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性:“传说”与现实
我坐在沙发上和豆豆妈聊天,18岁的豆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不安。忽然,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卧室。
“关上门!”妈妈在他身后大声提醒。
门关上了,我和豆豆妈继续说话。
过了几分钟,门被打开,豆豆拿着短裤去洗手间换衣服。
豆豆妈进卧室巡查,随即拿了一只枕套出来,敲开洗手间的门:“把这个一起洗了。”
在我接触的成年孤独症人士当中,能力较低的孤独症人士大部分对陌生异性不太感兴趣。一方面是他们的心智发展所限,另一方面也源于家长和监护人的过度保护。
但是,青春期的性需求是客观存在的,如何在社会规范允许的范围内满足他们的欲望,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严肃对待的课题。在这方面,很多家长摸索出了一些比较实用的办法,简单地说,就是帮助孩子学会自慰、保护隐私和做好清洁。
有些孩子会对异性表现出兴趣,但局限于头发、皮肤的接触或是衣服的纹饰,这是一种刻板行为。如果在公开场合不能自我控制,容易被误认为性骚扰。因此,必须用行为管理的方法予以矫正。
而在高功能孤独症人士当中,这个问题更为复杂和突出。一方面,高功能孤独症人士的心智水平与常人相当,对异性往往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天生的社交缺陷使得他们难以掌握恋爱的技巧,无法接近异性并取得好感。这种愿望和能力之间的冲突有时会导致严重的心理和行为问题。
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里,“性满足”“性行为”总是与“结婚”“生子”联系在一起。由于社会保障的缺失,也由于观念的狭隘,有些家长往往把婚姻等同为“找一个人来照顾有残疾的孩子”“生个孩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而很少顾及“爱情”和其他。但在现代社会里,性、恋爱、婚姻、养育后代是相互独立的概念。孤独症人士由于自身缺乏社会性,更不能用简单的“找对象、结婚、生子”解决他们的独特需求。在这个圈子里流传的一些故事,都反映了这种“包办安排”带来的恶果。
成年孤独症男孩S,家里比较有钱,有一份简单的工作,对异性很感兴趣。父母于是为他安排与一个外地女孩结婚。结婚以后两个人相处还算融洽,但是男孩的妈妈和妹妹对女孩有偏见,觉得像S这种孤独症人士连话都说不清楚,女孩不可能和他产生感情,跟他在一起一定是为了房子和城市户口,所以对女孩处处提防。男孩的父亲起初还希望他们婚姻长久,女孩能照顾男孩,但后来发现女孩在网上和别人聊天,觉得太不可靠,于是让女孩离开了。男孩一度非常失落,情绪更加不稳定。
高功能孤独症男孩R,从16岁起就对女性感兴趣,成年之后一直想要谈恋爱结婚。父母想尽办法,将一个在男孩父亲公司工作的女孩介绍给他。男孩很兴奋,也很迷恋这个女孩,但他有行为问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能好好和对方交流,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闹。女孩受不了,提出分手。男孩就在家里砸东西、骂人。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去求女孩回来,许诺种种好处。女孩为了生计考虑只好回来,直到受不了再离开。这样反复折腾,对所有的人都是折磨。
难道孤独症人士就不能收获美满的爱情和婚姻吗?
当然不是。
瑞典一项跟踪一组(50名)阿斯伯格综合征男孩20年(23~43岁)的研究发现,在成年后,这些人当中有22%(11人)不再符合ASD诊断;其余78%仍有ASD诊断,其中41%有全职工作或能独立学习,51%独立生活,33%至少有2个朋友,少数有支持性就业或依靠政府资助,也没有朋友;24人从未恋爱过,7人有配偶,另有8人有伴侣但未同居。
在国外,有很多孤独症人士之间恋爱的故事。
孤独症人士的性教育与普通孩子的性教育是同步开始的。他们从小就被教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当他们开始与异性约会时,也是父母大为紧张的时候。有些孩子,初次约会需要父母为他们创造一个自然的机会。于是,约会可能以家庭聚会的方式进行,父母在客厅里聊天,两个孩子在房间里说话。父母会要求他们不要锁门。
露丝和托马斯是两位澳大利亚的高功能孤独症青年。
回忆起自己第一次遇见露丝时的感受,托马斯只需一个字来形容:哇!
“初次相遇的经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她开口就问我:‘你认识哈利·波特吗?’我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她这么问是因为我的名字和伏地魔的名字(Thomas Riddle)相同。
“那次邂逅让我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的独特。因为我自己往往就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圈圈绕绕地说出一些让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所以,当听见她在我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我感觉,哇,这个女孩简直绝了!”
露丝表示,她和托马斯彼此理解。她说:“我估计,一个正常人会很快把我甩掉,但这次,我感到两人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所以,棒极了!”
大卫和林茜是两位高功能孤独症人士。大卫是一名气象学家。林茜有艺术学位,在一家孤独症的公益组织工作。他们俩在一次孤独症人士的聚会上相识,之后开始相恋,同居了八年。
大卫理性刻板,林茜感性活泼。虽然性情不一,但两人彼此非常了解孤独症的特点,彼此都有出众的智力和认知能力来理解和协调,认真积极地相互容忍和回避对方的禁区,包括从思维方式的不同到生活习惯的不同。
同居第八年,大卫向林茜求婚,林茜高兴地接受了。
斯迪夫是低功能孤独症人士。五十多岁的他和妻子吉达共同生活了17年。吉达有轻微的学习障碍,但是语言流利、感情丰富。当采访者问“如何和只能一问一答的丈夫交流情感”时,她说,斯迪夫虽然不怎么说话,更不用说通过语言表达情感了,但是她会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情感。
孤独症人士的爱情与婚姻
在国内,孤独症人士恋爱结婚的例子比独立工作更加稀有。个别与普通人结婚的孤独症人士,往往被父母刻意保护着远离“孤独症”这个圈子,成为一个美丽遥远的传说。孤独症人士的爱情与婚姻,与普通人的一样,需要心灵的吸引和生活方式的契合。
作为国内最早独立上大学、工作和结婚成家的孤独症人士,景林就是这样的一个“传说”。
景林的父母是孤独症圈里的资深家长,同时是科班出身的教育专家。景林从小天资过人,智商达到130,但是孤独症与生俱来的社交缺陷使得她在学习和生活中处处遇阻。她的母亲甄老师在悉心教导女儿的同时研究教育孤独症人士社会性思维的方法,出版了多部专著。
2009年,我在一次私人聚会上见到了景林和她的父母。当时她刚刚大学毕业,和母亲一起在各地巡回讲演。景林跟着父母走进来的时候表情自然,落落大方,表现得彬彬有礼。落座以后很快发现在场的只有一位和她年纪相近的男生越越,她自然地靠近他,试图发起谈话。但越越是个特别害羞、内向的男孩,聊了几句之后就借故躲到楼上去玩电脑,景林只好留在桌旁,参与我们的聊天。中间她还离开了一会儿,上楼去看那个男孩玩电脑,回来对越越的妈妈说:“他电脑玩得真好。”
她快人快语,爽朗自信,就像个胸无城府的初中女生。说到孩子独立的话题,她直言不讳地对父母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你们!”众人大笑。
那一回,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甄老师说的“有特点的普通人”。后来,景林在北京一家连锁食品企业当了销售员。再后来,她结婚成家,淡出公众视野。最新的消息是:她做了母亲。
石头长得很帅,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喜欢漂亮的女生。从小到大,他喜欢过女明星、女老师、女同学……他曾经为求而不得的爱情而焦虑痛苦,也曾经因为和男同学喜欢上同一个女生而大动干戈。
经过很多次挫折之后,他认真地对妈妈说:“如果我谈恋爱了,我会好好和女朋友谈谈孤独症,我不会做任何隐瞒。”
他说:“妈妈,说实话,我以前不想要孩子,原因嘛,我不说你也知道。但是,为了让你圆做奶奶的梦,我会要孩子。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因为你那么爱我,我也想爱我的孩子。没有孩子,老了太孤独了。”
冬天的一个晚上,秋实和初次见面的一个女孩并肩走在江边。他很喜欢这个娇小的妹妹,一直不停地和她说话,但女孩明显对他的热情有点接受无能。秋实彬彬有礼地问:“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牵你的手吗?”女孩红着脸摇摇头。
秋实有些失望,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礼貌地退开一点距离。
秋实一直断断续续地与女孩交往。最开始时,妈妈很紧张,也抱着很大期望。但通常谈个一年半载,秋实和女孩的交往就无疾而终了。
“他的理解力还处于小学生的水平,与人交往很难深入。”妈妈说,“女孩们都很聪明也很现实。如果不是对他本身特别喜欢的话,她们就觉得没有必要交往下去了。”
慢慢地,妈妈向秋实灌输“如果找不到有缘分的女孩,一个人过也挺好”的观念。秋实口头上也认同,但他心里还是想有一个一直能够相守的伴儿。
著名孤独症专家、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郭延庆医生认为:“孤独症人士有恋爱的要求,也有这个自由(包括生育)。他们所面临的困难一方面来自他们可能与生俱来的特质,一方面来自社会对这些特质的不了解和不接纳。这些特质本身不涉及价值和道德的判断,如果从认识、了解、接纳和欣赏的角度去看,这些人很值得信赖、很可靠,也许是我们常人自己不够好。如果有了这样的态度和认识,孤独症人士也可以并且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
资深家长、《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的译者之一冯斌认为:“孤独症谱系的范畴实在太大,没有办法用一种思想和方法泛化到各个层次,不同程度的孤独症有不同程度的目标和期望。
“我们必须正确认识到自己孩子的定位,做孩子能力之内的规划和期望。调整家长自己的理念和期望,一切以孩子的现实出发,而不是以家长自己的愿望和执念,或是以别人的经验和榜样为准。
“青春期的性教育必须要和他们将来的生活相配合,有能力的当然可以培养恋爱和婚姻的知识和技巧,没有能力的也可以引导他们如何单独生活,如何合理地释放自己的性需求。”
参考资料:
纪录片《恋爱中的自闭症》(Autism in love)。
《成长中的爱与性|恋爱中的自闭症人士》,冯斌,来源:微信公众号“以琳自闭症家园”,2016年2月15日。
《一个是阿斯伯格女孩,一个是高功能自闭症男孩,他们恋爱了》,来源:微信公众号“以琳自闭症家园”,2016年8月7日。
纪录片《谱系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