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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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见恨晚

我们目送着这一行人轻快地消失于雾色朦胧的树林中,马蹄的踏踏声和轮子吱吱嘎嘎的声响也在静谧的夜色中渐渐淡去。

当一切平静下来以后,刚才发生的乱哄哄的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只有眼前这位年轻女士才能证明的确有人来过,而她这一刻才刚刚悠悠睁开双眼。我看不到她的脸,她面向另一侧,然后抬起头来,显然是在四处张望,然后我听到一个十分甜美的声音不满地问道:“妈妈去哪儿了?”

善良的佩罗东夫人温柔地回答了她,还说了些安慰的话。

之后我听到她问:

“我在哪里?这又是哪里?”然后她又说,“马车呢?玛特斯卡呢,她到哪里去了?”

佩罗东夫人按照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渐渐地这位年轻姑娘想起了自己所遭遇的意外,她听说马车上没有人因此受伤时感到格外欣慰。当听说她的母亲将她留在了这里,大约三个月以后才会回来接她时,她开始啜泣。

我刚准备去和佩罗东夫人一起安慰这位姑娘,但是拉方丹小姐拉住了我的胳臂说:

“不要过去,和一个人说话就已经够她受了,一点小小的刺激很有可能会让她受不了。”

我想,等她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我再去她的房间找她。

这段时间里,我的父亲已经派了一个仆人骑马去找医师,他住在大约两里格以外;他还安排了仆人准备好一间卧室招待客人。

刚刚瘫坐在地上的姑娘现在靠着佩罗东夫人的手臂站了起来,慢慢地经过吊桥向城堡大门走过去。

大厅里已经有仆人在等着迎接她,且立刻就将她引向已经准备好的房间。我们通常用作休息室的房间形状狭长,有四扇窗子,从窗子里乡下可以看到护城河和吊桥,还有我之前描述过的森林景致。

房内有古老的雕花橡木家具,还有巨大的雕花衣柜,椅子上放着深红色乌特勒支天鹅绒靠垫。墙上挂满了壁毯,由巨大的金色边框装饰着,上面是与真人同比例的人物,衣着古老而奇特,画面是狩猎、放鹰和各种欢庆的场景。这间房间虽然有点肃穆,但是还算舒适。我们常常在这里喝下午茶,这也是我父亲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分,他坚持认为这种具英国传统特色的饮料应当混杂在日常的咖啡和巧克力之间享用。

今夜我们围坐在这个房间里,烛火通明,谈论着今晚的奇遇。

佩罗东夫人和拉方丹小姐也加入了我们。那位年轻的陌生姑娘刚一躺上床就陷入了沉睡。两位家庭教师留下了一位仆人照顾她。

“你觉得我们的客人如何?”佩罗东夫人一进来,我就问道,“把她的事情都跟我说说!”

“我特别喜欢她,”佩罗东夫人说,“我觉得她简直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儿,和你一般大,既温柔又善良。”

“她长得真是好看!”拉方丹小姐插嘴说,之前她偷偷地向那姑娘的房间看过一眼。

“声音也很甜美!”佩罗东夫人补充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女人,马车被扶起来以后没有出来,只是从马车窗户向外看了看?”拉方丹小姐问道。

“我们没看见你说的这个人。”

然后拉方丹小姐开始详细地描述这么一个丑陋的穿着黑衣的女人,头上戴着彩色的头巾,一直从马车的窗户往外看,一边点头一边嘲弄般咧着嘴笑看那两位女士,目光闪烁,眼白突出,仿佛是在咬牙切齿。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男仆的脸色都很差?”佩罗东夫人问。

“是的,”我父亲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又丑又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一群人。他们该不会在森林里把那位可怜的女士给抢劫了吧?不过他们可是一群聪明的流氓,一下子就把场面给收拾干净了。”

“他们肯定是因为长途跋涉才那么衣衫褴褛的。”佩罗东夫人说。

“他们看起来凶神恶煞,这还不算,一个个还拉长了脸,面色晦暗,死气沉沉的。我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会找这样的仆人。不过我敢说,如果那位年轻的姑娘明天身体恢复了的话,她一定会跟我们说说其中原委。”

“我觉得那不太可能。”我父亲说,脸上浮现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并且还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他这幅样子使得我们对于他和那位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女士到底悄悄私语了些什么更加好奇不已,他们的对话虽然简短,但是看上去非常严肃,而且之后她就立即离开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立刻请求他告诉我其中的内情。他没等我央求,便娓娓道来。

“倒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理由。她不愿意让我们照顾她的女儿,是因为这姑娘的身体不太好,容易紧张,这倒不是说她会突然晕厥什么的——这个是她自己主动说的——或者会有什么幻觉。她的精神还是正常的。”

“这话说得真是奇怪!”我忍不住插嘴说,“完全没必要这么说嘛!”

“反正她就是这么说的,”他大笑了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其实也没说什么,跟你说吧,她然后说:‘我现在正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远行——她加重了语气说——我们必须迅速且保密。三个月以后应该就可以来接我的女儿了,她不会告诉你们我们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远行。’她就说了这么多。她的法语很地道。她说‘保密’这两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严肃地盯着我看了看。我想她肯定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你看到了,她走得很匆忙。我现在只希望,将这位年轻的姑娘留下来不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对我来说,有客人来真的太好了。我好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迫不及待地等着医生的许可。尊敬的读者,您身处大城市,一定不能理解,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认识一个新朋友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

医生大概深夜一点才到,但是我根本睡不着,身穿黑丝绒的女人离开时,我的睡意好似乎整个被带走了。

当医师走下楼来到休息室的时候,他对病人赞不绝口。她现在坐起来了,脉搏稳定,看起来一切都好。她没有受伤,受到的一点儿小惊吓现在似乎也平复了。如果我们彼此都愿意的话,我要是去见见她,想必也并无大碍。有了这许可,我便派人去问问我能不能到她的房间里待上几分钟。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告诉我她也很想见我。

您可以确定的是,我几乎立刻就行动了。

我们的客人躺在房间里,这个房间是城堡里最好看的房间之一,可能稍微严肃了一点。床脚正对的墙面上挂了一张暗色的壁毯,上面是克利欧佩特拉的画像,画上的她胸前有两条角蝰。墙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壁毯画,主题都是严肃的古典故事。这些壁毯都有一点褪色,幸好屋子里有其他金色的雕刻和色彩斑斓的装饰,使得整个房间不至于那么沉闷,改善了这些古老的壁毯带来的压抑气氛。

床边摆放着一些蜡烛,她正坐在床上,苗条美丽的身子裹在丝绸质地的睡袍里,睡袍上装饰着花朵图案的刺绣,有厚重的丝绸滚边,就是她母亲在她倒地时盖在脚上的那件。

当我靠近她的床边开始问候她时,我突然间愣住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两步。什么让我如此吃惊?让我来告诉你。

我眼中的这张脸不正是孩提时代的那一夜见过的脸吗?这张脸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这么多年来我还一直反复想起,深觉恐惧,这些我都深藏于心,不曾告人。

这张脸十分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美丽。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忧郁的表情。

然而当她认出我是谁的时候,她脸上便立刻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僵硬的笑容。

我们沉默了几乎有一分钟,最后她幽幽开口了;而我还说不出话来。

“真是神奇!”她惊叫道,“十二年前,我在梦中见过你,自从那时候开始起我就对你念念不忘。”

“真的太神奇了!”我重复她的话说,努力不表现出我语气中令我语塞的惊恐,“十二年前我肯定见过你,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现实。我依然记得你的样子,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无法抹去呢!”

她的微笑变得温柔了。之前我想象中的那种陌生感瞬间消失了,她带着酒窝的脸颊现在是如此地令人愉悦,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我的心因此安定了下来,开始热烈欢迎她的到来,极尽地主之谊,告诉她她的偶然来访令我们多么地欣慰,特别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太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我说话的时候握着她的手。我有点害羞,独处久了的人都这样,但是当时的情况令我口才大开,甚至有点儿胆大了。她紧握着我的手,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眼神闪烁,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微笑一下,然后脸红了。

她十分得体地回应了我的欢迎词。我在她身旁坐下,心中仍然困惑不已,然后她说:

“我想告诉你我以前梦到你的情形。这件事情实在是蹊跷,我们两个都做了那么清晰的梦,我梦到了你,你也梦到了我,并且在梦中我们看起来都是现在的样子,当然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当时我大概六岁,从一场混乱而烦心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不像我的幼儿房,那个房间的壁板是深色的木头粗糙做成的,房间里还有橱柜、床架和椅子,旁边有长椅围绕在四周。我记得当时我看到的床上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四周看了看以后,觉得尤其喜欢一个有两个分叉的铁质蜡烛台的,我记得。后来我在床下爬,想要够到窗子。但是当我从床下爬出来是,我听到了有人在哭。我跪在地上向上看,我看见了你——我能确信那就是你——你看起来就和现在一模一样: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金发碧眼,眼睛大大的,嘴巴长得很美——你的嘴巴——就像现在一样。”

“你的美貌征服了我:我爬到床上抱住你,我想我们那时候大概都睡着了。我被一声尖叫声惊醒,你坐起来大声尖叫。我吓了一跳,立刻滑到了地上,那时候我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我又在我自己的婴儿房里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忘记你的脸。你不可能只是和我梦中人相像而已,你一定就是我那时看到的姑娘。”

现在轮到我来将我的所见所识与她的回忆对上号了,说完后,新朋友对此诧异不已,无法掩饰。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谁该更怕谁,”她说,然后又微笑了——“如果你不是这么漂亮的话,我可能会有点害怕你吧,但是你当时看起来就和现在一样,我们都那么年轻,我觉得我和你在十二年前就相识了,现在可以是亲密无间呢。无论如何,似乎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就注定要成为朋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我从来没有交过朋友——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她叹息了一声,美丽的深色眼睛热烈地盯着我。

事实上,我莫名地就和这位美丽的陌生人感到十分亲近。我的确觉得自己“也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但是这之中又有一丝抗拒。然而,在这种模棱两可的感受中,她对我的吸引占了绝对的上风。她令我好奇,博得了我的欢心。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魅力四射。

我现在察觉到她有点疲倦,昏昏欲睡,就赶紧和她道了晚安。

“医生觉得,”我说,“应该找个女仆今夜给你守夜,我们已经安排了一个了,她很能干,话也不多。”

“你真是太好了,但是那样我可睡不着,我只有一个人才能睡得着。我不需要人帮忙——我必须告诉你,我很害怕劫匪。我们家曾经被抢劫过一次,两个仆人被杀了,所以我睡觉时总是把门锁上。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你人这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我看到了门上有一把钥匙。”

她伸出漂亮的手臂紧紧地抱了我一会儿,而后在我的耳边私语道:“晚安,亲爱的,与你分别真是令人难过,但是必须说晚安了。明天我们会再见面了,但是不会太早。”

她躺回枕头堆中,叹了一声气,她美丽的双眼一直看着我,眼神中半是爱慕,半是忧郁,并且又低语了一遍“晚安,亲爱的朋友”。

年轻人总是能一见钟情。我被她对我的明显喜爱深深打动了,虽然不明了这喜爱是从何而来。我喜欢她在与我交流时充满自信的样子。她是如此确定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能和她一起我太开心了,许多方面都令我非常满意。

她的面容在白天也有着同样的风采——当然了,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之一,我已经完全忘记早年噩梦中这张脸带来的不安记忆,初次相见的惊恐已经完全消逝。

她承认她见到我的时候也同样震惊,并且也同样抱有些微的憎恶,虽然其中也混杂着喜爱之情。我们对那一时的恐惧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