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语文书:故乡与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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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集会[1]

萧红

作者简介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迺莹,现代杰出小说家、散文家,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今哈尔滨市呼兰区)。幼年丧母,后为摆脱家庭离开故乡。萧红一生命运坎坷,经历传奇,她在人生最艰难时遇见作家萧军,受其影响开始了文学创作,他们的爱情故事也是现代文学史上传奇之一。东北沦陷后,萧红与萧军入关,辗转于青岛、上海等地。后来得到鲁迅作序推荐,萧红发表了长篇小说《生死场》,获得广泛关注。1936年,萧红东渡日本,写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作品。与此同时,她与萧军的关系开始恶化,最终破裂,两人各奔东西。爱情失败,对萧红是沉重的打击。1940年,萧红与作家端木蕻良同抵香港,在香港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出版了长篇小说《呼兰河传》。1942年1月22日,萧红因患病没得到及时救治去世,年仅三十一岁。

一 跳大神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灯;

野台子戏;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起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睛,嘴里边叽咕的。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赶快把一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后,若再不行,就得赶快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大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说: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咚咚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分析

“跳大神”是东北流行的一种萨满舞,通常被认为能治病和占卜。“跳大神”需要主跳的“一神”和配合的“二神”一起完成。“一神”在急速旋转之后,大仙或鬼神“附体”,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二神”则对那些凡夫俗子们听不懂的话加以解释。

“跳大神”这一节,最生动处是对大神“哆嗦”的描写。写文章,细节表现非常重要,而运用生动的语言来表现细节,则让人过目不忘。“大神”与“二神”的对话,推进了这个“跳大神”节目的荒谬性。实际上,有些“大神”的目的,不过是把鸡拿回家炖了吃,把红布拿回家用蓝靛染了做裤子穿。

在观察某些节目时,我们也可以学着这样用细节来表现。

二 放河灯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灯去。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相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当地响;念着经,好像紧急符咒似的,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赶快托着灯去投生吧。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

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分析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鬼节,又称盂兰会,是佛教信奉者追念在天先祖的一个节日。同学们念字要看仔细,别把“盂兰”看作“孟兰”。我过去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这个节日,放河灯是一个传统,也最令人激动。河灯里点着蜡烛,顺流而下,象征着往生,男鬼女鬼们因此得以超度,再次投胎为人。这也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但萧红在这里想到了一个“矛盾”,即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就会被人嫌弃,因为是恶鬼投胎的。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男方女方,只要有钱,人们就不太计较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萧红并没有特别描写僧人超度念经,或人们追荐先祖,她看到的是河边几千百只河灯顺河而下的壮观景象,以及孩子们追着河灯跑、看着河灯远去的热闹情景。其中的热闹,蕴含着深深的惆怅。

这一节,河灯顺流而下,人们在河边兴奋地观看,写得非常生动。细节描写是文章中重要的表现手段。

三 野台子戏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着鼓。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戏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又可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的。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只搭戏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台竖起架子来了。”

一上了棚,人就说:

“戏台上棚了。”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着手还说: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看戏的时候接你回来。”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这叫作“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有的着蛋青色布长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缎绣花鞋。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作“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带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评。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撇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门,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不知浪费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刚过一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经隔了三十年了。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的话来开头;或是:

“你多咱[2]来的?”

或是:

“孩子们都带来了?”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的心里就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母亲的信的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把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是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嘱咐他好好地加细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闹莲花。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前,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子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大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是什么海里得来的,哪怕是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子是怎样地不凡,是怎样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过去就算了事。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着你自己用吧!”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侄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娘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去给公公去喝酒吧。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沟通着,就把亲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叫作“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两家是一家种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了。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若两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开烧锅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会给她起一个名叫作“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个年轻的未出过家门的女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腹为亲的母亲说:

“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又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边,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好,就连听也听不到。离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子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3],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还不如看木偶戏。

但是若有一个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们也不看那木偶戏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一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台底下是不能不来。

所以一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老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别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一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里去喝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的全家,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台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台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字也都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的,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台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年糕,油炸馒头,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西瓜的,卖香瓜的,戏台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个远亲,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大叫着说: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的,离着戏台比较近,听唱是听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爪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让她小一点声讲话,她会骂了出来:

“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

另外的一个也说:

“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

这还是比较好的,还有更不客气的,一开口就说:

“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靡[4]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

被骂的人若是不搭言,过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没有好听的。于是两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一来在戏台下看戏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戏来,于是人们一窝蜂似的,都聚在这个真打真骂的活戏的方面来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类,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场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那些讨厌的流氓们还会说着各样的俏皮话,使她火上加油越骂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无理,她一开口就骂了人。但是一闹到后来,谁是谁非也就看不出来了。

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过了一个时候,那打得热闹的也究竟平静了。

…………

也有的在戏台下边,不听父母之命,不听媒妁之言,自己就结了终生不解之缘。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点出身来历的公子小姐的行为。他们一言为定,终生合好。间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拦,生出来许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丽的,使人一讲起来,真是比看《红楼梦》更有趣味。来年再唱大戏的时候,姊妹们一讲起这佳话来,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赶着车进城来看戏的乡下人,他们就在河边沙滩上,扎了营了。夜里大戏散了,人们都回家了,只有这等连车带马的,他们就在沙滩上过夜。好像出征的军人似的,露天为营。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戏唱完,才赶着车子回乡。不用说这沙滩上是很雄壮的,夜里,他们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谈天的谈天,但终归是人数太少,也不过二三十辆车子。所燃起来的火,也不会火光冲天,所以多少有一些凄凉之感。夜深了,住在河边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别的凉,人家睡起觉来都觉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车夫马倌之类,他们不能够睡觉,怕是有土匪来抢劫他们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于是在纸灯笼下边,三个两个的赌钱。赌到天色发白了,该牵着马到河边去饮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头说:

“昨天的《打渔杀家》唱得不错,听说今天有《汾河湾》。”

那牵着牲口饮水的人,是一点大戏常识也没有的。他只听到牲口喝水的声音呵呵的,其他的则不知所答了。

分析

“野台子戏”是一年中聚会的盛典,萧红在这一节里充分地放开,详细地写从搭台子开始的呼兰人的种种生活情态。人们不仅仅是看戏,更多的是把这看戏的活动,运用成为盛大的交际场。一年未见的三姑六姨在这里碰头,惊喜!母亲春天嫁女,约好秋天接回娘家看戏,少不了一番叮咛。有人趁这个机会指腹为亲,有年轻男女因看戏接触而生情私奔的,还有在戏台下面争吵厮打起来的……热闹非凡,这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情态的描写。

从“看戏”这个核心出发,写之前之后的种种不同反应、变化,是这一节的主要表现形式。从写作技巧上说,紧扣着一个主题,再展开写,则不容易写散架,写乱麻。

导读

淡淡的人生中也有好戏

从写作技巧来看,萧红写记忆中的故乡,从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着手,这样写起来很生动,很自然。

写作体现一名作家对表现对象的理解,把这种理解分为不同的小主题,条理清晰、分门别类地加以叙事,这样读者在阅读时就可以很清晰地跟着作家的叙事走。

《呼兰河传》第二章写故乡的风土人情,主要从“跳大神”“放河灯”“野台子戏”等几个不同的侧面来体现。每一节一个主题,这样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相对丰富的呼兰河生活图景。

一年四季都有热闹:春天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本书没有选入),夏天七月十五“放河灯”,秋天一年劳作结束之后的“野台子戏”,再加上带着娱乐、治病双重性质的“跳大神”,以及本文提到但没有展开的“唱秧歌”。这样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民间活动,这些活动与大人有关,与节庆有关,与民俗有关,与小孩子也有关。如此一来,就丰富而立体地呈现出东北小城呼兰河的生活情态、文化民俗。

另外要注意,萧红对呼兰河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她既从呼兰河出走,又时常在纸上还乡,通过写作回到自己的故乡——她实际上再也没有回过出走之后的故乡。因此,她随身携带着的故乡,是她讲述出来的故乡。她对故乡那些年复一年发生的事情、那些风土人情的原生味道、那些土地拱出来的气息,都有着深深的记忆;同时,又有着难以名状的情感。她不是犀利地批评,也不是悲切的思念,而是淡淡的,如同在高处看着后院的园子,那些作物、那些瓜果蔬菜,这么生,这么长,这么开花,这么结果。一切都是自然的,生是自然的,死也是自然的。

这种类乎超然的态度,是一种独特的文艺美学。

萧红有那个时代最为敏锐且独特的语感,她的语言比曾经的爱人萧军干净,她的语言中有东北口语、东北俗语,但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不破坏语感。萧红的语言有一种独特的气息,生动、鲜活、准确、自然。

萧红对政治问题、对国家大事的态度比萧军淡,因此她不容易迷恋激昂的口号,不容易迷失在煽动性的思想观点中。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萧红的人生一直很艰辛,但是她越活越纯粹,越活越自我。她的内心,形成了一个有水、有沙、有草的湿地生态,在这里,那些故乡的人物,栩栩如生。她不允许外在的人、喊口号的人破坏这种生态。

她小心地处理掉作品里那些猛烈的情节,将所有的情节起伏,都控制在自己的温和尺度中。如,姐妹仨出嫁后,几年未见面,现在要趁着这次看野台子戏的机会,了却一段思念,于是去染了布,“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更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哪怕是戏台下面的吵架,她也不去转述那些本土相亲的土话,而是通过自己叙述的方式,来控制语言的频率。双方各介绍一下,就进行了归结:“于是两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是一种相当克制的叙事,温和中带着弹性。

同样写到东北故乡,萧军是革命性的《八月的乡村》,而萧红则是抒情性的《呼兰河传》。

萧军沉迷于社会问题,热烈探讨国家大事;而萧红总在思考女性的命运,思考人性的本质问题。也因此,萧红的作品能够更加持久地获得读者的认同。

我们写作类似题材,不妨像萧红这样,一开始就摆明要写的几项内容,然后分小节详细展开来写。这样,写作时思路清楚,读者阅读时也很明确。

如果是处在写作文的模式中,只有四十分钟,我们就要学会控制时间、内容和字数。这时,最好的方法,是花一两分钟想一想自己要写什么,花两三分钟做一个简明大纲,例如分四节,每节写什么,用几个字写明。然后花三十分钟写出来,留出五分钟检查错别字,修改不通顺的句子。这样会更加有效率。

思考

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写春游吗?可以“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吗?

延伸阅读

萧红《呼兰河传》《生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