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池彩娣是金凤记的新客,先要办理会员证,才能入门。这些手续和程序,高剑侠早就巨细不遗交代过了,应对起来很自如。所需的身份证件,也假造了一套,自然是毫无破绽的。但检查并不止于证件,那个藏青中山装的守卫,还要求池彩娣打开几个行李箱查看。她想,要是没有内应,自己带了作案工具来,这时就露馅了。她摸了摸外套口袋,里头的乳胶手套像块丝帕,几乎触不到。
进了预定好的房间后,照着高剑侠的吩咐,给了两个侍应生每人五元的小费。两人欢天喜地去了,她却心里大疼,自己跳舞跳到腿抽筋,一天也未必能挣到几个十元,他们提个箱子走几十步路,就轻松挣到了。一边心疼着,一边就审视起房间来。招待所是幢三层的西洋建筑,她的房间在二楼,格局与楼上殷先生的房间,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朝向是相反的。进来时,见楼房建在大院靠围墙的地方,她的窗外看出去是内花园,那么,殷先生的窗外,就应该是外花园和围墙了。她仰头看了一圈,房间的天花板高耸,四壁都有柚木护墙板,一直装到画镜线的高度。动手时,在殷先生隔壁房间钻孔的话,只要紧贴着画镜线的上沿,站在地面上,是无论如何看不见的。但天花这么高,空间就大出了许多,用迷魂药熏的话,恐怕要加量。
她做事前,要熟悉周遭环境,找好退路,就打开了窗户,扫视外头。窗户也是西洋的做法,里头一层纱窗,中间一层玻璃窗,外头一层木百叶窗。三层窗户的铜铰链都有些紧,开启时吱呀作响。她凝神一想,返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见里头有两根断电时备用的蜡烛,取一支在手,把每一副铰链都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直到活络如新,听不出一点声响,才满意地把蜡烛放了回去。
窗一开,甜腻的桂花香就扑面而来,随香而来的是巨大的嗡嗡声,心房也被震颤起来。定睛一看,窗外是一株高龄桂花树,累累地挂满淡黄密实的花串,成千上万的蜜蜂正在逐花采蜜。见窗户洞开,有几只飞到了她的眉前鬓边,旋绕两圈,又舍她而去,飞回树梢。她想,脂粉香毕竟是敌不过花香的。深深地呼吸,好像怕浪费这馥郁之气,吸了几下,突然鼻子一阵痒痒,打了一个喷嚏。楼下稍远处正好一个穿中山装的守卫巡过,抬头看看她。那一片都是花园,隔开不远是另外两幢楼,大的那幢就是赌场。看来赌场的戒备是森严的,时时刻刻都有人巡逻。
她把三重窗户全关了,耳边顿时一静。坐到床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伸手在抽屉底下一摸。抽屉的底板有一个扁扁的突起,靠胶布粘着。她扯下一看,果然是一把钥匙,形状与自己房间的钥匙类似。心就安了。
一阵睡意袭来,她倒在床上,两秒钟后,就进入了梦乡。她的睡眠很不踏实,一直在和一个男人......
躺在床上,没有一点起床的欲望,想到手头的任务,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清洗收拾一番,换了条干净的底裤。安顿好之后,下了楼,穿过灯影朦胧的花园,进了赌场大门,上楼进了贵宾厅。一路走得熟门熟路,因为事先已演示过无数遍了。
进赌场不是为赢钱,是让职员们看到有她这个客人,对她存下印象。案件发生后,警方是一定会对过夜的客人作逐一排查的。那个时候,就有人会替她证明。如果住进了赌场而不赌,龟缩在房间里不出,没人见过她,难免成为疑点。
换了两千元法币的筹码,这张台子坐坐,那张台子坐坐。今晚的人流稠密,她是头一次光顾,也不知是不是天天如此。似乎所有人都视金钱如粪土,让她暗自惊心,面子上要装出熟视无睹的样子。一边玩,一边留意场子里的人。殷先生那张脸,已经从照片上看得烂熟了,只要他露面,是绝不会认丢的。但玩了半个多小时,并没有见他出现。倒是希望能在动手之前见到他,看看他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行动前,总希望目标是具体的,有血有肉。不喜欢对一个抽象的概念动手。
这么玩着,钱来了去,去了来,并不是自己能把控的,便觉得很没意思。即使面前的筹码多了起来,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马上又会输出去,心里这么想,偏就这么发生。所以,赌博对池彩娣来说,是件没意义的事。她坐在一张二十一点的台子上,随便出着牌,抽空就东张西望,只把筹码当木头片,感受不到刺激。发牌的荷官见她这种态度,当她多有钱。
又一圈后,她拿了黑杰克,结果庄家翻出来一看,也是黑杰克,空欢喜。她有些憋尿,想去厕所,想想还是再玩一圈。但赌博提不起她的精神,不觉又困了,掩嘴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了起来,便起身去账房兑了钱,回房间睡下。
十点半一过,闹钟把她唤醒了。她拿了钥匙出了自己房间,悠然地拾阶上楼,见走道无人,迅速开进了殷先生的隔壁房间。她知道窗帘是合拢的,出于谨慎,还是没敢开灯,摸黑打开橱柜,摸索半天。果然有一个包裹,解开松散的结头,摸到里头有一把电筒,拧亮开关,见有一把钥匙,应该是开殷先生房间的。此外还有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一个听诊器、两个玻璃药瓶、一个金属容器,盖子上拖着一根长长的橡皮管,小拇指粗细。行动时,只要将两个玻璃瓶内的药品清空,倒进金属容器里,将盖子拧紧摇晃,然后将橡皮管插进小孔,再将容器顶端的阀门拧开,麻醉气体就会源源不断涌进隔壁房间。这套动作她已经演习过好几回了。包裹里还有一个防毒面具和一套黑色的运动服装。呆会儿进殷先生房间时,必须戴着防护面具进去,否则自己也会中招。
她把手电筒倒扣在地毯上,借着弥散出来的些许光晕,见墙壁上架着一把电工用的木梯子。她攀上四格,把脸凑到画镜线上,见墙上果然已经钻好一个小拇指粗的孔。从洞孔看过去,隔壁房间黑乎乎的。
她脱下衣裙挂好,又脱下高跟鞋,换上黑色运动衫裤和球鞋,扎好头发。然后在床上躺下。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有动静,然后是隔壁房间的开门关门声。估计殷先生回来了。看看夜光表,指针指着11点四十分。她戴上听诊器,重新爬到小孔的位置,见小孔里有了亮光,凑近看,只看到对面的墙,看不到下面的家具和人。看来,殷先生是无论如何发现不了小孔的。她把听诊器的探头压到小孔上,能清晰听到殷先生上厕所撒尿,冲马桶,倒酒喝。她估计殷先生没这么快休息,便下了梯子,仍旧躺在床上等待。
从床上看不到画镜线上方的小孔,但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那小孔透出的光却是清晰可见的,虽然微弱。池彩娣想,只要光点一灭,就说明他休息了,再隔一小时,便可以动手放药。
殷先生似乎并没有马上休息的打算。又过了十几分钟,墙上的光点还在。心有些焦,再次爬上梯子,透过听诊器听那边的动静。殷先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睡觉,静悄悄的。她想,万一他有开灯睡觉的习惯就糟了。最迟等到凌晨一点,无论灯是不是还亮着,都必须放药了。
过了近二十分钟,墙上的亮点灭了,估计殷先生熄灯就寝了。又耐心等了一个小时,才开始行动。先将两个玻璃瓶内的药品清空,倒进金属容器里,将盖子拧紧摇晃,然后将橡皮管的一头套在盖子的凸嘴上,端着金属容器爬上梯子,把橡皮管的另一端塞进墙上的小孔,又用橡皮泥将小孔四周缝隙封住,再拿胶纸将瓶子固定。一切做妥帖了,才将容器顶端的阀门拧开,轻微的丝丝声中,麻醉气体源源不断涌进隔壁房间。
她轻手轻脚下了梯子,换上黑色运动服,扎起头发,见时候不到,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然后一跃而起,将房门拉开条缝,探出头去,确定走道上空无一人,迅速套上防毒面罩,拿钥匙开了殷先生的门,进入房间。
还好殷先生处处设防,睡觉时,落地窗永远紧闭着,不然的话,迷幻药就不灵了。窗帘倒是没有全拢上,敞开一条缝,天幕有微微星光,花园小径的地灯,福熙路的路灯,也遥遥泛射入来,房间没有黑到不见五指的地步。她站定了,张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静静感受环境。殷先生纹丝不动,呼吸均匀,像失去了知觉,又像熟睡。她自然是不放心的,一步一步小心凑到跟前,心里防着他突然跃起,一只手握住腰间的枪,另一只手,将倒了哥罗芳的毛巾捂到他鼻子上,压住不动,良久,退开一步,确信他彻底昏迷过去后,才慢慢挪到窗前,见没有异常,将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然后回到床头,打开灯。
动手前,她再次将四处巡视了一遍,保证动手时,一切细微处,都尽量不去变动,尽量保持原样,让殷先生醒来后,看不出有人闯入过。那只密码箱,被一条粗粗的铁链,牢牢锁在他手腕上,与高警长买来练手的箱子,除了颜色有别,其余都一样。箱子的开锁处,是六排数字转动轮,外加锁孔。双手掂了掂箱子,沉甸甸的,看来是装满的。她透过防毒面具,做了几个深呼吸,镇定下来,把六个数字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将耳朵贴近密码锁,开始一格一格慢慢转动数字盘,几圈一试,就听出了那个密码数字。每找出一个数字,就查看一下殷先生,他一直不醒。这么一排一排试下来,等六个数字全部找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直起身,发现全身上下,几乎被汗水湿透了。
密码解开了,开锁便容易得多,将两个小钩伸进锁孔稍一捣鼓,就开了。她屏住呼吸,慢慢掀起皮箱的盖子,满满一箱绿钞票,赫然呈现在眼前。一刻不停,小心抓起钞票,一沓一沓放入黑布袋,一共数了二十五沓,高警长的信息,果然一点都没错。全部完成后,将布袋扎紧了,放到脚边地板上,然后合上箱子,将数字调回到原先的组合,按着原来的位置摆好,纹丝不差。
提起布袋子,该离开了,不知为何,却站在不动。今晚的行动,将她压抑六年的本能,统统唤醒了,重新回到了丐帮的岁月,又变回那个飞檐走壁的神偷。那时候,入屋行窃的话,是不可能留下任何角落,不搜就走的。心里斗争好几下,终于没说服自己马上离开,决定搜查殷先生的其它物品。枕头里,床垫下,每一个抽屉,每一件衣服,每一个口袋,每一双鞋子都查看了。她动起手来,还是无比的仔细,不留一点动过的痕迹。
最后,她从挂在橱里的西装口袋里,找到一本证件,封皮写着“军官证”三个颜体字。翻开看内容,有些字似熟非熟,才知道不是中文,是日文:
“参谋本部第二部第七课岛津正博中佐”。
念了两遍,惊出一身冷汗,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失措了几分钟,努力镇定下来,大起胆,凑近殷先生的脸,仔细看了,还是辨不出哪里像日本人。心想,像不像,祸已经惹下了,赶紧脱身要紧。本准备把军官证放回那件西装口袋里去,转念一想,改了主意,藏到自己身上,又慢慢检查一遍房间,是为了将自己的痕迹收拾干净。确定一切都妥帖了,才溜回到隔壁房间。
进到房里,也不敢开灯。摸黑一坐下,就彻底瘫软了,再站不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连一只杯盖都掀不动了。嗓子干得冒烟,只好忍着。脑子却像通了电,几万种念头同时在转,越想越不妙,这高警长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这位殷先生竟然是日本人。凭直觉,凡是和日本人沾上边的事,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但再害怕,对高警长总要有个交代,否则女儿的事情怎么办?
望着袋里鼓鼓囊囊的美金,突然清醒了。高警长拿到这些钱,真会跟自己分吗?真会费心费力,将母女一起送到美洲吗?一切都是空口无凭的。他要是改口,推诿,自己一个刑满释放的女贼,找谁说理呢?这风险太大了。再说了,自己偷的是日本人的巨款,他们势力盖世,整个中国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还会把区区一个巡捕房放眼里吗?不可能罢休的,闹到后来,高剑霞还不是要连钱带人,将自己交到日本人手里,好洗清他自己。自己把钱送上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与其将命运交给高剑霞,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这笔巨款,全数拿走。
但是,直接携款出逃的话,是别想逃出高剑霞手掌心的。她又苦苦思索了十来分钟,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于是,换回上楼时的装束,将所有作案工具留下,却把那套黑色运动服、球鞋卷成一团夹着,怀里抱着装钱的袋子,强作镇定,怡怡然下楼,回自己房间。
既然作了新的决定,原先定下的计划,就要彻底打破了。她必须带着钱,这一刻就离开金凤记。已经是下半夜了,赌场大门已锁,就算没锁,也断不能打大门出去,除非想自曝行迹。她将布袋的口子扎紧,重新换回夜行装束,留下入住时带来的全部行李衣物,轻手轻脚打开窗户。上过蜡的铰链顺滑无声,不禁庆幸自己白天的临时起意。蜜蜂都休息了,秋虫却叫得热闹。风是歇一阵,起一阵,树木参差摇曳,犀利刷拉在响。正好是个无月的夜晚,又恰好一片云过来,星星也不见了,她一身黑衣,可以彻底隐入暗夜。
于是将布袋子系牢在后腰,拿张椅子垫脚,爬出窗外,将木百叶窗原样合上,再顺着铸铁的雨水管上了屋顶。刚站稳,就有三人一组的巡场从下面花园走过,手电筒四处照着。她连忙伏身不动,等他们走远了,才爬上屋脊,翻到屋顶的另一面,又慢慢顺雨水管下到地面,弯着腰,疾步来到围墙边,爬上一株大香樟树,顺着粗大的树枝爬上围墙顶。确定墙外没人后,下到福熙路的人行道上。摸摸后腰,布袋子安然无恙。
茫茫世界,这一刻,她能找的,只有一个人了,这人靠不靠得住,她吃不准,也只能赌一把了。趁着夜色,和一身全黑的打扮,她从福熙路,摸到了辣斐德路伦纳多住所,好在这一路很近。那天读了《东方日报》的报道,就按着上面的地址找到过这里,所以一点都不陌生。
整栋楼暗乎乎的,找不到一个亮灯的窗口,车道上停着一辆汽车,借着身后的路灯,看到上面覆着一层掉落的桂花,冷冰冰的。她从汽车旁穿过去,摸到大门口,睁圆双眼,隐约辨出门铃的形状,不管不顾地按了下去。
隔着门,铃声闷闷的,像从被子里发出来。响了几起后,里头终于亮了灯,黄幽幽的,接着,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里头人见门外是年轻女士,把门又开大了一尺。池彩娣见里头是个保姆模样的老妇人,蓬着头,拿手掩着没扣紧的衣襟,睡眼惺忪的样子,没等她开口,就压着嗓子抢先问:“阿嫲,请问汤仲翔先生可是住这里?”
老妇人正式刘妈,听到汤仲翔的名字,顿时醒透了。三更半夜的,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来找汤少爷,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她堆起笑脸,退后一步,把门开到最大,连声道:“小姐是找汤少爷啊,快请进,请进。”
池彩娣道:“我还有急事要办,不进去了,只是麻烦你把这点东西交给汤先生,”说着,把装钱的布袋子递到刘妈怀里。她一把抱住,没料到那么沉,踉跄了一步。池彩娣又道:“麻烦你告诉他,这两天我会来找他的,可是现在说不好时间,请他务必要等我来。”
“一定,一定,可是,不知小姐怎么称呼呢?”
“我姓池,叫池彩娣,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是从黑眼睛来的,黑眼睛,他听了就明白的,”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丫丫的照片说:“请把这个也交给他,我走了。”
刘妈抱着布袋子,对着她后影道:“小姐放心,我一定把话传到的,”见她已不见了,就不停自言自语:“池彩娣,黑眼睛……”关上大门,回到自己屋里,放好了布袋子,对着灯光,看那张照片,见是一个小女孩,再仔细一瞧,吓了一跳,这小女孩的长相,怎么和汤少爷如此相像啊。
池彩娣顺着来路,回到福熙路,穿过马路,就到了公共租界的地界。没走几步,路边就冒出一个巡捕,拦住她去路道:“来来来,这位小姐,现在几点知道吗?”
“知道啊,”她冷冷回答。
“知道还在外面走?有宵禁通行证吗?”
“没有。”
“那就不好意思了,要麻烦小姐到行里将就过一夜了,天亮会放你走的。”
她道:“我不麻烦,倒是要麻烦你了,你们高剑霞高警长急着找我呢,麻烦你送我到兴旺达旅社见他,要是耽误了,他要不高兴的。”
那巡捕听到高剑霞三字,登时变了脸色,马上带上她,拐到哈同路,送上一辆刷着SMP字样的黑色密斗卡车,这种卡车,每晚都停在公共租界各要冲,收容违反宵禁令的市民。巡捕对司机说:“马上送这位小姐到兴旺达,高老板在等她。”
到了兴旺达,茶房却说,高警长今晚去大都会舞厅消遣,还没回来,于是,卡车又将她送到了大都会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