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救济院里又出现了一张年轻的新面孔,也乘坐着手摇车,与众不同是,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不佩领章的绿军装,分外显眼,据说他是从部队上下来的伤员。年轻人生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两道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真可谓一表人才。虽然坐在手摇车里,仍然不失战士的英武,腰板依然挺得笔直,身材伟岸,如果能站起来,身高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的到来似乎让院里所有的男子都黯然失色,不仅那些女休养员们有事没事都爱多看他两眼,就连那些年轻女职工对他也颇有好感,看他时的目光都是柔柔的。他刚来那几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都离不开他。
院里原来也有几位伤残军人,不过大都是解放战争时负伤、肢体残缺不全的老兵,也许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份特殊,都有点儿自以为是的派头。他们虽然与西区只隔着一条甬路,但平常从来不和这边的休养员们来往。院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一把年纪了,没家没业的孤身一人,性格都很古怪。其中有一个缺了一条腿的老伤兵,人们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他的脾气特别暴躁,无论看见谁,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张口就骂:“老子要是有枪,就一枪崩了你!”一般情况下人们都尽量躲着他。顽皮的秋爽曾在背后多次模仿过他那唬人的模样和腔调,每次都逗得人捧腹大笑。
新来的年轻战士虽然和他们同居一处,性格却与他们迥然不同。他新来伊始便四处走动,逢人便主动友好地打招呼,遇上健谈的还能聊上几句。很快他就和猴疯子熟了。
这天,猴疯子一进五栋三室的门就满面春风地宣布,今儿个要为大伙儿引荐一位尊贵的客人,然后冲门外招呼道:“请进。”话音刚落,一身绿军装的年轻战士摇着手摇车款款而入。他的突然出现,令屋里的几个人眼前一亮。这位年轻军人不仅有风度,也很健谈,一进门便先入为主地来了个自报家门:“我姓郝,单名一个字叫兵,连起来就叫郝兵。今儿个冒昧造访,打扰几位了。”卢岚马上客气地回应道:“你能光临我们这儿,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说什么打扰?”猴疯子向来嘴快,立刻抢着做介绍:“这位是卢大姐,以前也是位老文艺战士呢,歌儿唱得最棒。”郝兵脸上立刻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是吗?想不到在这儿也能遇见老前辈,真是幸运。”卢岚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连忙摇头:“你可别称我老前辈,我哪里敢当。”郝兵又问:“大姐肯定是经过战火硝烟的人啦,是不是在部队上受的伤啊?”一句话似乎揭了卢岚的疮疤,她窘迫起来,怔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是。”随即又轻叹了一口气:“唉,我跟你不一样啊。不说了。”郝兵也看出她有难言之隐,就不再往下问了。
这时一向嘴快的秋爽突兀地冒出了一句:“你又没打仗,咋受伤了呢?”他看了这个还一脸天真的少女一眼,微微一笑答道:“并不是只有打仗才有伤亡,和平建设也常有意外事故,我就是部队施工时受的伤。”然后他简单讲述了自己受伤的经历。
郝兵曾是位现役军人,在部队上入了党。伟大领袖针对当时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发出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举国上下拉开了一场轰轰烈烈大搞人防工事的战役。郝兵所在部队也被抽调去修建人防工事。
在地下施工过程中突发塌方,坍塌下来的土石将躲避不及的郝兵和几位战友埋在了厚厚的泥土之下。他被挖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他还算是幸运的,其他几位战友都遇难了。经过医院的抢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但却成了一个高位截瘫患者,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经过部队医院的长期治疗他也没能康复,最后被确定为一级伤残,复员到了地方,又由地方民政部门安置到救济院休养。
当他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似的万念俱灰,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成了一个截瘫者,这样的角色转换实在是太残酷了,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经过好长一段时间调整,他的情绪才渐渐恢复平静,从哀伤和绝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想通了一个道理,对于一个从死亡边缘逃脱出来的人,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是最大的成功。
他刚讲完,猴疯子就冒出了一句:“人家是为国家挖洞受伤致残的,是功臣。”郝兵听着这话有点儿不入耳,当即回敬道:“功臣不敢当,充其量算个伤残军人。”
猴疯子却摇晃着脑袋说:“你跟我们可不一样,你这一身绿军装就跟我们不一样颜色。”一句话把一屋子人都逗乐了。郝兵觉出这个人贫嘴饶舌的,瞥了他一眼,话外有音地来了一句:“你这人说话可真逗。”谁知猴疯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儿不是你们部队,说话还得先编排编排。我这人不讲究,逮着什么说什么。”
郝兵大约不想再和他闲扯,笑了笑将目光转向了秋爽,刚想开口,又是猴疯子抢了先:“这位叫秋爽,嘴快手也快,是个巧姐儿,编篓子谁也编不过她,唱歌能气死八哥。”郝兵说:“那不错啊,这么能干,将来成家立业准是把持家的好手。”秋爽只是嘻嘻地乐,眼睛却不肯离开郝兵那俊朗的面孔,这张面孔让她怦然心动。郝兵的目光又转向了晓慧,猴疯子又抢了先:“这位叫晓慧,别看人不大,心可大,将来要当作家!”郝兵马上赞扬道:“那好啊,从小就有理想有抱负。有志者事竟成嘛!”晓慧当时脸就红了,对猴疯子嗔道:“你净胡说!”猴疯子晃晃脑袋:“你这丫头不识抬举,替你吹喇叭还不领情。”
郝兵回过头来又跟章素萍打招呼:“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呢。”章素萍先是抛给郝兵一个妩媚的眼神,然后忸忸怩怩地说:“你这人真逗,还提什么芳名,叫我章素萍好了。”猴疯子不失时机地来了一句:“这位你别看个儿小,可是个金豆子,金枝玉叶。”章素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就你话多,也不嫌讨厌。”猴疯子涎着脸说:“讨厌又值多少钱一斤?”秋爽赶紧向郝兵解释道:“他俩就像乌眼鸡一样,一见面就斗嘴掐架。”
郝兵善意地一笑:“我领教了,你们这姐妹几个真是各有千秋。今天能结识你们非常荣幸,往后咱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猴疯子立即抢过话头:“什么战友啊,纯粹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一句话又招来一阵哄笑,郝兵也绷不住笑了。秋爽趁机与他搭话:“你是当兵的,跟我们这帮人在一块儿习惯吗?”
郝兵深吸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在部队过惯了紧张有序、整齐划一的日子,到了这儿还真不适应这种除了吃饭无所事事、沉闷涣散的日子,长此以往,人都要变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了。”
猴疯子不爱听了,立刻抢过话茬:“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救济院!能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着?”郝兵听到这话有点儿反感,反驳道:“这话不对,我觉得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应该活得有精神。”猴疯子又说:“怎么精神?整天吃窝头白菜汤,一肚子清汤寡水,哪来的精神头儿?要是一天给一顿白面馒头吃,还能提点儿精神。”其他人都乐了,只有郝兵皱了皱眉头,瞥了他一眼反驳道:“这种追求未免太低级了吧?人总不能有顿白面馒头吃就满足了吧?”
猴疯子受到抢白,嘴上仍不饶人:“白面馒头怎么啦,起码咽下去顺当,我就不信你天生爱吃窝头。”
郝兵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观念和猴疯子永远也合不了拍,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老侯,我觉着你活得有点儿消沉了,应该打起精神来。”没等猴疯子再张口,他又转向其他几个人:“今天咱们头一次见面算是认识认识,往后我还会常来的。我还想跟大伙儿打个招呼,咱们得想法开展点儿什么活动,把生活搞得丰富一些。”说完便率先告辞了。
郝兵刚一出屋,卢岚就赞叹道:“人家不愧是部队上下来的,思想见识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多么精干的小伙子呀,可惜了,要不然前途无量。”
始终一言没发的楚豪这时突然冒出了一句:“这人是比咱们脑袋里多根弦,在咱们这群人里面有点儿像羊群里的骆驼。”猴疯子紧跟着也来了一句:“人家是啥人?共产党员,自然跟咱们不一样。其实,要我看,他纯粹是跟着汽车捡粪,假积极。”
他这话晓慧不大爱听,反驳道:“怎么叫假积极呀?我倒希望他能带头搞点儿什么有意义的活动,也给咱们的生活添点儿色彩。”她又转向秋爽问道:“你说呢?”
秋爽似乎刚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随口答道:“那敢情好,现在没活儿干了,他要真带头搞点儿活动准保有意思,省得闲得发慌。”猴疯子却叹了口气:“咳!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逮住个棒槌就认针,听见风就是雨,凭他本事再大,在这个地界上还能玩出什么花活儿?”秋爽驳斥道:“你还别不服气,人家那思想觉悟就是比你高,说出话来就是叫人从心里佩服,你说你哪一点能比得上人家?”猴疯子冲她一翻眼皮,怪话脱口而出:“嘿,这可真是……都是势利眼!人家牌子稍微亮点儿,立马就有人巴结,人一窝囊谁都想拿脚踹。”秋爽小脸一绷,佯怒道:“谁巴结了?我说的是佩服。”猴疯子却又来了一句:“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小丫头片子都喜欢帅小伙,人家放个屁都得赶紧用手接,是不是?”秋爽被说了个大红脸,嘴里不住地骂:“死疯子,死疯子,你嘴欠,不放好屁。”猴疯子一脸坏笑,往外看了一眼,说了句:“又快到用膳的时候了,朕起驾回宫了。”然后摇起车子走了。
隔了两天,郝兵又一次来到五栋三室。正好人一个都不少,猴疯子和楚豪也都在。郝兵进得屋来先环视了一周,然后说:“嗬!还是原班人马,一个不缺。”又是猴疯子先开口:“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块料是死党。”章素萍立马向他发难:“别瞎套近乎啊,谁跟你是死党?”猴疯子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哦,忘了,你是号外,蝎子粑粑独一份。”章素萍正要还嘴,秋爽想听郝兵说话,忙制止他们道:“你俩别掐了行不行?听人说正经的。”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郝兵,其他几个人也都转过了头,齐刷刷地看着他,郝兵不由得乐了:“嗬,这回我成了众矢之的了。”
猴疯子接过话茬:“你没听见吗,等你说正经的呢!”郝兵笑了笑:“等我说话呢?”秋爽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你不是说要搞点儿有意义的活动吗?我们可都等不及了。”郝兵微微一笑:“是吗,心情那么迫切?”又略一沉吟答道:“我倒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想组织一个小学习班,搞点儿政治学习。我跟院里提了,他们也支持。我想咱们这屋最合适不过了,以咱们这几个人为骨干,如果有可能,再多发展一些人更好,不知大家意见如何?”
郝兵在部队上时无论哪方面都不甘人后,曾被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自从来到救济院整天无所事事,他心里极度失落。这两天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发挥应有的作用,就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的话音刚落,猴疯子抢先阴阳怪气地喝了一声彩:“嘿!好!这可是新鲜事物,休养员办学习班,这可是破天荒。”郝兵说:“休养员怎么了?也不能放弃政治思想学习!咱们可以先从毛主席著作学起。”秋爽连忙说:“那你得当我们的老师吧?”郝兵说:“我不敢称什么老师,只不过带个头罢了,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学习,怎么样?”
猴疯子又摇头晃脑:“学毛著啊,不就是念语录吗?老三篇我还记着好几段呢。”郝兵反驳道:“学毛著可不是光念念语录做点儿应景文章,会背几段不算什么,得系统深入、带着感情、扎扎实实地学,结合实际,融会贯通,吃准吃透,才能提高思想认识。”
猴疯子不无揶揄地回敬道:“这话我怎么听着怪绕嘴的,学毛著还那么费劲,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才算吃准吃透,难道它跟天书一样,吃透了就能得道升天?”郝兵当即义正词严地驳斥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学毛著是为了得道升天?简直是荒谬,这可是个思想态度问题!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不是功名利禄的进身阶。”
猴疯子又嘟囔了一句:“你还别说,有的人还真是凭着会念语录升官得了势。”郝兵白了他一眼,他才讪讪地不言声了。最后,郝兵拍了板:“大伙儿要是没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就这一半天儿咱们就开始,每天上午占用大家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至于书嘛,我给你们准备。”他话音刚落,楚豪就说:“别把我算在内,本人是另类,没资格跟着掺和。”他刚说完,章素萍也紧随其后声明:“我也不参加,一听念语录我就头疼。”郝兵看了看俩人,有点儿不大满意地说:“当然可以,我们是自愿参加,不愿参加也不勉强。”其他几个人倒是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最后郝兵的目光又落到了猴疯子的身上,猴疯子说:“看我干吗?我没说不参加呀,学习的事儿我积极着呢。”其实他是恋着和几个女孩凑热闹,郝兵心里对这个刺儿头有点儿不感冒,可又没理由拒绝他,皱了皱眉头没再理他。
学习班成立起来了,郝兵本以为还能多发展几个人,结果到头来成员只有五个,只好改称五人小组,郝兵当仁不让地成了组长,学习地点就在五栋三室。
第一天开课,猴疯子上衣口袋里还像模像样地插了支钢笔,大口袋里揣着个硬皮笔记本。他拔出钢笔向众人炫耀:“瞧见没有,老牌金星,我老子送给我的。”秋爽又拿他打牙:“嗬!把老子的家当都搬出来了,还真像那么回事。”猴疯子煞有介事地说:“学习嘛,卖啥就得吆喝啥,‘像不像,三分样’嘛。你别看我现在这德行,当年在学校时我可是个用功的学生。”
正说着,郝兵进来了,还带来了一摞《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是从院里政工科要来的,给每人发了一本。猴疯子手捧着书又开始出洋相,他嘴里哼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郝兵用眼色制止了他,然后来了个开场白:“好了,咱们五人学习小组今天正式开课,咱们就从《毛选》(即《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学起。”接着他打开《毛选》从第一篇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读起。郝兵全神贯注,语调抑扬顿挫。秋爽一双眼睛盯着他出神,那颗不安分的心像野马似的任意驰骋。晓慧的眼睛却盯在翻开了的书页上,随着郝兵的声音一行行地默读着。卢岚像一尊菩萨,微闭双目一动不动,似乎在洗耳恭听,其实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此刻的猴疯子则真的像一只猴子,抓耳挠腮的,小动作不断,一会儿将钢笔帽拧下来摆弄摆弄笔尖,一会儿又将腕子上那只宝贝手表摘下来,拧拧,晃晃,放在耳朵边听听。郝兵读完一大段,停下来询问大家:“大伙儿都能听明白吗?”又是猴疯子先搭茬,他用一种大彻大悟的口气说:“这还不明白,不就是讲阶级吗?旧社会地主老财压迫穷人阶级,我们家就是穷人阶级,要不当初我老子要当兵闹革命呢?”
郝兵说:“这种认识倒是挺朴素,不过还很肤浅,还要深入领会。”秋爽叫道:“头一天就学这么深的,我们听不懂,还是从浅的学起吧。”郝兵只得放下书本问道:“真的听不懂?”秋爽说:“我们没上过学,听得糊里糊涂的。”郝兵又转向卢岚:“那么你呢,总能听明白吧?”其实刚才卢岚压根儿就没听见郝兵读了些什么,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我脑子不大好,记不住。”
郝兵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既然是学习,大家就要聚精会神,用心听,用心领会。好了,咱们接着往下学。”说完他又接着往下念,念完全篇又讲解了一番,然后让大家发言讨论,谁知又卡了壳。任凭郝兵循循善诱,仍是谁也不开口,沉闷了好半天,只有卢岚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们心里都没谱,不知从哪儿说起。”猴疯子也趁机随声附和:“我说了嫌肤浅,深的我们也说不上来。”郝兵有点儿恼火,心里暗说:“怎么像对牛弹琴。”可嘴上只好说:“今天头一天,就不强求大家了,不过下不为例,以后大家一定要认真听讲,不光要讨论,每个人还得写学习心得。”猴疯子立即大言不惭地说:“那有啥难的,不就是写吗,手到擒来的事儿。”郝兵说:“那你以后就得带个头了。”猴疯子说:“没问题。”秋爽却叫起苦来:“哎呀我的妈呀,我可不会写。”
郝兵并不理会,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说完就走了。他刚一出门,秋爽就冲猴疯子嚷嚷:“就你逞能,我们也得吃挂落,我不会写,你可得替我。”猴疯子晃晃脑袋:“你看,又是我的罪过。”随即又调侃道:“傻丫头,较什么真儿啊,就当玩玩儿嘛。”
学习小组还真坚持下来了,还搞得有声有色。《毛选》一篇一篇地学,每学完一篇,每个人都要东抄西搬、七拼八凑地写一篇心得贴在墙上,墙上还像模像样地布置了一个学习园地。猴疯子独有其才,每次都能洋洋洒洒写两大篇。可等会一散,郝兵一走,他就会嘴一撇冒出一句怪话:“哼,瞎掰,纯粹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学习小组受到了院领导的赏识,“大葱”还参加了几次,连声称赞,后来还特意给小组订了一份《人民日报》、一份《解放军报》、一份《红旗》杂志,以资鼓励。要知道,这在当时可是响当当的最权威的两报一刊啊。
不知不觉间,学习小组迎来了成立后的第二个秋天。这天,郝兵来到五栋三室时,没有带《毛选》。进屋后,他开门见山地对几个人说:“从今天起,咱们得改弦易辙了。”猴疯子故作惊讶地叫道:“搞得好好的,怎么就要关门歇业、吹灯拔蜡啦?”郝兵白了他一眼:“耳朵怎么长的?我是说咱们要改戏。”“哦,原来要改戏呀,怪我耳朵不济没听明白。又改啥戏呀?不唱红脸改唱白脸了?”猴疯子依然装得煞有介事。郝兵又白了他一眼,向众人发问:“大家注意到没有?现在又出现了新动向?”
这回卢岚反应较快,接过话茬说:“我听广播里讲,现在又开始搞什么评法批儒,还有评水浒批宋江。”郝兵点了点头:“对,看来还是你比较关注形势。现在全国上下都动起来了,连咱们院的职工也开始行动了,要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评法批儒运动。我想,咱们麻雀虽小,但也不能落后于形势,从今天起,改学习小组为批判小组,以评法批儒为宗旨。”
话音刚落,秋爽率先发问:“评法批儒是什么意思啊?”郝兵看了她一眼,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法家和儒家是封建社会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法家宣扬法制、斗争、专政;儒家则宣扬仁义礼智信,一味提倡克己复礼,抹杀阶级斗争,所以它是腐朽的、反动的,必须批判。”郝兵自以为讲得简明透彻,但秋爽吐了吐舌头,悄悄问卢岚:“阿姨,您听明白了吗?”卢岚笑了笑:“我也是稀里糊涂。”秋爽又问晓慧:“你呢,懂吗?”晓慧说:“不懂可以学呀。”
这话得到了郝兵的赞同,他当即接过话头:“对,不懂可以先学,咱们可以先深入学习评法批儒的文献,边学习边批判。今天咱就先学习一篇批孔的文章,看看人家是怎么批孔老二的。”猴疯子立马抢过话头:“不能叫‘孔老二’,那是孔圣人。听老人讲,过去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要朝拜圣人呢;以前小孩子上学堂,也要先给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牌位磕头。‘孔老二’可不是随便乱叫的。”他多少有点儿卖弄的意思,这下子把刚才的气氛破坏了,秋爽、晓慧连带着卢岚都使劲绷着不敢乐出来。
郝兵立马就火了,他瞪了猴疯子一眼,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我可警告你,老侯,你这是在唱反调,明目张胆地为孔老二脸上贴金,替他摇幡招魂、歌功颂德。你要做孔老二的孝子贤孙还是怎么着?”
猴疯子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故作惊骇地叫了起来:“哎哟!又耍出大棒子唬人来了,我可不禁唬。孔老二又不是我们家祖宗,我姓侯,他姓孔,干吗替他摇幡招魂?凭啥说我是他的孝子贤孙?我就是想不明白,入土多少辈子了的孔圣人招谁惹谁了,把他抖搂出来折腾有什么意思?”
郝兵的语气变得十分尖刻:“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也是中央的政治战略部署,懂吗?”猴疯子也不示弱:“我们榆木脑袋懂啥,就知道吃饱了不饿得慌。”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秋爽赶紧抓住这个在郝兵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充当和事佬息事宁人,她劝猴疯子:“你就别装疯卖傻地讲怪话了,老老实实听讲不就完了吗?”猴疯子吁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郝兵强咽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地念文章。文章念完了,他又耐心讲解了一番,然后让大伙儿发言讨论。秋爽很想积极表现以赢得郝兵的好感,可她肚子里的那点儿知识实在有限,那晦涩的文章听得她如堕五里雾中,听了半天只记住了“孔老二”“克己复礼”这几个字,其他根本不知所云。可是她又不想沉默着让郝兵难堪,鼓了半天勇气终于开了口:“孔老二要搞克己复礼,咱们当然不答应……”话一出口,连她本人都觉着这话实在没劲,太空洞了,不由得红了脸,顺势瞟了郝兵一眼。郝兵却很感兴趣,忙着启发道:“嗯!好!就按着这个思路往下说。”
可是秋爽就此卡了壳,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猴疯子此刻眯起双眼,做闭目养神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卢岚似乎也在低头沉思,却就是不开口。晓慧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始终没有勇气张嘴。屋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
郝兵实在沉不住气了,禁不住口出怨言:“刚才我念完又讲了一遍,难道大伙儿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咋都显得这么麻木,没有一点儿热情呢?开口就这么难呀?孔老二鼓吹克己复礼,无非是想用那套反动思想麻痹蛊惑人民,让老百姓当封建制度的顺民,服服帖帖地顺从封建统治阶级……”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套,极力想掀起一点儿波澜,谁知众人依然是波澜不惊,仍然像豆干饭一样“焖”着。
又憋闷了好一阵儿,郝兵也不耐烦了,气馁地摇了摇头:“唉,我看今儿个又揭不开锅了,说不出来不要紧,不过得写出来,每人根据今天学习的文章写一篇批判稿交给我。”然后就宣布散会,摇起车走了。
猴疯子见他走远了,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这人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的,纯粹就是个‘左撇子’,他想出风头,把咱们几个当垫脚石。”卢岚连忙用手势制止了他:“别这样,‘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背地里议论人不好。”然后又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屋里的几个人:“咱们还是琢磨琢磨这批判稿怎么个写法吧。”
猴疯子倒是胸有成竹:“那还不好办,反正是应付差事,还是老法宝,照着报纸抄呗。”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早起四处转悠的猴疯子老远就发现行政小院门旁的墙根儿下蹲着一个人。他知道那儿向来是贴大字报的地方,层层叠叠留下了许多纸痕墨迹,如今旧纸上面又添新纸,职工们评法批儒的新檄文一张张上了墙。
凑近一看,蹲着的是宋立仁,他正仰头面对着新贴出的一张大字报念念有词。大字报糨糊还未干,显然是刚贴出来不久。一行行核桃大小的字迹张牙舞爪,火药味十足,字字句句都指向了孔老二,下边的落款竟是五栋三室学习批判小组。猴疯子上下扫了一眼已经是心中有数,嘴里不由得冒出一句俏皮话:“嗬,这回五栋三室也算榜上有名了。”宋立仁一回头见是他,连忙问:“这五栋三室是不是就是你们五人小组啊?看不出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大手笔呢?是不是出自侯先生之手啊?”猴疯子脑袋一拨浪:“你看我是那块料吗?是另有高人。”“那是谁,卢岚?”猴疯子又一摇头:“你又猜歪了,她也没这两下子。”随即抖出了底:“你想想,领头的是谁?除了他不会有二人。”宋立仁说:“明白了。”随即又赞叹道:“真眼馋你们能凑一堆儿学习啊、讨论啊,多开心。真想跟你们一块儿开化开化,可惜咱没这个造化。”猴疯子却泼了他一瓢冷水:“得了吧你,你还是少生点儿闲气,省点儿精气神儿吧,这种化不开也罢。”然后又一晃脑袋:“五栋三室上了榜,我得赶紧报喜去。”说罢便摇起车扬长而去。
猴疯子径直来到五栋三室。几个人刚刚起床,卢岚和秋爽、晓慧一睁开眼就开始讨论到底如何写批判稿子,昨天晚上仨人搜肠刮肚地琢磨了一晚上,也没琢磨出个一二三来,还真有点儿伤脑筋。
章素萍往脸上抹足了雪花膏,正在换衣服准备外出,一见猴疯子闯进来迎头便骂了一句:“死疯子,也不言语一声就往里闯,不看看人家干什么呢!”猴疯子顾不得搭理她,进屋就高声报喜:“这回五栋三室可扬名了。”“怎么回事?”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猴疯子神秘兮兮地说:“五栋三室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几个人有点儿失望,不约而同地说:“就这事儿啊,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猴疯子却说:“这事儿还小吗?他代表的是五栋三室,咱们几个都沾光。”几个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光沾?”猴疯子煞有介事地说:“这是成果,代表的是五栋三室的水平。”秋爽叫道:“那正好,正为稿子写不出来拍脑袋呢,这回有人替咱写了。”卢岚问道:“肯定是郝兵的作为?”猴疯子冷嘲热讽:“除了他这么爱出风头还能有谁?”
吃过早饭,几个人又在五栋三室聚齐了。郝兵一到,不等别人开口,秋爽便抢先故意发问:“听说五栋三室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不知是谁写的?”郝兵笑了笑:“是我昨天连夜赶写的,算是代表咱们学习小组的成果吧。人家外边搞得风风火火,咱们也不能默默无闻,得壮壮声色,大伙儿的批判稿也得抓紧写,咱们的学习园地得改为批判园地。”秋爽一听,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
很快,五栋三室东墙上原来的“学习园地”换成了“批判园地”,四个艺术字还是出自郝兵之手。天天听那晦涩的批判文章虽然十分枯燥,搜肠刮肚地写批判稿更使人苦恼不堪,可是对于晓慧来说却是受益匪浅,最起码她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积累文化、练字、练笔的机会。晓慧一直很感念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