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5]
蒋廷黻
作者简介
蒋廷黻(1895—1965),湖南邵阳人,历史学家、外交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12年赴美留学,1923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1929年调入清华大学任历史系主任,1935年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处长,1945年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被誉为国民党官员中“最知外交的人”。1965年10月9日在纽约去世,享年七十岁。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路,人称小官道。小官道可以经过邵阳到楮塘铺(Chu-TangPu);楮塘铺是个镇,镇北三里通大官道。循大官道可至湘乡和湘潭,最后可抵长沙。据我估计:从邵阳到长沙大约有一百四十里。路上都铺着青石板。小官道宽约四尺。如果有两乘轿子在路上相遇,其中一乘必须要躲在路旁,静待其他一乘过去,然后再走,以免被挤落田间或水塘。大官道宽约八尺,轿子可以并排通过。
我家东、南、西三面都是水田。北面有两个水塘,塘水用于灌溉和养鱼。四周既不是平原也不是山谷。房西是一带丘陵,最高处不到二十五尺,房后是一座小山,高约五十尺,孤立在那里,南、北两方视线受阻,看不出去。这块地方实在太小,小得简直不能称为一块平地,同时西面的丘陵又太矮,无法形成一条山谷。
房西约二百尺处是一条小河,宽约二十尺,雨后,上流的水流下来,水深可达十尺。过几天,水位下降,可以看见奇形怪状的石子。河上有一座木桥,是用六根松木架成的,下面是石头桥墩。有一次,我建议把木桥改成石桥,但是我的长辈们不赞成,他们说石桥建在大门前会破坏风水,带来恶运。
小河和木桥为我们族中兄弟们带来很多快乐。有时水浅,我们可以嬉水,并可寻找五光十彩的小石子;有时我们可以用各种方法去捕鱼。我们捕到的都是小鱼,从来没有超过四寸长的。小河南岸有古树,树中间又生着矮小的灌木。我们在树荫下游戏。小鸟在灌木中筑巢。
这座房子住了我们五代。它本身是我太爷替他的两个儿子建造的。起初,房子的建造是左右耳房各一栋,中间是一栋宽敞的祖先堂。堂内设有祖先的供桌,每遇婚丧大典都在那儿举行。祖先堂是全家人的公产。我祖父和他的子女住南耳房,叔祖和他的子女住北耳房。虽然我在这栋房子里一直住到十二岁,后来我又回去过好几次,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间。那是一栋大而不规则的房子。
我太爷和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我祖母自己住一套房间。我父亲和他的两兄弟也各住一套房间。我们可以说,那简直是一栋大公寓,每个成婚的人都会分到一小栋。只是,每栋都不是分开的。后来,当我这一代的人口增多时,我们的先人就再增建房屋,于是,我们也能分到一套房间。
从远处看,我家房子酷似两座并列的帐篷。每座帐篷有两条雕琢精美的屋檐。这两座帐篷由一条平行的屋脊串连到一起。那条平行屋脊的下面就是祖先堂。这座房子外表很有气势。前面的墙壁下面四尺是砖,上面是土坯。房子的结构非常坚固,家人不担心它会倒塌。砖墙上面勾着石灰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在古老的中国等于现在的水泥。不但可以防风雨的侵蚀,而且可以使外表美观。
房子的门窗都是木制的,上面没有玻璃,窗子上面糊着窗纸,不仅可以防风雨,又可以掩蔽隐私。因为是纸,所以不坚固,要时常更换。屋中的地是干土铺的,经人常年践踏,早已坚硬如石。当然,那儿是没有自来水的。房后是女厕所,男厕所设在屋角。所有的屋子都很暗。因为老一辈人都喜欢讲鬼,所以当我回忆到童年时,就越发感到那些屋子的阴森。
有些邻居的房子比我家的富丽堂皇。北面距我家两里是赵家(Chaos)。正南约两里是赵姓的另一族。东面山后也有一排房子,那是邓家(Teng Chan)。这些房子都比我家的有气势。外形美,用的砖也多。他们房前大多数都有一片砖铺的庭院。孩子们可以在院里玩,客人们也可以在那里下轿子。
我家西面是一片茅草屋,有的只有一间屋子。紧邻我们的房子,在水塘的那一边,住着我太爷的另一支后人。他们的房子比我们的大,但不如我们的好,至少在外表上不如我们。在那栋房子里,住着我祖父的堂兄弟——我的六叔祖、七叔祖和八叔祖。
我十岁时,祖父这一支的人口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人。大伯父夫妇生三子三女,二伯父夫妇生一子四女。家父在兄弟三人中最年幼,有一女三子。因此,我祖母膝下有三子,三个媳妇和十五个孙辈。
我应该再补充说明一下,我的祖父母有一个女儿,她生两男一女。住在距我家约三里处,她丈夫姓刘(Liu)。所以她的孩子我们当作“外系”,因为他们不姓蒋。不过,我祖母对那些“外系”的晚辈和我们这些“内系”的晚辈都一样宠爱。
我的叔祖和叔祖母有四男二女,住在北耳房。他们有多少孙辈,我不太清楚。
…………
我们住的房子在稻田和水塘之间,我和堂兄弟们也就在这片空间中玩耍。玩耍时可以说没有玩具。新年时我们自己做毽子。有时我们用竹子做一根鱼竿去钓鱼。有时跟在牛群后面,听牛背上牧童们唱歌。有些牧童唱的歌至今我还记得。牧童们时常比赛唱歌。由一个牧童先开始,他唱完后,另一个牧童立刻接唱。他们比赛谁唱的多,唱的好。
周末和星期假日在古老的中国是没有的。虔诚的佛教徒是于阴历初一、十五在自己家里或到庙上祭拜,但却和平时一样也要工作。在中国,较大的节日都是关于人的节日。第一个节是新年,从正月初一直到十五。这是中国最大的节日。
正月初一,因为我们要祭天地,尽管除夕大家睡的很迟,但还是要起早。长辈们率领我们鱼贯走到小官道。我们向天祭拜,每人三叩首,同时燃放鞭炮。然后再到祖先堂去祭拜祖先。祭过祖先后,住在北耳房的人要给我叔祖和叔祖母拜年,同时我们住在南耳房的人也要给祖母拜年。接下来,我和兄弟们再给大伯父和大伯母拜年,最后再给二伯父和二伯母拜年。祖母、伯伯和伯母都要给我们年糕。第一次参加拜年的男孩子会比别人多得一个红包,表示长辈对他的喜爱。
南耳房拜完年后,我们都到北耳房去给叔祖父和叔祖母去拜年,我们这一辈的也要给叔婶们拜年。北耳房的人们,同样也到南耳房给我祖母拜年。
在中国旧社会中,辈分和年龄是决定礼仪的基本条件。我要给父执辈拜年,同时也要给祖父辈的人拜年。在平辈人中,我要给比我年岁大的人拜年。以拜年论,不分贫富,不论社会地位,不论主仆都是如此的。我们雇用的长工,如果他是家父一辈的——往往是如此的——我们也要对他们说些恭维话。如果我对年长的雇用人有疾言厉色,家父和家母一定要责备。任何不敬老的事都被认为是不良行为。这种礼俗在拜年时要严格遵守。
正月初二,我们住在大房子的人要到水塘对面的房子去给叔祖父、叔祖母、叔婶们去拜年。他们也要到我们家给祖母、叔祖父、叔祖母、叔婶们拜年。拜年时,要互送礼物,大多数都送年糕。
正月初三,我和兄弟们要给外公、外婆和表兄们去拜年。大人们要到左邻右舍朋友们家中去拜年。
过新年,有鸡、鸭、鱼、肉和年糕,我们可以大快朵颐。
初五开始舞龙和耍狮。舞龙和耍狮的队伍多半由某一族人自己组成。傍晚,舞龙的队伍带着锣鼓出发,一群人跟在后面,每人打着纸灯笼。看起来非常好看。在我五岁以前,母亲不准我跟着去看。五岁以后,她晓得已经管不住我,只好把我交给一个年长的人照顾,才准我跟去看。舞龙的队伍要到邻家,特别是同族的邻家去舞。在舞龙时有些自命不凡粗通文字的人还要来几句散文诗,说几句过年的应景吉祥话。接着是拳击和摔角表演。表演后群众安静下来,主人献茶,把年糕分给小孩子们吃。
正月初八,附近的庙宇白天要演戏,引来很多观众。开锣前,各种小贩麇集,卖吃食,卖玩具,样样都有。庙外常有耍猴子和耍白老鼠的。儿时,我对小贩和猴戏比庙内的戏要有兴趣得多。
正月十五,年过完了。人们都要重新开始工作,生活恢复正常。新年过去,人们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五月初五,也是一个节日。这个节只有一天。每家要在门上挂艾草,表示驱邪,并且要吃粽子。临河的城镇有龙船竞赛。或以行业,或以地区组队参加。
五月节过后是中秋节,日期是八月十五。人们都认为八月十五的月亮最圆最亮,中秋节只有一个晚上,大家吃月饼。
最后的节日是九月九。九月九在中国称重阳节,人们用登高来庆祝。如果无山可登,就登上一座较高的建筑物来意思意思。重阳节是庆祝丰收,因而要打牙祭。
除了上述的节日外,春天大家还要上坟祭奠祖先。我在过节时都会感到高兴,都会有好东西吃。除了玩和吃之外我不想其他的东西,因为我除此以外也不知道其他东西。
每逢过年节,长辈们对我们的管束就放松了。父母对我们更放任。如果我犯错父亲会告诫我:“如果不是过年,我非打你不成。因为过年,今天饶了你。”平时,父母对我们管的很严。他们自己也自律甚严,以身作则,示意我们将来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人。
导读
旧时的生活,旧时的节日
蒋廷黻先生名字中的“黻(fú)”字,我小时候常读成“拔(bá)”。
我老家在偏僻乡村,识字断墨的人少,也没有字典、词典或百科辞典可查,很多字都是“望形生义”,想当然地乱读。那时有老师指点说,“有形读形,无形读音”,更是助长了这种不良风气。现在查字典,我知道了“黻”字的正确念法,还知道“黼黻(fǔ fú)”是礼服上的彩色条纹,“黼”是黑白条纹,“黻”是青赤条纹,只有公卿大官中的公爵,才有资格穿黼黻的衣服。
这个扯远了,主要是反省一下不查字典,后患无穷。胡适先生曾说:“……字典、辞典、参考书等等工具要完备。……我个人的意见是奉劝大家,当衣服,卖田地,至少要置备一点好的工具。比如买一本《韦氏大字典》,胜于请几个先生。这种先生终身跟着你,终身享受不尽。”
现在很多同学不习惯查字典,而在网上搜。但网上资料不严谨,要多对比才能得出正确结论。如“盂兰会”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几个“百科”里,竟都解释成农历七月七的节日。
回忆录的写作方法跟一般散文不同,要把记忆中的人与事,有条有理讲清楚,而非卖弄文采,滥用好词好句。
蒋廷黻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政治家,曾留学美国,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为人治学都很严谨。他已离开湖南邵阳老家几十年,但本文条理清晰,措辞谨慎。
蒋廷黻先生说到自己家乡,有强烈的方位感:先说大方位——如家门前有一条小官道,通往大官道,可至湘乡及省会长沙。长沙,普通读者都知道是在中国中部。有了位置感,回过来说家乡风物:山、川、房、舍,然后说在此生活了好几代的家族。地理是横切面,家族历史是纵切面,纵横交错,很像一个棋盘,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读过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会发现这样讲述故乡的山水,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气息。因为那时的交通状况、信息通信状况,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要对省城、大城市、官道等,都做一个条理介绍。
交代家乡一年中的不同节日,可以提供一种民间生活形态:春节、端午、中秋、登高。这里没提到“鬼节”,而是多了“登高”节。后面胡也频的《登高》也写到福州老家的登高风俗。湖南、福建比邻,似乎南方的节日互通性更强。
蒋廷黻先生回忆老家,首先从地理上定位,然后介绍自己的家族,最后谈到节日等民俗。地理上,小官道上两辆轿子相会,要相互“避让”,跟现在开车相似。一百多年前,中国社会没有周末,佛教徒在农历初一、十五会拜祭,但和平时一样也要劳动。大节日是正月初一到十五的春节,要整整闹上半个月。
读这样一篇回忆录,不仅能知道蒋廷黻先生少年时代的生活,也能看到百年前中国社会特殊情态,那时的交通,那时的节假日,那时候的礼仪等。条理清晰的好处就在这里。
思考
如果要写一下自己的家乡怎么过春节,你会怎么写呢?
延伸阅读
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胡适《胡适口述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