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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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回头说高剑霞。他送走池彩娣后,也觉得精疲力尽了,这件事太机密,没人可以借手,事事亲力亲为,很久没这么劳累过了。见事情告一个段落,总算松了一口气,等不及要好好放松一下,想起《东方日报》上说过,孙菱已经从百乐门跳槽到大都会,决定去新地方会会她。孙菱转到新地盘,巴不得老客人个个来捧场,众人添薪,把一盆火快快烧旺,见他来,自然喜出望外,高剑霞来光顾,明日报纸上的跳舞新闻版必定渲染,走红效应最强,所以落力巴结,守着他跳个不歇。高剑侠是热得快的人,搂着孙菱,一圈一圈跳下来,衬衣的领口就往外直冒热气,脸上的感觉好似蒸锅里的馒头,等第三首曲子一停,就对孙菱说:“要歇歇了。”孙菱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啊哟,你的汗好大,潮透了。”

他呵呵一笑,累归累,毕竟浑身舒坦了,回到位子坐下,把西装脱了挂在椅背,领带也松了。他们坐的地方正好隔着场子与乐队的舞台正对。高剑侠抹着汗,招手让侍应开了一瓶香槟。孙菱说:“何必这么破费呢。”心里却很是高兴。她今天穿件桃红发亮的旗袍,把身体裹得紧紧的。如果她的身体是肉肠,那件旗袍就是外头那层肠衣,把身体的曲线勾勒得太过真实,真实得散发出肉香来,让人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四面八方的视线密密麻麻扫过来,从来没停过。大家都急不可耐要搂住她跳,但她一坐高剑侠的台子,大班就不敢来催她换台。好在高剑侠心里有数,知道怎么补偿她,几十倍地送舞票不说,还开香槟。

高剑侠喝着香槟,短短五分钟内看了两次手表。她见了说:“高警长,你怎么魂不守舍的,还有谁在等着你吧。”她怕他会半途而废,又要去赶其它场子。他今晚一掷千金的架势,多半有什么好事情。她想趁这势头,独占他一晚。一会儿收工后,随他去宵夜,顺势或许还去开房间,完成丰收的一天。舞女的红,就是捧的男人多,单单请跳舞和坐台不算捧,要把金钱攻势延伸到舞场外,才谈得上。恩客是想得到舞女的肉体,还要有恋爱的感觉。舞女是以色相换金钱,但不能表现得像妓女,而要真的对恩客有好感。掌握它,也算门艺术。

高剑侠听她这么问,一笑道:“哪有谁在等。再说,还有谁比得过你呢。”抓起一个芦柑来剥,笨手笨脚的,手指间掉下一小块一小块金红的碎皮。她看不过眼,夺了过来说:“哎呀,这么笨,我来吧。”把柑皮一整张剥好了,丢进篾箩里,把柑肉一瓣为二,放他面前道:“给……你来了这么会儿,怎么没问起彩娣?”他鼻孔里给芦柑沁凉的清香充满了,正想着池彩娣不知是否顺利,冷不防听她问起,心头别地一跳,假装不解地问:“问彩娣?她怎么啦?”她说:“彩娣失踪好几天了,你不知道吗?过去你来这儿,每次都会问起她,可今天一句没提。”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噢,是啊是啊,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她。你说啥,失踪好几天了?”她道:“电话是来过一个,匆匆挂了,没说几句。说是临时有事离开上海,我不信。这不像她平时的做派。”他道:“担心啥,不会失踪的,大概去找什么亲戚朋友了,过不了几天,又会回来的。”说着,吃起了芦柑,“哇,这芦柑好甜啊。”

孙菱眯起眼看着高剑侠,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觉得池彩娣的踪迹,高剑侠不像是一无所知的。他岔开话题道:“我说孙菱,你挣了那么多钱,有什么打算呢?“孙菱啐一口道:“瞎三话四,谁钱多了,就那么几个辛苦钱,还不够置几件像样的衣服呢。做我们这行的,还能有什么打算,做一天算一天拉倒呗。”他说:“那老了怎么办?”她笑道:“我都不去操这个心,你还替我操心?真操心的话,就把我娶了吧。”将来事情,她是最不敢想的,一提起来,笑容就渐渐退却了,把手在面前一扇,好像要把这不快的想法扇走。他又掰瓣芦柑放进嘴里,嚼了了一会儿,发出满意的哼哼。她说:“甜就多吃啊,我再剥一个。”他说:“我只是觉得,这世道有点不太妙,所以大家都要开始想好退路。能挣的钱尽量多挣,到手的钱别乱糟蹋,要积谷防饥。”孙菱道:“哟,你一个跟着英国人的大警官,还操心以后啊。”他说:“东洋人那么凶,怎么不操心。”她说:“怎么啦,东洋人会开进租界里来吗?”他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孙菱听不懂他的话,只管怔怔的,拿着芦柑也忘了剥了。他说:“东洋人对英美的势力,容忍不了多久的,总有打起来的一天。到那时,你说这弹丸之地的租界还保得住么。”她说:“东洋人就不怕英国人吗?”他冷笑一声:“怕英国人?那是一百年前的故事了。现在英国人跟当初的八旗子弟差不多,只懂吃喝玩乐,谁还怕他们呀。我跟这拨人天天共事,看得最清楚不过了,”他把最后一瓣芦柑塞进嘴里,凑近道:“给你一个忠告,有钱就换成美金,存到花旗银行里,到时看势头不好,想办法往美国一溜。”她说:“美国,怎么去?”他指指自己的鼻子道:“有我在,全世界哪里去不了。”

孙菱本来没心思,让高剑侠一说,倒忧心忡忡起来。平时与舞客们聊天,都说些明星轶事,舞坛近况,蜚短流长,虽然战事遍地在开花,国家似乎随时要亡,但男人到了舞厅来,话里都极少碰政治,可能大家生活里的政治已经太浓了,浓到快被毒死,才要拿纸醉金迷的虚幻感觉来解毒。她生活在这个幻梦搭起的帐篷里,没怎么出来过。高剑侠的一席话,突然把这顶帐篷收了起来,现出周围的黑山恶水。但她一想起自己要跑到一个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地方度过余生,不寒而栗起来。她默默又剥了一个芦柑道:“就算东洋人打进租界来,日子就不过了吗?”把芦柑捧在手心递给他。

他摆摆手说:“我够了,你自己来……日本是个什么国家?一个一无所有的国家。他们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行善,是为了把东西都搜刮走了,好供他们的丘八去打全世界。”他上下打量她桃红鲜亮的身体,嘴角有一丝笑。她给看得毛了:“看什么,要收钱的。”他道:“到时,你就会没有新衣服穿,因为没布供应了。没有汽车坐,因为没汽油。没有电灯,因为没有煤来发电,没有大米面粉吃,没有牛奶喝,也没有蔬菜和芦柑了,”他抓起芦柑晃了晃,忘记刚说过不吃,又塞了一瓣在嘴里,声音含混地说:“连烧饭的煤球都没有,恐怕要劈家具当柴火。就算你有钱,也给你作废掉,只用日本人发的军票。当然拉,就算再惨,没办法的芸芸众生,也只能继续过下去,”他翘起拇指朝肩后指了指,孙菱想,那是沪西歹土的方向。他说:“可你愿这么过吗?”

“真有那一天的话,你怎么办呢,也逃去美国?”她突然问。

“所以我说要积谷防饥么。”他说,有些答非所问。她说:“还积谷防饥呢,那么大手大脚的。这一瓶香槟,够买几个月的大米了吧。”他拂拂手道:“哎呀小姐,这都是小钱。靠省几瓶香槟,能防得了饥啊,你也是昏头了。”她不敢想什么是“大钱”,又怎么去到手,只说:“好吧,就算积谷防饥,东洋人进了租界,也保不住你积下的谷子啊。你是想好要逃到美国去吗?”他迟疑道:“想是想过,不过……”她见他迟迟没下文,追问道:“不过什么?”他又想了一会儿才说:“一下还说不清楚。”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彩娣到底去哪儿啦,你一定知道的。”

“我怎么就一定知道?”

“你要不知道的话,怎么不向我打听她。”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瞧她,道:“这是什么逻辑,我也没向你打听你妈,就说明我知道你妈在哪儿?”

“好讨厌……池彩娣不是那样的人,不可能突然就消失的。我跟她合住那么久,太知道她了。她很多东西还在呢,这么说走就走,胭脂粉盒都没拿,一定是突然出什么事儿了。再说,她知道我马上要搬场了,也答应随我一起搬的,怎么会不关照一声就走?平时她去烟纸店买草纸,还跟我说呢。”

“你搬好了?”他问。

她摇摇头:“还没呢,那对美国华侨还没走……你看,你一点不急,一定知道她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高剑侠替她把香槟杯斟满了,又替自己斟了。被灯光染过的酒液,仿佛两杯琥珀。他斟了酒却没喝,打开一个黄金的雪茄盒,拿出一支亨牌雪茄。孙菱见了,从他手中取了过来,熟练地夹了头,放进嘴里,打火机点上火,对着烟屁股烧,半天点着了,才取下递给他。他见雪茄上有一圈玫瑰红的淡淡唇印,张嘴一衔,狠狠吸了一口,又跟着连吸几口,红光一亮一亮的,瞬息,蓝烟弥散开来,烟的馥郁也如涟漪般扩散,和芦柑的清香混而为一了。他说:“我真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过这是好事儿。我们捕房发现得最快的,不是大活人,都是尸体啊什么的。没发现,就不会有事。”孙菱说:“呸,呸,呸。”他说:“再等两天吧,她真不会有事的。”说着,又看了眼手表。心想,池彩娣的行动应该是结束了。若一切顺利,今晚应该大大的庆祝一下。这么想着,端起了香槟杯。

孙菱也随他端起香槟杯说:“随便你怎么说吧,不过,你看到她的话,一定告诉她……”说到这儿,她的嘴张大了,直勾勾望着进门的方向,眼神里又惊又喜。高剑侠顺她的视线望去,见竟然是池彩娣,正一脸焦虑地东张西望。他的心猛地一沉。

孙菱却兴奋得难以自持,把左手举到空中拼命摇。池彩娣没看见,便站了起来喊她:“彩娣,彩娣,在这儿。”因为太激动了,忘了右手的酒,杯子早斜了,香槟溢到手背上,慌忙扶正了,弯腰放到桌上。池彩娣动作迅捷,已经到了跟前,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孙菱天天在为池彩娣的突然失踪苦恼,心里积累了一万个问题,没想到她的出现,竟如她的消失一样的突然,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了,只是望着她傻笑。池彩娣却没笑意,脸色发白,透着惊慌,头发也不整齐,再一看,黑色运动裤的膝盖处划破了一条口子,脚上没穿皮鞋,却是一双黑色的球鞋,沾着泥土,还一身是灰。而高剑侠则一声不吭,神态与刚才已判若两人,垂着眼,只一味地抽雪茄,脸色黑得和嘴角那支雪茄差不多。孙菱看不过池彩娣的样子,替她拍肩上的灰说:“彩娣,你怎么这副样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说不见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我急都急死了。”

池彩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一身,这才发现那些零落之处,一只手盖住膝盖上的破洞。她的脑子似乎给什么急迫的事情占满了,要费大劲才能勉强挤出一点空间来处理孙菱的问题,反应便出奇的慢,就摇摇头乞求道:“孙菱,这话太长了,一天一夜也说不完,改天就我们两个的时候,我跟你慢慢说吧。”说着,就把眼睛去看高剑侠。高剑侠也盯着她,嘴角里冒着蓝烟。孙菱更肯定了,她失踪的那几天里,一定是和高剑侠有联系的。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高剑侠突然把雪茄一搁,站起身道:“彩娣,请你赏光。”

这是一首慢狐步,两人走得慢之又慢。高剑侠的手揽在她腰里,觉得是揽住了一块木板。她的手拽他也太紧,仿佛走在独木桥上,怕稍一闪失就会落水。乐队后的角落里坐着十几个挑剩的冷门舞女,为了不受伤害,脸上都挂着蔑视的神情,磕着瓜子,说着闲言碎语,似乎对舞客们不屑一顾。她们见池彩娣一来,衣衫不整,就被高剑侠拥入舞池,都停了嘴,齐刷刷盯着她,目光里不由得满是妒忌,也忘了掩饰。池彩娣却浑然不觉,双眼直直瞪着,什么也没看见,机械地挪着步子。

“出什么事儿了?”高剑侠在她耳边问。两天了,她的头发还残留一点烫发时的氨气和焦味。他表情装着很舒坦,好像在谈论好吃的糕点。舞池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舞女们裙裾缤纷,舞姿翩翩,暗香沉浮中,细语浅笑编织进了乐声里。孙菱这时已被一个矮她两寸的舞客拥入了池中,妙曼地舞动着。那人想必是久等之后终于得逞,一脸炫耀与满足。他们舞过池彩娣和高剑侠身边时,孙菱朝他们做了个鬼脸,两人却没看见。

池彩娣把高剑侠推开一点道:“都是你逼我做这种事!都是你。你害了我,害了我女儿!”

他两边一瞥,把她拉回来,压低声音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声音已经带着不耐烦了。

“那只密码箱我打开了,里头根本没东西,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