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枯木逢春（一）
纵使是白日，街道上依然死气沉沉，只有五六个女子挑着扁担慢慢走着。
“你且记住，无论如何你也不可显露出情绪，只要活下来就一切还有希望。”
临走时，妇人拉着苏洛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她知晓苏洛昨日悲痛万分，亦知她失去了亲人，可她能做的，也只有劝她努力活下去。
叛军驻扎在城门处，刚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苏洛咬牙，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冷静些。
她想到了那日村民和母亲被杀的时候，当时的血腥味似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如今她虽尽量表现平静，可心底依然是掀起惊涛骇浪。
“诶，你们几个，把饭都放过来！”有个叛军冲她们抬手。
苏洛将裹着的布拢了拢，跟着妇人走过去，眼睛不忘四处寻找，可周围除了那些百姓，并没有看到穿着戎装的守军。
放下扁担，叛军开始粗暴地赶人。
“怎么裹这么严实？”一个叛军看苏洛脸被遮住，就要上前掀开蒙着脸的布，苏洛心中有些慌乱。
从前她听说，军队中会抓些俘虏来满足他们的兽欲，而这些俘虏不仅会接受无尽的折磨，若有幸活了下去，也会被世人不容。
兄长曾经告诉过她，一定要小心。
眼看那人的手就要碰到苏洛身上，阴风霎时吹过，明明尚且是白日，却无端起了白雾。
“怎么回事？”叛军大惊。
“军爷，这是奴家远房亲戚。”那妇人见状立刻护在苏洛前面，陪笑着，“她年幼时被火烧坏了脸，已经不能见人了。”
“还不快滚，晦气东西！”叛军退避三舍，神情似乎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
苏洛忍不住冷哼一声。
身侧身影淡淡的微生钺将快要出鞘的剑缓缓收起，白雾缓缓散去。
“这就走，这就走！”妇人连忙带着苏洛几人往回走。
叛军的咒骂声还时不时从后面传出。
走着走着，苏洛感觉大地似乎在缓缓震动，身后也传来了嘶喊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
“援军！援军来了！！”
苏洛猛然回头，她不会听错，那是兄长的声音。
在最最偏僻的角落，十来个浑身鲜血的人被铁链锁着，仔细看去，他们身上穿着的正是戎装，他们是仅剩的守军。
此刻他们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明明满身是血，可他们神情毫无怯懦，反而是满满的杀意和轻蔑。
苏洛泪水夺眶而出，苏澜的身影也在其中，昔日那个干净温柔的少年此刻满身血污，可他依旧坚挺，眼中满是不屈。
“兄……兄长……”苏洛声音哽住，想要喊他却无法喊出声音。
下一刻，只见那些被激怒了的叛军拿着长矛狠狠贯穿那些守军的身体，苏洛瞳孔骤然紧缩，她下意识的拔腿就往那边跑，妇人没想到她就这般窜出去，没能拉住她。
“兄长！！”苏洛终于带着哭腔喊出声。
长矛贯穿了苏澜的身体，可是他听到了苏洛的声音，回了头。
看见满脸泪水的苏洛，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笑开了，满脸血污也掩盖不了他笑容当中的宽慰。
太好了，阿祈还活着。
随即他重重倒地。
“兄长！！”
“杀了她！”叛军朝苏洛围过来。
“姑娘！快跑啊姑娘！”妇人大声喊着，可叛军也将送饭的妇人们团团围起。
“那守军是你兄长，你便去陪他吧！”
“凭你？”苏洛咬牙，眼中泛着狠意，她速度很快，突然出现在一名叛军身后夺去他腰间的刀，拔刀出鞘抹了那人的脖子，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苏澜倒在地上看到苏洛拼杀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阿祈……你已经这般强了……”
他感受着自己体温的流逝，知道自己支撑不住了，能最后见到阿祈一面他已经满足了，想到阿祈之后需要一个人活下去他心中难免自责，但他又觉得，阿祈这般聪明的孩子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这般想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逐渐消散。
苏洛又挑开一个叛军的矛，随后干脆利落刺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四溅，苏洛却是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那些叛军和妇女一时也是愣住，随后叛军便一拥而上。
苏洛一人迎战，刀在她手中翻转着，上挑下刺，左拆右挡。
叛军找准时机攻她空裆，可她身侧依附着的一道白雾却陡然凌厉起来，好似也凝聚为一柄剑，替她挡开了攻击。
“杀！！”
此时本就破烂的城墙也被冲烂了，重重马蹄声传来，震天响的喊杀声传入众人耳中。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一道嘹亮的声音传来，苏洛踢开身前的叛军。
又有人朝她攻来，一支箭矢飞速破空而来，射穿了那叛军的脖颈。
夕阳余晖照耀，银色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为首之人一身红色盔甲，头发高高束起，身下一匹雪白色骏马，手中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在她身后，是一支整齐的军队，而叛军早已经被斩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皆是将武器丢弃在地，投了降。
苏洛回过神迅速收了剑，朝着苏澜跑去。
“兄长……兄长……”苏洛努力将压在苏澜身上的守军尸体搬开。
看到苏澜毫无血色的面庞时，苏洛手微微颤抖着去探了探他的脉搏，一时间她整个人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苏澜身上好几个血窟窿，还在流血，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略去那些伤痕，他似乎只是睡着了。
“兄长，你醒醒……”苏洛颤抖着手推推他，努力冲他笑着，“阿祈……阿祈来找你了呀兄长，你看看阿祈啊…”
双眼渐渐模糊，豆大的泪水一下下滴在苏澜尸体上，任凭苏洛如何摇晃他，喊他名字，苏澜再也无法睁眼了。
夕阳渐渐被远山遮住，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像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的摇晃。
“兄长……阿祈还想吃糖包。”苏洛跪坐着，任由眼泪流淌，可是她已经哭不动了，只觉得眼睛发涩，难受极了。
微生钺沉默地立在苏洛身侧，垂头看着这一幕，神色淡漠，可霁蓝色的眸子却闪了闪。
他想说些什么，可眼前这个小姑娘此刻太沉重太悲伤了，他不知道说什么。
脚步声传来，红色身影在苏洛身后站定。
“小姑娘，请节哀。”
苏洛闭了闭眼睛，却是说不出话。
“将军，您看……”
“先下去。”
“是。”
“将军”二字落入苏洛耳畔，她终是抬起了眸子，眼神慢慢坚定。
兄长没能完成的梦想，就由我来。
“草民苏洛，参见将军。”苏洛转身，跪地行礼。
眼前的少女努力压制着声音之中的哽咽，明明身体还在因为悲愤而微微颤抖，可她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
晚风拂面，夜幕降临。
“你且起来。”秦霓觉得她太像自己了，她知道此刻这个女孩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将她带离深渊。
恍惚中，秦霓想起那道身影。
少年一身戎装，蹲下身子将尚且年幼的她抱入怀中，盔甲明明那样冰冷，可少年的手掌却宽大温暖。
“别怕，我带你出去。”
少年醇厚好听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秦霓耳边，她回神，自己正泡在温暖的水中。
秦霓站起身，将水渍擦洗干净，披上袍子便走了出去。
“将军，共俘虏三百一十四人。”副将郭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通县……县令一家战死，守军也尽数被杀了……”
秦霓心中微微一痛，化为长长的叹息，“那孩子如何了？”
“已经休息了。”
“下去吧。”
“是。”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苏洛本没有沐浴的机会，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指给她一间屋子。
“你可愿随我回去？”
“草民，愿意！”
苏洛身上还是有着一道一道血痕，都是与叛军厮杀时受的伤，但都不重，将军还是给了她一瓶药膏，嘱咐她涂一涂，莫落下了病根。
苏洛穿好衣服，扶灯而出，院中一棵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她一手护着烛焰，一边朝树下走去。
苏洛仰起头，浓荫里他的衣角软软垂下，正轻靠在树干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生钺睁开眼睛。
自从那次微生钺在她面前摘下面具，他的面具便一直被他拴在腰间。
“多谢你。”苏洛仰望着他。
他知她要沐浴更衣，苏洛与他说过可以待在屋内屏风后，但他宁愿摸到这棵树上吹凉风。
苏洛手中捧着灯，阴影落在她脸上，映照出少女半边清秀的面庞，在灯火下显得更加柔和。
微生钺只是垂眸看她，并未开口。
“叮当。”银铃响了，苏洛复而抬头。
“子婴。”她开口唤他。
微生钺修长的手中把玩着一片树叶，轻轻瞥了她一眼，而后将树叶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宛转悠扬，娓娓动听，似是一首很温和的曲子，却不由得让苏洛感到平静。
微生钺就这样吹了良久，苏洛也静静听着。
一曲毕，苏洛朝他笑了：“很好听。”
微生钺静静看着她片刻，“你的母亲和兄长皆为善人，去了酆都不会受苦。”
他知晓她心中苦楚，亦知晓她接连失去母亲兄长的悲苦。
“他们会去轮回了，是吗？”苏洛低低道。
“待酆都忘川洗去他们的尘世记忆便可入轮回，只是这些事情都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需要很多时间。”
人间一年，酆都十五载。
“可你似乎不一样。”苏洛说着，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白色玉镯，在月光下玉镯中仿佛也映照出一轮小月牙。
“是，我如今不属于酆都。”微生钺简短道，他是鬼魅，却又和鬼魅不同。
所以忘川一直没能洗去他生前的记忆，他也一直没有进入轮回，就连酆都大帝都拿他没法，只能让他去守山做了一方小小山神。
大帝说，这是他的执念太重。
苏洛知晓分寸，不再追问，手中的蜡烛逐渐熄灭，两人再次陷入黑暗。
“沙沙。”
细微的风吹过，有人落在了苏洛身前。
“你想好了。”微生钺声音从头上传来。
“是。”苏洛点头，“兄长未完成的事，便由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