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又是一年春草绿,院里的大杨树又开始掉“毛毛虫”了。高子要走了,而且是要远赴他乡,嫁作人妇。
高子虽然智力有障碍,但并不影响自然发育,仅仅几年的工夫,她胸部挺起来了,屁股鼓起来了,身材丰满了,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常说女大不愁嫁,早已有人惦记上了她。
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江阿姨突然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来到了五栋三室,江阿姨指着陌生男子向大伙儿介绍说,这是她婆家侄子,从河南老家来探亲,她领着他到处串串门儿。说着,她让侄子张开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布口袋,给每人捧了一大捧花生大枣,说是侄子从老家带来的,请大伙儿尝尝。
几个人一连声地道着谢,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陌生男子。陌生男子看上去得有三十开外了,身材矮墩墩的,粗拉拉的一张倭瓜脸,一双肉泡眼,塌塌鼻子,两片厚厚的嘴唇。虽然穿着一身新裤褂,却怎么也遮不住怯里吧唧的土气。他一声也不吭,只是憨憨地傻乐,不时地有涎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江阿姨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闲篇儿,眼光却直往高子的身上溜,陌生男子那直勾勾的目光也在高子身上直打转转。高子被盯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嘟囔了一句:“老看我干吗?”说着也用眼角去瞟那陌生男子,当两个人目光相遇时,那男子龇着牙冲她嘿嘿直笑,高子竟然也冲着他乐,还真有点儿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意思。别看高子智力低下,可她也正逢少女怀春的年岁,懂得被男人青睐是很愉悦的事。江阿姨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又坐了一袋烟的工夫便领着她侄子走了。
江阿姨还没有走远,秋爽就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抢先提出了疑问:“我看江阿姨和那个男的老盯着高子,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啊?”卢岚点点头:“我看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觉得高子跟咱们待不长了。”率真的晓慧却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句:“可我看那个男的有点儿缺心眼儿,高子跟他可有点儿不合适。”章素萍却奚落道:“那不是罗锅配鸡胸、瘸驴配破磨,正好配套吗?谁也别挑谁。”
几个人的猜测没错,那天江阿姨领着她侄子到五栋三室的真实目的就是相亲来了,目标正是高子。江阿姨爱人的老家在河南乡下,老家还有哥嫂。哥嫂膝下就一个儿子,天生缺心眼儿,乡下称其为“憨子”,他爹妈还指望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呢,可他三十多岁了还光棍儿一根,娶不上媳妇,把他爹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也无济于事。后来,他们想到了在外地的兄弟和兄弟媳妇,尤其兄弟媳妇在救济院做事儿,找个有残缺的女子也不失为一条路子。既然老家的兄嫂托付到头上了,作为婶子的江阿姨不能坐视不管啊,于是她开始关注院里的残障女孩,最终锁定了高子。然后,又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条件去和院里的领导商量。院领导非常痛快,一来是院里职工的亲属,二来走一个人还可减轻政府的负担,便做了个顺水人情。事情敲定以后,江阿姨才把乡下的侄儿接来相亲,其实就是来领人的。
过了两天,江阿姨把高子请到自己家,让她和自己的侄子单独待了一会儿。从没和女孩子单独相处过的傻侄子,痴迷迷地看着高子,乐颠颠地问:“我要娶你做媳妇,你愿意不愿意?”这句话可能是江阿姨事先教他的。别看高子弱智,但这句话她懂,她知道给人做媳妇是件快活的事儿,她羞答答地说:“愿意。”这都是碾砣碰碾盘实打实的话,两句话便定了终身。中午,江阿姨留高子吃了顿饭,饭后又领着她去街上的百货店里买了两身新衣裳外加新鞋新袜。
婚事成了,高子自然要跟着江阿姨的傻侄子返回故里了。高子将要离去的消息在室友们心中掀起了一阵涟漪,谁心里都明白,这一去,将天各一方,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数年来,朝夕相处,日夜厮守,是抔土也早焐热了,况且高子一直踏踏实实地充当着几个人的“小使唤”,她这一走,大家从心里割舍不得,尤其是卢岚更觉得不舍。舍得也好,舍不得也好,此事已是定局,谁也阻拦不了。高子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几个人看着她收拾东西,和她说着话。卢岚嘱咐高子:“往后你是人家的人了,跟你男人好好过日子,要听公婆的话,要学得手脚勤快点儿,别动不动就犯倔脾气。”说着说着,卢岚的眼角边浸出了泪花。她心里明白这些话大约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出于一种母性的呵护,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絮叨。高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最后卢岚将一张十元的钞票塞到了高子手里,告诉她:“钱不多,就算娘家人的一点儿嫁妆吧。”高子怔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将钱揣到了口袋里。
此时,晓慧也已是泪眼婆娑,在她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中,耳闻目睹了许多悲欢离合,她想到高子这个每日形影不离的身影从此就要从她眼前消失,再也难得一见,就无比忧伤,还不得不强作欢颜。她让二妮子从床头的衣包里拿出一块大红色的围巾,这是前两年母亲来看她时给她买的,她一直没舍得用。她用不大听使唤的左手托着围巾送到高子面前:“拿着吧,东西不稀奇,算是我送给姐姐的一份陪嫁吧。”
秋爽也捧出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对用白线钩成的镂花桌布。她原本打算钩好了拿到街面上出售,换点儿零用钱改善生活,如今姐妹分离在即,她只得忍痛割爱。连一向为人尖刻的章素萍这回也大发慈悲,将一瓶没启封的雪花膏塞到了高子手里,用少有的温存口气说:“拿着吧,要当新娘子了,好好捯饬捯饬,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心眼儿憨实的高子一一照单全收。高子就是高子,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就要远走他乡,也不懂得什么叫离愁别绪,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嫁作人妇的新奇和美妙,反倒大大咧咧地说了句:“往后我还回来呢。”这句话更给几个人的心头添了几分苦涩,她们在心里暗说:“傻丫头啊,也许你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只能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喽。”
第二天一大清早,高子穿上了新衣服,在几个室友的一片嘱咐声中几步一回头地跟着那个憨子走了。五栋三室又空出了一张床,谁知以后会是谁来补这个空缺呢?
高子走后,几个人一直惦记着她,时常向江阿姨打听她的消息。后来听江阿姨说,高子连续生了两个女孩都有癫痫症,在婆家整日忍气吞声,日子过得很苦涩。再往后就音讯全无了。
自打那次章素萍失手打了楚豪一鞋子后,她和楚豪就近乎起来了。郝兵搞学习小组时,她和楚豪都是编外人员,这给她创造了接近楚豪的借口和机会。她每天吃完早饭一撂饭碗便去堵楚豪,用她的话说这就叫“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各寻其类。楚豪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她,陪着她闲聊。在一次闲聊中,楚豪无意中透露了一桩心事,他父母生前曾有两间房产,父母去世时他正在劳改农场,“文革”初期,房产被公家占用了。这两间房产是他的全部希望,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要回来。这下子,章素萍更是对楚豪刮目相看了,她没想到楚豪背后还有这么一笔有形财产,真是太具诱惑力了。富有心计的章素萍开始暗自拨打小算盘。
其实楚豪有点儿烦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身形相貌且不论,尤其烦她整天忸忸怩怩、矫揉造作的小女人味儿。他也知道她个子虽小心眼儿却不小,有点儿难缠。他越是烦她,她却越是缠他,像一条蛇一样缠上了他,而且越缠越紧。
别看楚豪是个性格粗犷的人,但他却特别欣赏像晓慧那样清纯又文静端庄的女孩。在他眼里,如今的晓慧就像一朵初绽的玉兰花,淡雅中散发着一股幽香;不像那个小个子女人那么俗不可耐,浑身总带着一股醋溜溜的酸味。两相对照,前者就像一块浑然天成、未经任何雕琢的纯白美玉;后者则像一团泥巴,除了粘手,别无可取之处。可是他作为叔叔辈的人,只能从旁欣赏晓慧,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
这天中午,章素萍在楚豪那儿腻歪了一会儿,非要楚豪陪她去逛街,楚豪借口没车没答应,结果她小脸儿一翻,赌气独自摇着车上了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她发现几十步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摇着手摇车匆匆而来,她一眼就认出了是卢岚。前不久救济院新购置了一批手摇车,卢岚分到一辆,所以她告别了那辆木头四轮车,能够独自上街了。章素萍向来视卢岚为冤家对头,今日狭路相逢,她不想和她打照面,便赶紧摇着车子躲到一棵大槐树后用眼角盯着卢岚。十几步开外是个小储蓄所,只有两间门脸儿,那个年头光顾储蓄所的人还不多。只见卢岚把车子停在了储蓄所门口,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摇着车子进了储蓄所。章素萍纳闷儿:“她上这儿干什么来了?还鬼鬼祟祟的。”忽然她明白了,上储蓄所还能干什么?除了存钱就是取钱,这卢岚手里一定有私房钱,可让我抓住耗子尾巴了。她心中暗喜的同时又生出了一股妒火。
常说“最毒不过妇人心”,章素萍就属于那种小肚鸡肠、心眼儿刻薄的女人,她嫉妒所有强于她的人。自从卢岚一来她就心怀嫉妒,她嫉妒卢岚的容貌,嫉妒她的经历,嫉妒男人们见到她时那种讨好的眼神,甚至连她戴块手表也嫉妒。她总觉得有卢岚在,她就被压得矮一头,心里总窝着一口气。直到卢岚从储蓄所出来走了很远,她才摇着车从大槐树后面出来。她远远地盯着卢岚的背影,忽然心生一个念头,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我叫你得意,这回我非得给你扎一针不可。”
三天后,院里的办公室主任打发人把卢岚叫了去。走在路上卢岚就有一种不祥之感。果不其然,一进办公室,主任就冷着脸,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有点儿事儿要找你谈一下,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配合。”卢岚暗自揣摩,什么事儿啊,这么严肃?办公室主任的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问道:“有人反映你在银行里有存款,而且有人看见你亲自去过储蓄所,情况是这样吗?”
卢岚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点儿慌乱。说实话,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师长太太,手里确实积攒了一笔两千多元的私房钱,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原来,这笔钱一直压在箱底,她从来没敢向任何人露过相。精明的她心里明白,救济院不是保险箱,今后的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哪天又生变故。到紧要关头,这就是最后的一条保命线。所以她想无论如何也得保住这点儿保命钱,以防不测。思前想后,她觉得还是存到银行里比较保险,还能多少生点儿利息。
那天学习小组散会后,其他几个人都出去了,她抓住这个机会从箱底取出了这些私房钱,悄悄上了街。在街上兜了一圈,确定没有熟人发现她的行踪后,她才进了储蓄所。她自认为那天的事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还是隔墙有眼,被人发现了端倪。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圈儿,思索着那天的情形,以及应该如何应付这局面。
办公室主任又以先发制人的口气说话了:“你也是从革命队伍里出来的老同志了,你应该诚实。如果确有经济能力,就应该主动向院里说清楚,缴纳生活费;要是刻意隐瞒,那就是欺骗国家,故意侵占国家利益,那是不允许的。”
卢岚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想,要是刻意否认,反倒欲盖弥彰,幸亏那天为了掩人耳目她做了另一手准备,于是她故作镇静地说:“其实这是个误会。你想想,我好些年一直是家庭妇女,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哪来的存款?我到储蓄所去过不假,只不过是把前些日子编字纸篓等外加工活儿挣的一点儿钱存了起来,以备急用,有折子可以做证。”
主任半信半疑地盯着她:“是吗?真是那样吗?”卢岚信誓旦旦地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做藏着掖着的事儿。”她显然说了谎话,心扑通扑通直跳。稍停片刻,主任点了点头:“如果真是那样就另当别论了。”但随即又旁敲侧击地补充了一句:“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如果是作假,早晚会露馅儿的,到时候暴露了可就被动了。”这话明显带着敲山镇虎的意思。
从办公室出来,卢岚觉得脸直发烧,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就好像做小偷被人捉住了一样。虽然用谎言遮掩了过去,但她心里还是留下了一片阴影。她发现自己是这么卑微,为了保全一己私利竟然撒了个弥天大谎,她觉着羞愧难当。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是冷酷的现实迫使她不得不这样做,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同时,她也很疑惑,是哪个多事之人暗中给自己扎了一针,使自己陷入这难堪的境地?真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办公室主任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又像捅了她一刀子,她感到有一种威胁正在悄悄逼近。
就为这事,卢岚的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心情也变得格外郁闷,总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人窥破,尴尬时时包围着她。救济院也非安生之地,看似沉闷的表面之下也隐藏着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寄人篱下的滋味真不好受,她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脱离这块是非之地。可何处又是安身之所?她有点儿迷茫,充满了矛盾,禁不住又开始哀叹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一着棋错,满盘皆输。当初就因为自己走错了一步,终身都陷入了被动,她又一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这几天卢岚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有章素萍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暗地里拍手称快,心里骂道:“烂骚货,活该。”晓慧和秋爽也发现卢岚在学习小组会上有点儿发蔫儿,这一反常态的样子让她俩纳闷儿。秋爽试探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卢岚都掩饰过去了。
猴疯子也发现苗头有点儿不对,向来以与人打哈哈为乐事的他,想都没想就说道:“我说怎么了,卢大姐,怎么老走神啊,是不是害相思病啦?”卢岚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宋立仁也发现卢岚的话少了,脸上总挂着一丝愁云,他惴惴不安,卢岚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他猜不透卢岚到底有什么心事,他恨不得钻进卢岚的心房里去看个究竟,可当着屋里几个人的面他也不好深问。
这天是个星期天,学习小组没活动,晓慧和秋爽拉着卢岚去逛街,卢岚本来不想去,禁不住她们的拉扯只好勉强跟着,但刚一出大门她就变了卦,借口还有别的事掉头又回来了,其实她就是想独自一人安静地待会儿。刚折回院子不远,就被一直在木工棚子里注视着她们的宋立仁看见了,他赶紧朝她招手,她只好凑了过去。宋立仁问:“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卢岚说:“我根本就没想去。”宋立仁趁机问:“我看你这几天好像总是不开心,有啥心事,能不能跟我念叨念叨,我帮你化解化解,别老自己憋着。”卢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啥事儿也没有,你别多心。”她坚持认为,心里的这道防线对谁也不能松懈。宋立仁有点儿扫兴地说:“不对吧,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我可早把你当成了知己,看起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不肯跟我掏心窝子,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本意是想用个激将法将卢岚一军,谁知卢岚并不买账,反而郑重其事地说:“你别误会,老宋,咱们虽然关系不错,但毕竟还只是萍水相逢的病友,有些事你不该问就别问了,问了倒叫双方都尴尬。”宋立仁的一腔热情顿时凉了半截,他赌气甩出一句:“是啊,我算哪棵葱啊!是我不知趣,自作多情,自讨没趣!”他索性嘴巴一闭,再也不出声了。
卢岚本想再解释点儿什么,但转念一想,何必呢,字越描越丑。她也明白宋立仁是个痴情汉子,在他的心目中,他和自己的关系已是非同一般,可是她非常冷静,目前的状况,这种关系只能是烟袋锅子一头热,她不能点破,还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她既不想伤害了宋立仁的痴情,自己还不能陷进去。此时她还浑然不知,有一个人正在暗中垂涎三尺地盯着她呢。
在大院东南角,有一溜五间库房,救济院的所有物资都储存在那里。保管仓库的有四名职工,其中一位姓林,五十出头,瘦高瘦高的,还有点儿水蛇腰,活像个大虾米,总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据说他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转业军人,以前娶过老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老婆离他而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至今他仍是孑然一身。他就住在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那小屋脏兮兮的,弥漫着一股呛鼻子的烟草味,桌子上常年蹾着酒瓶子。他除了看管仓库,还负责发放全体休养员的生活用品。
救济院的休养员都和他打过交道,每年的换季衣裳、破损脏污了的被褥床单、每季度一块肥皂、一刀裁成方块做手纸的粗马粪纸之类的生活用品都要从他手里领取或以旧换新。姓林的发东西也看人下菜碟,男休养员拿着条子去领东西,他黑着脸就像谁该他二百块钱似的,把条子左审右看迟迟不愿出手,好像要开他家柜子拿他家东西似的,摘心剜肺般的舍不得。遇到他不高兴,张口就骂“奶奶的”,男人们背后都骂他“死羊眼”。但是女休养员去领东西,他就是另一副嘴脸了,手里捏着条子不忙着动手,先没话找话扯一顿没盐少醋的咸淡话,有风骚点儿的女休养员就逢场作戏地跟他嬉笑怒骂一回,他嘴上得到了满足,出手格外爽快,遇到傻丫头们他还会趁其不备在人家屁股上拧一把、胸前摸一下,占点儿小便宜。女人们背后都骂他是“骚货”“老不正经”。
卢岚第一次和晓慧、秋爽一块儿去领东西,老林和她一打照面,就觉得眼前一亮,像发现了天外来客一样,嘴巴半张着怔在那里,色迷迷地盯着卢岚,半晌才缓过神来。他不理睬另两个女孩子,先把卢岚的条子接过来顺手往兜里一揣,身子却不动弹,没话找话地问道:“这位大姐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嘛。”卢岚点了点头,张着手等着接东西。可老林依旧没动弹,上下打量着卢岚,用一种讨好的口气说:“我一看这位大姐就不是一般人,我得先请教大姐贵姓?”卢岚淡淡地答道:“免贵姓卢。”接着又反问了一句:“你从哪儿看出我不一般?”老林把脑袋一晃:“咳!人见得多了,这点儿眼光还能没有?大姐起码是见过大世面的。”卢岚见他龇着一口黄牙觉得有点儿恶心,不想和他啰唆,便催促道:“你快给我拿东西吧。”老林说:“别急呀,咱们头回见面总得认识认识吧。”卢岚禁不住揶揄了他一句:“是不是还得塞点儿见面礼呀?”老林干笑了一声:“哎呀!大姐你可真会开玩笑。”这才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不大会儿,章素萍来领东西,俩人先是斗了一番嘴。忽然老林一本正经地向她打听:“你们屋新来了个姓卢的美人吧?还真像凤凰落到了鸡群里,可惜一个美人坯子怎么落到这儿来了?”章素萍一听他提卢岚而且大加赞美,心里大泛醋意,嘴一撇便嘲弄道:“你没见过娘儿们啊,就那么个骚货还美人坯子呢?她不就是一个臭戏子出身,当过几天官太太,不安分,乱搞汉子,叫男人给蹬了,又让汽车给撞成了瘫子,纯粹是只破鞋,现世报。”章素萍可找到发泄的机会了,恨不得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卢岚身上她才解气呢。谁知老林却颇感兴趣地连连咂嘴:“啧啧,这么说来果然是个风流坯子。”章素萍又揶揄了他一句:“哼!老不正经,又眼馋了是不是?”老林龇着一口黄牙淫邪地一笑,却在心里说:“只怕是闻香不到口啊!”
也就是从那天起,这个老单身汉就惦记上了俊俏又风情万种的卢岚。
按说老林身为转业军人,又是端着铁饭碗的正式职工,怎么会找不着媳妇呢?其实全怪他这个人上不了台面,除了又馋又懒外,还脾气古怪,跟谁都合不来,看谁都不顺眼,张口就是“奶奶的”,平日除了爱喝酒就是好骂人,不光如此,人还特吝啬,人都说他赛过“铁公鸡”“琉璃猫”,一毛不拔。以前的媳妇就是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一套,勉强和他过了几年便和他拜拜了。
没了女人又想女人,他涎着脸四处求人为他做媒,也有热心人为他牵过线搭过桥,可介绍的这些女人,有的一见他的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就逃之夭夭了,有的连面都没见,从侧面打听到他的为人,就打了退堂鼓,一来二去就再也没人管他这闲事了,他只能光棍儿一条晃悠着。可是二茬子光棍儿难当,毕竟曾经尝过女人的滋味,没了女人还真难受,尤其是漫漫长夜焦渴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真难挨啊。
他自从见过卢岚,夜里睡不着觉就开始想入非非,那小娘儿们要是能让我搂在怀里,那可真够滋润的,吃不着天鹅肉,瘸腿鸭子也照样解馋。他从此惦记上了卢岚,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盼着再次发东西的那一天。
终于又盼来了那天,这次是卢岚带着傻丫头二妮子来的。他高兴得像见了财神爷一样,格外殷勤。他想法儿先把傻丫头打发走了,然后东拉西扯大姐长大姐短地和卢岚套开了近乎。听得卢岚直反胃,打断他说:“你别总叫我大姐大姐的,按年岁我应该叫你大哥呢。”老林听见“大哥”二字就像喝了一罐蜜似的,心里美滋滋的,假意谦恭地说:“嗳,女士优先,以大为敬,我叫声大姐并不为过。”说着又多塞给卢岚一块肥皂。卢岚像拿了块儿烫手的山药赶紧撂下了:“这是干什么?”老林狡黠地说:“一点儿小意思。我知道大姐爱干净,发的那块肥皂哪够用啊!往后要是缺什么了你悄悄找我,我给你弄,大姐你别不领情就得了。”卢岚说:“这可不合适,叫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老林把脖子一挺:“嘿,你瞧你这人,还怕它咬手是咋的?管他什么影响不影响呢,你知我知不就得了吗?快拿起来,拿起来,别不好意思,这儿我是现管,县官还不如现管呢。”说着又将肥皂塞回了卢岚手上,卢岚却又放下了:“别介,为一点儿小便宜叫人抓住把柄说出闲话来不值得。”老林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卢岚:“哎呀,我的大姐,你咋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呢,有我兜着呢,你怕什么?说实话,像大姐这样的,我就得高看一眼,棉袄还有个里外面呢,谁不顾个仨亲俩厚的,你说是不是,大姐?”几句话巧妙地道出了卢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卢岚只是不温不火地淡淡一笑:“那我谢谢你的好心了,不过东西我不能拿。”到了卢岚也没拿那块肥皂。
望着卢岚离去的背影老林心里十分懊恼,精心投出了一坨饵料,这条狡猾的美人鱼却不肯咬钩。他心里暗骂:“这小娘儿们还有点儿扎手。”他翻来覆去地搓着手琢磨,怎么才能拢住这小娘儿们的心呢?看来还真得下点儿功夫。还是没摸准小娘儿们的脾气秉性,要是把准了脉,投其所好就容易得手了。但他知道女人最吃哄了,常言说“好汉禁不起三泡稀,俏娘儿们禁不住三句好话”,于是他又急切地盼望着和卢岚再次见面的日子。
这次之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卢岚带着脏了的床单来换干净的。老林不由得窃喜,这回可得好好套住她。他把那脏床单拿在手里抖了抖随手往旁边一丢,坐在那里直盯盯地盯着卢岚,拿捏着怜香惜玉的口气:“哎呀!大姐,你是享过福的人,如今落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委屈不委屈啊?”这句话似乎弹在了弦上,激起了卢岚的共鸣,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命该如此,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老林赶紧顺竿爬:“大姐也信命?”卢岚幽幽地答道:“人们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由得你不信,也许真是这样,人的命,天注定。”
老林却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和语气:“屁!其实这纯粹都是人们瞎咧咧,谁见过命啥样,看得见吗?摸得着吗?像大姐这样的人不该也迷信这个呀。”卢岚说:“这就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真的挺相信命运的,我就是命运不济。”这回老林却又煞有介事地改口附和道:“唉!说白了就是运气,人是有走运和背运这么一说,像大姐就是一时走背字儿遇上了晦气。凭大姐这面相不会一辈子晦气的,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卢岚赶紧问:“你还会相面?”老林说:“不敢说会,多少懂一点儿。”卢岚饶有兴趣地说:“是吗?那就借你吉言了。”老林又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大姐,我得提醒你一句,这运气不能死坐在那里傻等,你得去碰,不是常说‘碰运气碰运气’吗?你不去碰,运气怎么能找到你头上来呢?”卢岚有些迷惑地问:“我想不出来,这运气怎么去碰?”老林诡谲地一笑:“大姐这么精明的人还用我指点?运气随时都有,有时就在你身边转,就看你看得见看不见了。”卢岚摇摇头:“你说得神秘兮兮的,我怎么就看不见?”老林又诡谲地眯起了眼睛:“嗳,话只能点到为止,还得大姐你自己去悟,就看你脑筋开窍不开窍了。”别看老林上不了台面,他也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要想逮住这只心仪的鸟儿,只能张开网下好饵,慢慢地往网里引,急着出手就把鸟儿惊飞了。这次他觉着卢岚有点儿入辙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救济院里的大杨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老林的网一直张着,鸟儿就是不往里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个时候卢岚遭遇了信任危机,心里产生了变数,老林的机会似乎来了,真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