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安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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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雨闻铃(三)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中,如今天气尚不算热,雨已经停了,可苏洛衣服却没干,寒风吹过,她只是下意识微微缩了缩。

“可有干净衣衫。”走在前方的微生钺却是停下脚步。

苏洛停下:“…有的。”

包袱中还有一件大氅,是母亲几天前才赶制出来的,她没舍得穿。

“换上吧,山中寒凉,不可生病。”

他这是提醒自己,淋了雨身上还有伤,还要寻找兄长,身体不能垮,苏洛取下包袱拿出那件淡色大氅披上,霎时间暖和很多,她搓搓手,将包袱重新背好。

大雨过后,树木的交错的枝梢,整个山间苍翠欲滴,未完全散尽的雾如淡雅丝绸。

两人一深一浅往密林中走,没有人说话。

长林通草,曲径通幽,跟着微生钺弯弯绕绕走了一段路后,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破旧的庙宇。

微生钺带着苏洛踩过石路上的苔藓杂草,钻入庙宇之中。

苏洛紧随其后。

“此物,你试试可否替我烧了。”微生钺伸手指向台上的一封信,曾经他尝试将其他人带来此处助他烧毁此物,但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今日他请苏洛帮忙也未曾抱太大期望。

苏洛走上前,那信微微泛黄,时间久远且山中潮湿,上面的字迹已经不清晰了。

“好,我试试。”她拿起来,左右寻找火盆,微生钺将她带到一处,此处地上满是灰烬,许是曾经有人曾在此烧过东西。

包袱中正好有火折子,苏洛轻轻点燃信纸的一角,此次的火焰却不像过去无数次那般熄灭,而是迅速窜起火舌,在二人的注视下信封缓缓被吞噬,唯有灰烬随风而去。

微生钺沉默看着这一切,在信纸化为灰烬的一刹那他仿佛有些释然,他又忍不住转眸看了看苏洛,少女亦转头看向他。

“多谢。”

半晌,他轻轻开口,没有了这张纸的约束,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山,可以去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

苏洛看不清他的神态,却似乎从他身上感受到巨大的悲伤。

“无妨,这原本也是应该的。”于是苏洛开口,“不过……山神大人可以离开这座山吗?”

话本中,山神是不能离开所护山脉的。

微生钺张张口,话还未说出便觉心口传来痛楚,好在他面色原本苍白,苏洛看不出端倪。

“你且在此处休息一下。”微生钺勉强稳住身形,随手给苏洛指了一处可以坐下的地儿便消失在苏洛眼前。

“……是。”

苏洛在微生钺指给她的地方坐下,手中紧紧抱着包袱,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如今心中出奇的平静,尽管闭上眼眼前便是娘亲死去的样子和村民们的哀嚎声惨叫声,但仿佛只有身体一阵阵发凉在告诉她心头的悲伤。

她时刻记得娘亲死前说的话,她还要寻得兄长,她一定要寻到兄长。

“兄长……”她死咬着下唇,“你一定要平安。”

头越来越昏沉,苏洛渐渐睡去。

待双脚触地,苏洛恍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虚无之地,远处隐隐约约透露绿色光芒,四周白茫茫一片。

“这是……哪儿?”她环顾四周,向前迈步时才惊觉脚下根本不是陆地,自己竟站在水面上。

“小姑娘,无需紧张。”面前出现了两道身影,这两道身影看不真切相貌,只有一黑一白两团模糊的虚影。

“我……我死了吗?”苏洛有些茫然,“山……山神大人呢?”

“放心,你尚且活着。”听了苏洛的话,其中一道身影开口,“还有他已不是山神,那契约已经被你亲手烧了。”

苏洛微微张了张嘴,想起地上还残留的灰烬,原来那是契约,约束山神的契约,如今被她亲手烧去,他也不必再守着这座山。

“他其实也算不得山神,他原本便是鬼魅。”黑色虚影开口。

苏洛微微瞪大眼睛,如此说来他竟是鬼魅,与鬼魅同路,心中本该害怕,可想起那道身影,明明面上是可怖的恶鬼面具,她心中却并无抵触。

“今日唤你来也是有一件事情需得交代。”虚影继续道,“此处你不能待太久,你且听好。”

苏洛点点头。

黑无常手中浮现一个白色玉镯:“吾等不可插手凡人寿元,但他插手将你原本已尽的寿元救了回来,对你没有惩罚,但他却是要受罚。”

苏洛一愣,他是因为救了自己要领罚,心一紧她不住脱口而出:“敢问二位鬼差大人,民女可能帮他?”

感受到苏洛的急切,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惩罚之事你无需多心,本差现在给你一个可以选项,与他结契,成为他在阳间的枷锁,你可愿意?”

苏洛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知道他救了自己,那么自己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于是重重点头。

“民女愿意!”

“嗯?你不多问问吗?”白无常诧异她答应的这般干脆,继续道,“成为他的枷锁,于你本身寿命也有损,你还愿意吗?”

“……愿意!”苏洛沉声道。

自己的命也是他救下的,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了,不过几年阳寿拿走便是。

话落,苏洛感到手腕一阵冰凉,垂眸看去,左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玉镯,冰清雪白,通透如水。

她伸手触碰,如冰一般寒冷,很快那玉镯便自己隐去了身形。

“有了这个他此后不可离开你五丈远,否则天道自会给予他惩罚。”声音顿了顿,“本差言尽于此,你也该回去了。”

烟雾散去,周围场景飞速变换,失重感传来苏洛猛然惊醒。

环视四周,只见自己还在熟悉的寺庙当中,她狠狠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还要给他返阳的机会?”白无常终于忍不住问黑无常,“他这么些年尝试这么多次毁掉契约,早应该把他抓回来了。”

“这也是大帝的意思,况且他执念太重了,你没见那些小鬼都被他影响得躁动了吗?”黑无常摆摆手,“走吧,况且人家小姑娘都愿意折损寿命帮他,我们俩凑什么热闹。”

阴风带过,两道身影亦随着消散。

银铃声传来,苏洛抬眸。

“苏洛……”不知何时,微生钺已经出现在苏洛身前,面具上多了几道裂痕,身上衣服也更破了些。

这些想必就是受罚时留下的痕迹。

“大人!”苏洛猛的站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微生钺抬手扶住她,“大人,您没事吧?”

微生钺摇头,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波动。

方才黑白无常已然告知与他,他如果要继续逗留阳间便需要一个枷锁禁锢他,监管他不伤害凡人,而苏洛既然能替他烧毁了契约便也是这个枷锁的不二人选,只是此事还是需要苏洛本身同意,若她不愿,自己便只能回到酆都永不轮回。

但若选择与自己结契,是要损毁凡人的寿命的,所以就算苏洛不愿,微生钺也不会怪她。

可……苏洛给了他返回阳间的机会。

“您无事便好,谢谢您救了我。”苏洛将包袱重新背好,朝他笑笑。

微生钺怔了怔。

“你……不怪我?”

“嗯?”苏洛微微蹙眉,有些疑惑道,“为何怪?”

“我若是……早些出手,或许你娘亲他们都不会死。”

苏洛看着他,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苏洛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还是直视着他,苦笑一下:“若我说完全不怪您估计也不信。”

“但……我又觉得,这不该怪您,您救了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说罢她郑重朝微生钺行礼:“谢谢您,大人。”

微生钺立在原地,嘴唇微动却不知说什么,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仿佛有了一丝涟漪。

“大人,您返阳是有事未了吗?”苏洛道。

“是。”微生钺颔首。

苏洛听罢,“若是我能帮到您便是最好了。”

“多谢你,苏洛。”身上的疼痛比起眼前这个少女,微生钺只觉得,幸好自己出手救了她,“我们走吧。”

苏洛走在山道上,任凭山风打在自己身上,衣袍猎猎,身侧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山中寂静无边,只听得到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

此次苏洛没有再迷路,因为身侧的白雾似是活过来一般有意无意引导她走向正确的路。

通县城破,叛军入了城,没来得及逃出的百姓悉数被扣下,男丁皆被看管,妇孺则是躲在家中。

街上已经荒无人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时不时有搜查的叛军队伍巡逻。

苏洛闪身躲入一处杂物后,若要寻得苏澜,她需要找到关押男丁的地方。

“姑娘!姑娘!”

苏洛回头,小巷中小门被打开,一个妇女正在朝她招手。

“来啊姑娘,快些进来!”妇女见她不动,有些着急。

苏洛小心翼翼过去,妇女四处看看,随后将她拉进了院中。

“姑娘,你怎么在外头?”妇女擦擦手,给她递来一碗水。

院子不大,墙角是一棵只剩树干的树,树下一个女孩儿正在玩闹。

“多谢!”苏洛接过水,仰头一饮而尽,她确实有些渴了,“我要寻人,大娘,你可知道城中守军都在哪?”

听到她的话,妇女面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后沉沉叹了口气:“守军……基本都死了。”

苏洛骤然一愣,手中的碗险些没端住。

“县令带着守军死战,可凭我们这小地方如何抵得住叛军的进攻,援军迟迟未到,县令一家已经全部战死,守军也尽数被杀,他们如何会放过守军呢……”

“连城中的男丁,都尽数被抓走了。”

苏洛只觉一盆凉水将她浇透,寒意自心底浮现到全身,眼眶湿润。

妇女见她这样子,只能拍拍她的背安抚她,随后放轻声将她往屋中带:“随我去屋中烤烤火吧,你身上这般湿会染风寒的。”

苏洛原本就被母亲的死压的喘不过气,如今再加上苏澜的死讯,整个人变得魂不守舍,直到温暖的火光照到面上,她才惊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看着村民纷纷死在面前她没有哭,亲手埋葬母亲她没有哭,此刻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兄长也死了,短短一天时间,她失去了所有亲人。

她抱着双膝,心中只觉悲痛,此刻却又心存侥幸,只是尽数被杀,或许,或许兄长逃出去了。

可兄长,如何会做逃兵呢。

妇女不忍出言打扰她,只是叹了口气推门出去。

苏洛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嗓子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身体不住地颤抖,甚至心脏都在隐隐作痛,她死死抓住胸口处的衣衫,弯着腰,呼吸凌乱。

“苏洛。”有人在唤她。

见她没有动静,微生钺蹲下身子,强硬地掰开她死死攥住的拳头。

冰凉的触感让苏洛清醒了一些,她茫然抬头,眼泪似断了线一般。

“苏洛,调整呼吸。”

恶鬼面具距离自己很近,虽然隔着面具,也能看出那人似乎带着关切。

“苏洛。”他继续唤她。

“子……子婴……”苏洛哭着开口,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记得他衣袖内绣着的字,或许该是他的名字。

“我在。”微生钺回答,他的声音依旧冷清,无甚波动,可苏洛的心却是静下来很多。

“兄长……兄长……我没有兄长了……也…也没有母亲了……”苏洛抽泣着,肩膀不住颤抖,她不知道该如何了。

“苏洛,别怕。”微生钺默了默,良久他抬起手轻轻摘下了面具,“我陪你一起去寻你兄长。”

苏洛抬手擦拭眼泪,终是看清面前人的面容。

他有着近乎苍白的皮肤,表情如若寒星,整个人好似玉石雕刻而成的一般,干净澄澈而又美如冠玉。

此刻他垂眸看着苏洛,霁蓝色的双眸中有一种漠然,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明明是青年人,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孤寂的沧桑,这双眼无悲无喜。

苏洛曾想过他戴面具的许多可能,却不曾想如此可怖的面具之下,竟是这般一张漂亮的面容。

“好。”苏洛声音闷闷的。

微生钺就这样默默陪在苏洛身侧,直到她慢慢冷静下来。

入夜,苏洛蜷缩在妇人替她铺的榻上,背对微生钺躺着。

“大人……我……”苏洛犹豫着开口,知道兄长死去时她心下悲痛,便叫了大人名讳。

“无需这般唤我,唤我名字便好。”

“嗯……子婴。”

“我在。”

微生钺应下,思绪却是不住翻飞,父亲为他取字那天,依旧如往常那般不苟言笑:“取子婴,望你可绳厥祖武,亦或可创业垂统。”

这是父亲和亲族对他的期望,自此也成为压在他身上的山岳。

“婴齐,谓婴儿之絜齐者也。”苏洛顿了顿,“取婴字,你的父母定然很爱你,希望你健康纯洁。”

微生钺身子一怔,谓婴儿之絮齐者也,任凭鬼魅对情感非常淡漠,他心还是狠狠一缩。

直至最后,他也没能成为父亲所期望的人,更是玷污了所谓絮洁。

见微生钺没再说话,苏洛也沉默了下去,唯有火光跳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

“如今,是哪一年?”

苏洛听他冷不丁这一问,老实回答道:“景和二年。”

微生钺苍白的面上有了一丝波动,似是疑惑:“大尧如何了。”

“那已经是前朝了,前尧在十四年前便覆灭了。”苏洛翻了个身,面对微生钺,微生钺盘腿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自己,“先帝开创燕明。”

微生钺垂眸。

原来,大尧还是覆灭了。

人间一年酆都十五载,他在酆都徘徊百余年,阳间不过数十个春秋。

苏洛见他不再说话,垂眸看他脚下,他是没有影子的。

良久,微生钺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倚坐在了门框上,月光洒下,照的他身形若隐若现,夜风带起他的衣诀,显得他的背影消瘦如竹。

不多时,苏洛感觉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微生钺仰头看着月亮,思绪如潮。

“兄长你可想好了?你此一去便是切断了自己的退路,切断了所有人的退路!你置我们所有人于何地?你忘了你对父亲发的誓了吗?”

冬日严寒,大雪纷飞,府中,那个向来乖巧懂事的少年第一次对他怒目而视,语气不敬。

夜里蝉鸣不停,聒噪不堪,将微生钺的神思唤回,十几年过去了,不知故人如何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苏洛便起了身。

抬眸望去,门框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清晨微风拂面,苏洛长长呼出一口气,今日她一定要想办法摸出去探一探。

“姑娘起来了,来吃些干饼。”妇人招呼她和自己的小女儿用早膳。

“姑娘,他们每日都需要有人给他们送饭。”妇人知道苏洛想要寻人,对她道,“今日轮到我,你随我一起去吧,正好看看押着的人里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多谢大娘,我……无以为报。”苏洛心中感激,不知如何感谢她。

“我看着姑娘也是受了苦,何必言谢呢。”妇人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