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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本人打进来的动荡日子
日本兵住进了俺家
因为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我中途结束学业嫁人了。可是,嫁了人之后,我也没有几天安稳日子过。
1938年农历四月,正是麦穗灌浆待熟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人们发现距村庄较远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型的烟柱。滚滚浓烟随风吹动,遮盖住整个北边的天空。不一会儿,传来了消息:“不好了!不好了!飞机撂炸弹了!鬼子到双沟了!”双沟是我的娘家,是战略要地,当地人有一句话:“铁打的双沟,纸糊的徐州;欲夺徐州,先占双沟。”
我虽然当时不在双沟,但距离不远。听到飞机丢炸弹的消息,人人都惊慌失措,我也忐忑不安:那烟柱莫非是炮弹炸中了民房起的火?娘家亲友怎样了?后来我才听说,双沟的一些人,包括我娘家的八奶奶,都死于那次空袭。
鬼子开进双沟街,首先遭难的是街上的居民,然后就是周边村庄的百姓。此时,老百姓都想着赶快跑到偏僻的地方躲灾。离大路远、道路窄的地方变得吃香,乡旮旯成了香饽饽,有关系的都拥向那里。绝大多数人都跑,但也有不跑的人因为有侥幸心理而遭遇噩运。
我婆家四弟那时还未成婚,他未来的丈人就是因为别人“跑反”时,他抱着侥幸心理不跑而被鬼子杀害的。四弟的丈人住在张庄,因为人胖,大家都喊他“张胖子”。胖人的共性是不喜欢动,张胖子平时不善走路。可能是身体需要,一天到晚茶不离嘴,无论到哪儿,首先带上茶壶。鬼子来时,大部分人都跑了,没跑的也都天不亮就带上干粮和水,到湖里的庄稼地里躲起来,天黑再回家。张胖子认为自己其貌不扬,年纪又大,又是大老爷们,鬼子不会把自己怎样,天天在家里“稳坐钓鱼台”。有一天,鬼子进村发现了他。据后来的猜测,可能是因为鬼子看不到其他人,命令张胖子带路找。午收时节,天已经很热,张胖子肯定是带着茶壶满庄转的。结果是,回家的人们发现了张胖子的尸体,旁边还有一把砸碎了的茶壶。
双沟西边有个村庄叫郝家湾,庄里有哥俩跑反时全被鬼子杀死了。我听人说,那天早上,兄弟俩套上大车,拉着媳妇,准备去双沟东的亲戚家避难,俩人从街的外围走,没想到还没绕过去,远远地被鬼子发现了。兄弟俩把媳妇拽下车,推到了路边的麦田里。两个女人低头弓腰,顺着麦垄朝前逃命,估摸着能离开鬼子视线了,才找了一片麦棵稠密的地方趴了下去。鬼子追到大车前,哥俩故意朝媳妇的反方向走。不用说,肯定找不到人,结果两人都被杀死。
日本兵刚到双沟的时候,人数不多,估计只有一二十人,后来有时多,有时少。早期,没有妇女,过了一两年,来了几个女人,人们搞不清怎么回事,都叫她们“日本婆”,现在知道,她们是受到伤害的慰安妇,也是苦命人。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娘家。有一天,我九伯母家的侄女从外面慌慌张张跑到我家,一边跑一边喊:“高彩云!高彩云!日本兵撵我!”她和我是幼成小学的同学,这时候情况紧急,她就往我家跑。我听说了,吓了一跳,和她一起从家里翻墙跑了出去。那时候农村是土墙,翻过去很容易,我俩翻到了两家院墙之间的巷道里藏了起来。我父亲得知此事,急忙出去看。他见到一个喝醉的日本兵,那人看到我父亲就站着不动,我父亲和他对立了半天,日本兵也没咋的,歪歪倒倒地走了,把我们都吓得够呛。
后来,鬼子成立了“维持会”,维持会设立了会长、大队长、保长、保丁、甲长等,十家为一保。维持会的会长姓张,大队长的名字我不知道,因为他的牙齿大,人送外号“张大牙”。一些有私塾功底、有文化的人被指派当了保长,有的人不愿意做保长,但迫于一家老小都在这里,只能先应承下来,做一段时间再借故推掉。当地的小学恢复教学。日本人安排了教官进入学校,开设日语课程,教唱日语歌曲。现在,我还记得小孩子们学说日语的情形。
听说,鬼子到双沟住的是俺曾祖父当年的房子。曾祖父的商号叫“高东泰”,那处房是高家最大的院子,一处七间宽带有阁楼的大院,这是双沟街唯一带“楼房”的院子,平常放置各种东西,也是我九伯母居住的地方。飞机轰炸双沟后,日本兵来了要住那个地方,高家后人只好搬走东西,屈居到南边的小房子里,让出北边的院子供鬼子使用。
那处大院里,除了十几个日本兵,还有一个中国人为鬼子做饭。那个中国人大名不知道叫什么,小名叫毛震(音),是个机灵人。毛震家也是双沟街上人,家中经营一个很小的早点摊。毛震是被“维持会”找来给日本鬼子做饭的。一开始,毛震爹娘不同意,因为儿子是养家的顶梁柱,他走了家里没人干活,可是架不住“维持会”吓唬,只好让毛震去做饭。
毛震被强迫给鬼子烧饭,心里自然不痛快。但他身陷于此,家人又在附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通过自己小小的举动,表达对鬼子的不满。日本兵爱吃米饭,每天洗米时,毛震故意多放米。每次开饭前,他留下足够鬼子吃的,把多余的饭藏起来。等鬼子吃饱喝足离开后,毛震把米饭一把一把团成饭团,扔到院墙外,让穷人捡回家。时间一长,每当饭点过后,俺家院外的墙根边,总能看到有人在等毛震扔出来的饭。
鬼子每占据中国的一个地盘,都要在那里成立“维持会”。双沟的维持会会长,是双沟街上的痞子,自从干了会长,更是“小人乍富,挺腰腆肚”,中式衣服换成了日本货,经常穿着和服式的毛巾睡衣,拎着文明棍在街上晃荡,不顺意就打人骂人。狗趴在街边都碍他的路,抡起文明棍就夯,主人陪他笑脸不说,还得打骂狗,老百姓背后都骂他“坏种”。
日本人在俺家住的期间,我的大女儿一周岁多,我的小弟比我小十七岁,当时和我女儿年纪相差无几,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耍。旧社会,早婚早育已成为习俗。婆婆和媳妇、娘和女儿同时喝面疙瘩汤、坐月子的大有人在,侄子比叔叔大,外甥比舅舅大的事例不足为奇。有一天,我娘带着外孙女和她的小儿子在自家门口玩。一阵慢悠悠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走到娘的跟前停了下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日本兵,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娘身边的两个孩子。
娘带着两个孩子,面对日本兵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娘性情刚强,心里再害怕,脸上不露痕迹。她懂得周旋,对日本兵客客气气的。谁知道那日本兵也下了马,对两个孩子端详了一会儿,对我娘说了一句汉语:“一样的,一样的!”
说完,日本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娘看,对我娘比画着表示,这是他的孩子。那人把照片给我娘看过之后,又慢慢地把照片装进了内衣里,站了一会儿,上马走了。日本人走后,娘对我说:“日本人来中国打仗,包许也像国民党抓壮丁一样吧。不然,这样的年轻人,怎么能舍得丢下老婆孩子到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