当作饭后甜点。一日三餐完全由糖、脂肪和化学添加剂组成。有时候,妈妈也会去市场上买些正常的食物,比如面包、奶酪和牛奶,夜里只能放在冰冷的窗台上保鲜。要是经不住我们一再恳求,她偶尔也会请我们吃一次外卖比萨。饱餐完毕,我们总会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床,集体在碳水化合物的作用下昏昏睡去。
我们真正的安慰来自电视——通常是大大的方盒子,高高固定在旅馆房间的墙壁上。我们会盯着屏幕一小时一小时地看下去,一动不动,像一群小僵尸。早上看动画片,下午看竞猜节目和肥皂剧,晚上看情景喜剧——《脱线家族》《鹧鸪家庭》《欢乐时光》,主角都是搞怪但充满爱的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总会团结在一起,在除开广告的30分钟内解决他们遇到的难题。
这种不无乐趣的流浪生活,在树林中的那栋小房子里画上了句号。
我们拖着纸袋和枕套,一路抱怨着磨蹭到后门。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我们发现这座寒碜的房子从里面看更丑了,而且寒冷刺骨。
黯淡的石膏板墙上千疮百孔,像有人挥舞着一把大锤朝它乱锤了一通。地板嘎吱作响,有些地方因积水而松动,啤酒瓶、烟头之类的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不一会儿,妈妈还在一堆报纸下面踢到了已经粉碎的三明治袋子。
厨房是后来才设置的——有电器插孔,但没有电器,连冰箱都没有。至于洗手间,简直是一个蓝色噩梦——蓝色的洗手台,蓝色的马桶,填了黑缝的蓝色瓷砖墙,还有一个蓝色的浴缸,结了一圈恶心的污垢。尽管这里从未有人正式居住,但这个洗手间肯定被使用过。霉菌沿着踢脚线爬行,蜘蛛悬挂在每一个角落,一种可怕的酸臭味袭来,我的胃里一阵翻腾。
一向坚忍的凯茜突然哭喊起来。“我想回家!”
妈妈的身子萎了下去,好像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正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可她很快又鼓动起内在的勇气——那种发自内心的神秘力量——再次站得笔直,脸上挂着坚定的微笑。
“来吧,孩子们!花点儿力气打扫一下,再来点儿清洁剂,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得又美好又舒适。你们去后面看了没?那里全是果树。我们会有做不完的水果派!此外还有好几英亩[5]的树林呢。”
她推开一扇门,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方形小房间。“这是卧室。劳丽、凯茜,等有了床,你们俩可以合住,我和斯蒂芬也可以不时来你们这儿蹭住一下。”她眼含鼓励看着我们,“想想看吧,每天晚上都像在开睡衣派对!”
听到这里,我振作起来,但凯茜的眼泪变成了愤怒的抽泣。在家里,她拥有最漂亮的房间:墙壁漆成芭蕾舞鞋一样的柔粉色,搭配着鼠尾草绿,公主床上撑起帷幔,铺着镶了网眼蕾丝的薄纱床罩。那个房间,不跟妈妈请示我都不敢进去。现在竟然要跟她邋遢的小妹妹共用一个房间,这安排她怎么会喜欢。
“不公平,”她大声抗议,好像嫌我身上有虱子似的,“为什么我必须和劳丽一起住?”
一开始,我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生起气来。如果凯茜不想和我分享,那我也不想和她分享。“不公平!”我说,“我不要和凯茜一起住!”
这下,斯蒂芬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他站在屋子中央,像只小猎狗一样吠叫起来。“我要回家。我想见爸爸。”
就这样。妈妈也崩溃了。她扔下行李箱,朝一个空铁罐狠踢过去,它猛地撞到了墙上。“好啊!”她喊道,“哭吧,都尽情哭吧!哭一条该死的河出来[6]!哭得越多,尿得越少!”
这场爆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斯蒂芬的嘴啪地闭上了,凯茜也停止了哭泣。我呢,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我的淑女妈妈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我抹着眼泪,心想这话听起来很有些滑稽。
哭得越多,尿得越少。
顿时,我的号哭变成了窃笑,他们三个也一模一样。无论如何,那一刻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妈妈飞快地用手擦了擦眼角,抱起斯蒂芬轻轻拍着,直到他不再啜泣打嗝。然后,她越过他的肩膀俯视着我和凯茜。
“听着,姑娘们,我很抱歉,但这里就是我们现在要住的地方——”我们又开始大声抗议,但她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一句也别抱怨了!我要你们好好应对,也帮弟弟一起应对。来吧,让我们把车里的东西都搬进来。”
她疲惫地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我这是骗谁呢”的表情。
“我们会把这儿变成一个家的,”她嘴上说,“美好而舒适的家。”
到晚餐之前,我们已经清理出来许多垃圾。妈妈先全部检查了一遍,我猜是为了拣出碎玻璃或是娱乐用品,比如安全套、卷烟纸之类的。然后,她帮我们把那些破烂通通铲进垃圾袋,剩下来的扫到一块儿堆在客厅的角落里。进展相当不错,妈妈同我们挨个击掌。
接下来面对的是绕不开的难题:我们一个个都要上洗手间。结果,妈妈宣布我们只能到外面的树林里去。
“就像露营时一样!”她举起一卷卫生纸,语调很明快。
斯蒂芬似乎不怎么介意。但我和凯茜都很震惊,坚决不肯出去,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往外跑。在12月寒冷的户外,我们蹲在低矮的松树后面,像水宝宝广告牌上的小女孩一样露出屁股,急匆匆地小解完,一把提起裤子,争先恐后往屋里跑。
我们后来才意识到,不只洗手间没办法用——因为没有自来水,暖气和灯也通通用不了——因为没有电。每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呼吸在空中凝结成一团团雾气。妈妈把车里的垫毯拖进来,往客厅中间的地上一铺——因为没有家具——我们盘起腿围坐在上头。
“就像露营时一样!”妈妈说。
我闷闷不乐地看了看凯茜。哪儿哪儿都不舒适,连必不可少的烤棉花糖也没得吃,这也能算露营?
但是黄昏很快让位于黑暗。经历过这样乱糟糟的一天,所有人都筋疲力尽。还不到七点钟,我们就各自蜷缩成一团,紧紧挨在一起互相取暖,然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我又醒过来。四下漆黑一片,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记起自己不在家里的床上,也不在汽车旅馆,而是睡在树林中这间丑陋的“半个屋子”的地板上。翻过身来,姐姐和弟弟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而深沉,我几乎辨认不出他们窝在毯子下面的轮廓。
然后我看见了妈妈。透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一方月光斜照在她身上。她在毯子中间笔直地坐着,双手抱在头上,前前后后,来来回回摇晃着。
“妈咪……”
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肩膀绷紧了。她带着鼻音,用有些粗暴的腔调低语道:“我没事,劳丽。继续睡吧。”
我不肯,小心地拖着我的铺盖和洋娃娃,从地板上挪过去,在她旁边重新蜷起身体。“怎么了,妈咪?”我问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透过薄绿色的月光,我能看到她仰起的侧脸。她做了个怪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哦,劳丽,”她说,“我只是讨厌露营。”
农场花絮·动物逸事
约吉和库珀
那两头新生的新泽西小牛犊,我给他们取名为约吉和布布。在良好饮食和悉心照料下,他们从干瘦如柴的皮包骨长成了魁梧的大块头,体重约达1200磅。一位同样也有农场的兽医朋友收养了布布。约吉则继续生活在快乐农场。
一岁大的时候,约吉就对这块地方很熟悉了。每逢开放日,就数他最开心,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任孩子们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直到有一次,一个孩子的牛仔裤背带意外挂到了他正在萌芽的牛角上,他毫无觉察地站起来时,那男孩的身体也被提着离开了地面。
那次没有人受伤——真实情况是,男孩的妈妈还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张照片,当他在半空中摇摆时,两人都哈哈大笑。但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能冒险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牛角可不是摆设,它们为了防御而长出,因此有潜在的危险性。
在约吉还是一头牛犊时,我决定不切除他的角,因为觉得这个“去角芽”的手术很残忍。我也清楚,等他长大了,为安全起见牛角仍然可能要被切除。那就是个大手术了,过程十分痛苦,因为牛角里不仅包裹着血管和神经末梢,还生长着软骨组织和骨骼。我可不想让我的“大儿子”经受那样可怕的折磨。所以我决定,到了开放日,就把约吉安顿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再围上一圈栅栏。这样,他仍然可以参与进来,享受和访客的愉快互动,同时也能保持安全距离。
唉,没想到在栅栏后面,他的尖角却差点给一只羊驼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羊驼名叫库珀,是和他的兄弟奎尼一同被送到快乐农场来的。不知为何,他俩的尾巴上都生了一个扭结,正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基因缺陷让饲养者放弃了他们。奎尼初到时已经很虚弱,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之后,约吉和库珀成了最好的朋友。
有一件御寒的“羊毛大衣”裹住全身,库珀看上去几乎和约吉一样高大。但是一到夏天剪过毛,就能看出他其实有多苗条了——他俩站在一块儿,乍一看就像是劳莱和哈台[7]。夏天到了,一天,库珀刚剪了毛,和约吉一起在牧场的栅栏旁接受访客的款待。他们玩闹着争抢一根胡萝卜时,约吉把他的大脑袋转向了库珀,他不知道心爱的伙伴这时已经没有羊毛外套来吸纳冲击力了。意外就这样发生,库珀的腹部被约吉的一只尖角刺中,受了伤。
一名志愿者目睹悲剧发生,连忙发出求救信号。另一名志愿者,同时也是一名紧急救护技术员,以最快的速度向牧场冲刺,第三名受过急救医疗培训的志愿者也很快加入进来。我赶到的时候,库珀正静静地站着,身体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肠子已经散落一地,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哼一声。这个“病人”真是好样的。
伤势相当严重。急救人员冷静地做了评估,然后要了一桶清水,把内脏冲洗干净,小心翼翼地塞回原位。最后,为了不让肠子掉出来,又用无菌垫和医用胶带绑住了腹部。志愿者们围在库珀旁边,抱着他的头安慰他。
与此同时,我给新博尔顿中心,也就是往北大约90分钟车程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兽医学院(你猜得没错,我也给他们设置了一键拨号!)打好了电话。然后,在另外好几个志愿者的帮助下,将库珀妥善安置在农场卡车巨大的后座上,我们火速出发。90分钟的路程实际只花了65分钟,感觉却像是9个小时。抵达医院时,一组医生已经准备好马上给他做手术。
我不清楚约吉是否意识到了他闹着玩的一戳伤到了库珀,但朋友不在身边,他伤心欲绝。第一个晚上,我听到他像婴儿一样号啕大哭。接下来整整一周,他沮丧地躺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我们叫他的名字时没有任何回应。他拒绝了所有他喜欢的食物,包括胡萝卜。毫无疑问,他想念他的伙伴。
万幸的是,他那一戳避开了羊驼所有重要的器官。库珀活了下来,一周过后就华丽回归。他几乎跟以前一样健康,缝过线的伤口愈合得相当好。他踏进农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牧场栅栏前去见约吉,好像迫不及待要对他说一句:“嘿,伙计,别难过。”约吉立马就活跃了起来。
不过,教训摆在眼前,在给约吉装上某种保护装置,好防止牛角再伤害库珀以及其他动物或人之前,我们还不能让这对最好的朋友重聚。一开始,我们试着把网球粘在角上——这样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外太空传送过来的一样。但约吉轻而易举就把它们蹭掉了。之后我们还尝试过游泳用的泡沫浮条,同样不奏效。
后来,农场的一位朋友送了我们一对透明的牛角保护套,是硅胶材质的,末端呈球状,看上去就像一对成人玩具。志愿者看到银光闪闪的护具戴在约吉头上,都会发出一阵哄笑。可怜的约吉一定觉得很尴尬,尤其是当他知道有5万多网友在观看脸书(Facebook)直播时。总之,尽管护具装得安稳妥当,甚至还用亮粉色的强力胶带加固过,最终还是被约吉弄掉了。
我们还在继续寻找解决的方法。在找到之前,至少在库珀的冬衣还没长回来时,两个好朋友将不得不继续忍受立在他们中间的栅栏。
像这样古里古怪又永恒常新的友情,快乐农场里还有许许多多。
[1]美国国内的两个节日,分别在5月底和9月初。
[2]1英里约合1.6千米。——编者注
[3]1英尺等于30.48厘米。
[4]1英寸等于2.54厘米。
[5]1英亩约合4046.86平方米。
[6]cry me a goddamned river,此处使用了俚语cry me a river的变体,本意为泪流成河,常用来讽刺凡事爱抱怨的人。
[7]美国的两位知名喜剧演员,1920年代起长期搭档演出黑白无声电影,劳莱瘦,哈台胖,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