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四段话
刘师培在《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中,谈到作文四忌:忌奇僻,忌驳杂,忌浮泛,忌繁冗。忌奇僻,是说文章要平正通达,虽然千锤百炼,而无艰涩费解之弊;忌驳杂,是说文体、用典、字句各方面,务必单纯,前后统一;忌浮泛,是说不可“文溢于意”,亦即孔子指出的“文胜质则史”的意思;忌繁冗,是要“敛繁就简”“意繁词炼”。他又强调文章的谋篇、转折和贯穿的重要性。关于谋篇,说得最精辟:谋篇就是先定格局,格局既定,才能确定如何取材。
是知文章取材,实由谋篇而异;非因材料殊异,而后文章不同也。
作文之法,因意谋篇者其势顺,由篇生意者其势逆。名家作文,往往尽屏常言,自居杼柚,即由谋篇在先,故能驭词得体耳。
历代讨论写作的文章,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我个人对于《文赋》《文心雕龙》《诗品序》,直到《玉台新咏序》等篇,爱不释手,觉得为文的基本方面,高屋建瓴,都被说透说尽了。刘师培先生之言,也不脱其范围。然而原则性纲领性的东西,寥寥数语,易被等闲看过,即使视为精要,加意揣摩,也难以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样,能从中生发出针对具体问题的切实可用的秘法来。亲切实用的经验,要到喜欢的作家的文集里去找。但前提是,你得广闻博识。否则,读到《婆罗馆清言》《小窗幽记》乃至金圣叹之类人物的所谓文章做法,你就一跤跌到私塾老儒和清客的窠臼里去了。
杜甫强调“转益多师”,陆游强调“工夫在诗外”,都在说读书的视野要宽。苏东坡读书的“八面受敌”法,是说多层次地理解作品。他们共同的意思,是强调大格局,强调兼容并蓄。这里的格局,比刘师培所说的格局含义更广大,不仅指文章的布局,还包括作者的胸襟和气度。
东坡的诗词文都写得好,也爱谈创作。在他大量论文的语录中,有四段是我印象最深的,我自己对文章写作的感悟,可以用他这四段话串联起来。
一
第一段出自他的《文说》,原文很短,也是题跋之类: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这里面有几层意思,“如万斛泉源”,是说他所感甚多、所思甚深,要表达的内容很丰富。丰富,来自三个方面,生活经历,阅读,包括艺术欣赏,还有思考。“不择地而出”,是说随时随地可以表达出来,就像我们今天常常说的,随时随地都有灵感,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何以能够如此?是因为有那种修养、那种气质、那种敏锐。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点,行文如流水,随意所至,没有定法。初学为文,有规律,有章法,容易教,也容易学。如果有一个格式,就更好办。比如古诗中的起承转合,八股文中的破题承题和收结。美国的学校,很善于把我们看起来很神秘的东西,分拆成一二三四的步骤,把人文学科科学化,往定性定量分析上靠。我看过纽约小学三年级的书籍读后感的写作指导,三四百字的短文,老师告诉孩子,第一段是导语,一两句话,说说对这本书的基本看法,喜欢,还是不喜欢,等等。接下来,说说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至少写两条理由。先说理由,再举例子。最后是总结。这样的定式,每个孩子都可以照葫芦画瓢。事实上,一般的书评和文学评论,精义也不过如此,不过挖掘得更深,写法更变化多端罢了。
过去写文章,读唐宋八大家,尤其是读韩愈,就是因为他们的文章有章法可循。唐宋八大家,并不一定就是唐宋文章写得最好的八家。这是明人评选出来的,是从八股文的角度、从实用的角度评选出来的。我注意过韩愈写人的文章,数量很多,所写的对象,既有熟悉的朋友、敬佩的人物、当代的名流,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比如那些墓志铭,大半是应酬之作。但他根据具体情况,总能找到一个独特的角度,把文章写得有声有色。他有章法,但富于变化。你把这些变化学到了,举一反三,有取有舍,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自然可以推至无穷。写作者都有学习模仿的阶段,通过模仿掌握技巧,然后你到达的境界,就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苏东坡说一日千里不难,行止皆出自然,就是在掌握了法度之后,不为法度所拘束,而又处处符合法度、处处恰到好处的意思。
这个心得,东坡是感受特别深的,不止一次谈到。在《答谢民师书》中,他再次指出,好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但加上了八个字:“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仅仅自然是不行的,还得有姿态。流水的姿态,就是前面所说的“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水遇到平地,是缓缓而流;遇到阻隔,则婉转环绕;遇到陡峭之处,疾泻而下;遇到沙土腐叶,则浸润其中。可见文贵自然,而自然中包含着丰富的变化。
规范、法度、格律,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有所遵守就是受到限制。限制确实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法度给写作者一种自觉、一种引导,甚至是一种启示。任何艺术都有形式,法度便是这形式的核心,是艺术的规定性。法度的形成,归功于前人的写作经验。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放弃前人的经验,摆脱历史传统。东坡以流水为譬喻,流水自然,但也有其规定性:“其流也则卑下”。就是《易传》里所说的,“水流湿,火就燥”。它不会反着来。
二
苏轼的第二段话,出自写给他侄子二郎的信:
文字亦若无难处,只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中国的传统美学向有平淡为上的说法。我们赞扬一个作家,说他晚年的写作炉火纯青。这炉火纯青,常被简单理解为洗尽铅华、归于平淡。平淡,正如钱锺书先生在评说宋初诗人梅尧臣时所指出的,有不同的意思。一种是余味无穷的平淡,一种是淡得像白开水的平淡。苏东坡在这里指出,要达到平淡的境界,先得经过“气象峥嵘,彩色绚烂”的阶段。这和前面说法度的道理是一样的。不明法度,不把法度吃透玩熟了,如何超越法度?平淡是“渐老渐熟”的结果,是绚烂到了极致的结果。譬如女人的装扮,最会打扮的女人,她全身的搭配,看似漫不经心,看似平常,其实是精心安排的,是多年的修养熏陶出来的,优雅,却不着痕迹。这个安排,虽然精心,并不费力。在他人是高山仰止,在作者,却是信手点缀。
绚烂,也可以说是华丽,华丽和平淡,是一个辩证的问题,都有个度。这里不妨给苏东坡的话做点补充。或者说,是辩证地理解他的话。为了达意,该华丽的时候必须华丽,该平淡的时候必须平淡。一个成熟的作家,可以华丽,可以平淡,可以二者兼备,哪怕备而不用。苏东坡的话是根据具体情境而言的,他还有没讲出来的部分。他自己晚年的文章、他的好文章,未必都一味平淡。大作家的特点,是内容和风格的丰富性。
从青年时代到中老年,一个人的进步、造诣的不断提高,表现在各个方面,语言风格只是其中之一端。分开来,我们当然可以仔细分析一个作家的语言变化,但在实际上,语言的变化是和其他方面,比如思想观念、世事阅历、生活态度、思维方式等的变化分不开的。尤其需要强调的是,思想的深度决定了语言的性质。语言的变化从本质上讲,是思想变化的自然结果,而语言的变化只是这变化的最直观的部分。
刘师培谈作文,提到形似与神似的关系。他说:“欲求神似,先求形似。形体不全,神将奚附?形似既具,精神自生。”道理和东坡总结的绚烂与平淡的关系是一致的。我屡次看毕加索画展和雕塑展,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点。古代笑话里说,一富翁欲起楼,他喜欢二楼三楼,可以凭高望远,不喜欢一楼,认为没用,要求直接从二楼造起。不知二楼三楼,都是靠一楼撑着的。绚烂和形似,就是那个很多人看不起的一楼。
这里有宋人笔记的两段话,都是谈论王安石的,谈的是王安石诗歌的前后期转变。
曾慥《高斋诗话》:
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云:“谁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宾客每对公称颂此句,公辄颦蹙不乐。晚年与平甫坐亭上,视诗牌曰:“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大抵少年题诗,可以为戒。”平甫曰:“此扬子云所以悔其少作也。”
这里提到的王安石诗,标题是《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咏物言志,这首诗不管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看来,都是一首很好的诗。诗话提到的两句,在我看来,还不是诗中最好的句子,不如颈联的“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这一联写到品格和历练,看似委婉而实则自负。这么好的诗,王安石为什么后来觉得遗憾呢?是因为过于直白。直白就浅了。有些话虽然很好,是不能直说的。直说,从艺术上来说,有失法度,而读者看了,会觉得不好接受。类似的例子还有。王安石有一首唱和他弟弟和甫咏雪的诗,其中有句“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瑞雪自天而降,好像把大地全部覆盖了,可是,滋润万物的功劳达成,它自己又消失无踪,让春光照临世界。这意思多好!这在诗中,也是颈联,而此前的颔联是“平治险秽非无德,润泽焦枯是有才”。径直说出,情形和咏竹诗一样。这首《次韵和甫咏雪》,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
叶梦得是宋人论诗的大行家,他在《石林诗话》中总结王安石的诗歌创作说:
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
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王安石年轻时的诗不是不好,而是过于“以意气自许”,不能含蓄,到晚年呢,从藏书家宋次道那里借来大量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终于达到从容不迫的境界。“博观约取”四个字,正是读书和学习的基本方法:广泛阅读,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化为己有。
同样是抒情言志,我们来看一首王安石的晚期之作。《雨花台》写于罢相之后,其中有一联:“南上欲穷牛渚怪,北寻难忘草堂灵。”晋代温峤牛渚燃犀的故事,人所共知: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着赤衣帻”。草堂之灵,用孔稚圭《北山移文》的典故,说的是退隐。那么,燃犀照怪的意思,也就非常明确了,看得出他身上的豪情壮志依然存在。把意思说得委婉,这里固然依靠用典,但用典只是方法之一。比如下句说退隐,他不直说退隐,而说“难忘”。而上句说进取,他也不直说必将如何,而说“欲穷”,很想照一照,看清楚。都是意思到了,又予人联想的余地。王安石还有《贾生》一诗:
汉有洛阳子,少年明是非。
所论多感概,自信肯依违。
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
应须蹈东海,不但涕沾衣。
高步瀛评曰:“寄托遥深。此荆公自喻也。”旧注说,诗后四句的意思是“言仲连蹈东海,不若谊仕汉切于救时”。高步瀛不以为然,他认为王安石的意思更深:“此言贾生若作,恐非今人所能容。将安所归?应须蹈东海而死耳,不仅若当时之痛哭流涕也。”
由苏轼的信,我们可以想到,作家晚年的简单、平淡、质朴,有不同的情形。一种是风格的自然演变所致,以没有技巧的、浅显直白的文字,写出有趣味、有深度的内容。这里的自然演变,也包含着作者有意的追求。当代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汪曾祺先生。还有一种情形,是江郎才尽,没有想象力了,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了,然而还要写,写出来,自然味同嚼蜡。
还有些作家,自始至终,风格变化很小,如李白和陶渊明。李白因为早期作品留存尚多,我们可以看出他早年的稚嫩和清新,“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和后来的诗有一些区别。陶渊明基本上“散淡”了一辈子,不过苏轼说得好,陶诗是“似淡而腴”,好比上等高汤,看着清水一般,味道却厚,有层次。汪曾祺到晚年才平淡,陶渊明是一直都平淡,鲁迅到《且介亭杂文》和《且介亭杂文续编》,还是魏晋风骨,还是不平淡。三种情形都是一流境界。朱熹谈到这个问题时说:
然而人之文章,也只是三十岁以前气格都定,但有精与未精耳。然而掉了底便荒疏,只管用功底又较精。向见韩无咎说,他晚年做底文字,与他二十岁以前做底文字不甚相远,此是他自验得如此。人到五十岁,不是理会文章时节。前面事多,日子少了。若后生时,每日便偷一两时闲做这般工夫。若晚年,如何有工夫及此?
他很赞同程颐的话:“人不学,便老而衰。”但读书贵在运用,所谓“得入还能得出”,如果不能出,读亦无用。那么,勉力为文的结果,就正应了他的比喻:“人晚年做文章,如秃笔写字,全无锋锐可观。”这就是事情的不同方面。
三
东坡晚年,被流放到海南。江阴有一个叫葛延之的人,不远万里,来岛上看望他。东坡留他住了一个月。这期间,葛延之请教作文之法,东坡对他说,儋州这地方虽然小,也有几百户人家,生活中的所需,不可能样样都自己生产,怎么办?去市上买。但街市上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走,得以物交换。物品种类成百上千,交换很不方便,于是就有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东西作为中介,这个中介就是钱。有钱,就可以得到需要的一切。作文也是这样:
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这是他的第三段话。这里说到阅读与写作的关系。散文重在思想,重在趣味。写散文,要么阅历丰富,要么杂学博览。每个人的阅历不同,好的阅历只能赶上,不能强求。那么,杂学博览就非常重要了。博并不是说要在文章中炫耀学问,博是培养你的胸襟、你的见识,培养你的通达和机智。这些表现在文章里,就是令人愉快的趣味。趣味比学问重要。
东坡说世上一切知识,用之于文,要有一条线来贯彻,这就是意。在他之前,范晔曾经说过:“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杜牧也说:“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这里的意,不妨理解为志,即诗言志的志。王夫之论诗时说得更直白:“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为什么是乌合?因为散了。以意作为文章的逻辑线,一气贯通,无论形散还是不散,文章都有内在的严密结构。我以前用过一个中药铺的比喻,和苏东坡的意思差不多。读过的书,就像药铺的一味味草药,当归、甘草、川贝、附子、半夏、黄连,分置在各个抽屉里,如果能按照君臣佐使配成一服药,那才有用。否则,虽然堆得满室满堂,不过一堆草根树皮而已。
四
东坡的最后一段话是何薳《春渚纪闻》中记载的。何薳说,东坡曾经对何薳的父亲和刘景文说过: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
这段话不是讲作文之法,是讲写作的快乐的。我常常想到这段话,觉得正是想说而未曾说出的。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袁宏道引用宋人的话说,人生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毛姆的自传小说,就叫《人性的枷锁》。在现实中,人的力量有限。大部分事情尽管意向高远,却是做不到的。做不到不是因为自身不具备能力,而是缺乏客观条件。一个人即使做到皇帝,还是经常力不从心,尤其是希望做好事的时候。这就使人产生一种无力感,面对现实,不得不做出妥协,做出牺牲。人的一生,快乐总是与遗憾相伴。但在文字里,人是自由的,天马行空,思至笔至,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写什么,怎么写,都由你自己决定。这就是写作的快乐所在,也是写作的最大动力。
对于文章的要求,鲁迅先生在《作文秘诀》中总结了十二个字: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非常精辟。对于写作的态度,我也有两句话:读书时,人人可师;下笔时,目中无人。苏东坡给人的启示,大略在此。
2016年5月24日
8月12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