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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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破戒(4)

“这儿是地牢。”许落替他答道。“地牢?地牢是什么地方?”龙瑜生出一脸疑惑。“这小子莫不是在耍咱们?”许落心里想着,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地牢就是住的地方。”

“哦!那便是客栈了吧!那还有劳两位小哥替我安排个住所。”龙瑜揖手道。这一来许井更怕得紧了,他看不穿这犯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呵呵!既然这样,你便随我们来吧!”许落在前头领着龙瑜,许井不敢靠近他,只在后面远远跟着。这条道越走越暗了,空气也潮湿起来,隐约听到一两声衰微的呻吟。龙瑜竖直了耳朵,却听不出个究竟。

“两位小哥,这儿怎么不上蜡烛,叫客人们怎么寻得见路?”

“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官人了!”许落轻蔑地笑着,先前对于龙瑜的恐惧荡然无存。

许井可吓着了,他止住脚步,竖起寒毛听着许落和龙瑜的对话。“这话怎么讲?”

“来,这里便是你的住处,进去吧!”

“小哥,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屋里——啊!”许落在他身后踹了一脚,顺势锁上牢门。不料龙瑜没跌着,许井却跌了!他觉着许落那一脚分明踹在了自己的屁股上!“你这野蛮人!无缘无故为何踹我!”龙瑜去开那门,不想却被紧紧锁了。“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吧!你这贼养的犯人!”许落搀起许井向外走去,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哥哥,你怎么……能去惹……他!他可是敢……行刺太子殿下的人呐!”

“呵呵!我这傻弟弟,你跟着哥哥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见人心吗?”

“人心?哥哥看出那恶囚的心思了?”

“什么恶囚!不过是个癫人罢了!他也是癫了,才敢行刺太子殿下!”

“嚯!原来是这么个货色!”许井长长地舒一口气,站直了腰板,精神抖擞。龙瑜见许落走远,怄了一肚子气。他坐下身,可地砖阴潮冰凉,叫人惹上一身的寒气。他只得起身四处走走,踩着一堆枯草,便就地坐了下来。龙瑜终于静下神来,从刚刚那公堂上的审讯之中抽身了。他细细想了想,才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便是所谓的囚牢——关押犯人的地方。他想看看四周有些什么,可那狱卒手中细微的烛火也远离了,世界又沉入一片死寂。他唯能听!他敛着呼吸声听!一阵规律的鼾声飘来,他随着那鼾声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鼾声戛然而止!于是更细微的声音能传入他的耳朵了——从喉管里震出的衰微的呻吟,先前他听到的那微弱的呻吟。这呻吟叫他想起那躺在荆棘丛中的小儿,他也是那样痛苦地呻吟着,只是没有现在这般叫人敏感,叫人生怜。龙瑜只是恨他,有一些些恨他,他叫龙瑜第一次与欺骗打交道并败下阵来。他想把那声音听得更仔细,于是努力地揪住那声音的尾巴,让它们一个也逃不过自己敏锐的耳朵。可是听着听着,那呻吟渐渐地弱了……却又渐渐地响了……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整个脑袋都在轰鸣了。可是明明正剧烈地响着,却又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寂静……轰鸣……寂静……龙瑜分明觉着自己是醒着的,可是全身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覆盖着。他反抗这力量,用力向上昂起头颅,但毫无用处,越是反抗,那力量越是强大,越是可怖。龙瑜挣扎过数十次,最终放弃了,任凭来自四面八方的尖锐的声音在耳畔滋衅。在他完全陷入深渊的那一刻,绷在全身的一根筋忽然松弛下来。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是黑暗。

一朵幽暗的火花飘了过来,光明侵蚀着黑暗的裙裾。微弱的呻吟声也被光明遣散,从龙瑜的耳际消失了。

他在暗处观察着走过来的许井,那光明影影绰绰照出他肥硕的身材和满面流油的奸猾。

“开饭了!”许井捧着满是油脂的“五花肚”款款走到龙瑜跟前,艰难地半蹲身子,将一只碗扔到地上。龙瑜被他们骗了一次,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气,见着这碗里的杂食,愈发不悦。

“喂!这是给人吃的吗?糟糠吧!”

“哟!嚣张得很呐!”许井从腰间拔出一根铁棍,在牢门上敲了一敲,“你这贼囚,胆子可不小,太子殿下也是你能惹的?”

“管他什么太子殿下,欺压良善便不是好人!”许井听他这么一说,料定他着实是一个癫人,胸中的胆色又长了不少。“再猖狂叫你饿死在这里!”他扑起一脚,踢翻了那只碗,粥饭洒了一地。“这下叫你真的吃糟糠!”许井暗暗笑着,脸上的骄矜掩饰不住。龙瑜有些悔了,心想不能和他斗气,不然早晚不得好果子吃。“狱卒小哥,是我不对,不该招惹那太子殿下。我如今诚心悔过,你便少生些气。我也不消小哥再给我提碗粥来,随意丢我一个馒头便是了。”

“你他娘的把这地牢当成草市了!容得你讨价还价!进了牢了,做了囚了,还想要吃好吃的!如今这些你都吃不下去,以后这牢里的苦怕是要你吃得哭爹喊娘了!”许井捧着肚子笑起来,那里面装的不是油水,是满腹的优越。

“小人!”龙瑜心里骂着,却又挺不过咕咕叫唤的肚皮,“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苦恼万分。“什么东西?”屁股下有块东西硌着了。“怎么掉下来了?”手上捏的是打小便佩着的玉佩,来历不明,也不知真假。他决定用玉佩撞撞运气。

“小哥,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你这贼犯人,怎么这么烦人!都死到临头了,有什么话留着和黑面阎王老子说去!”许井瞪他一眼,悠悠地转过身。“你先看看我手上这个东西!”龙瑜将红绳悬在指间。许井转身一看,是块明晃晃的玉,瞳孔立刻现了光,宛若夜里猫儿碧绿的眼珠,直被龙瑜勾来了魂儿。许井笑呵呵地跑过来,伸手去捉。

龙瑜把手缩回去。“嘿嘿!兄弟,你这手上是——”许井搓一搓手板。“没什么,不值钱的东西,既然小哥不稀罕,我且敝帚自珍。”

“嗳!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哥我何曾瞧不起你?大哥我只是怕——只是怕你不知诚心悔过,才装作有意为难你罢了!”

“那我如今可是诚心悔过了,小哥为何不信,却又要打翻我的饭食!”龙瑜佯装嗔怪。

“这——这可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大哥当真吝啬到不肯给你一个馒头么?兄弟可是错怪大哥我了!”许井叹一口气,面上有三分委屈,“我若是不打翻你的饭碗,我那哥哥怎么允我讨个馒头给你呢!”

“呵!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我是错怪小哥了!我……”许井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三分羞愧,忙道:“无碍!无碍!既然兄弟诚心悔过,那我这就去给你取些馒头来,让你解解饥!”他说罢转身离去,平日沉重的步伐此时脚下生风般曼妙轻快。

许井撇下铁棍,将烛台摆在桌子上。

“你小子捡了宝了?”许落看出他的脸色与平日不同,赶忙给他斟满一杯酒,让他坐下说话。

“哥哥,我是真见了宝啦!”“哦?真的?宝呢?”“还没到手。”

“那你乐什么!还没到手的宝叫你这般把持不住,真是没见过世面!”“哥哥此言差矣!那刚刚进来的癫小子,手中有块好玉呢!”“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许落一巡酒下来,已有了计策,他把声音压低了,说与他听:“如此这般,这般……必能赚得他的玉来!”“哥哥妙计!”

“哈哈哈!来,且先干了这杯酒!为咱们将来的好日子提前庆祝一番!”“干!”

空气中弥杂了一份喜庆与阴笑,在幽森的牢房里显得颇为妩媚。

龙瑜正在牢房里卧着,听到一阵吵嚷,急忙起身窥视。“你这小子,居然要给那囚犯送馒头!一定是收受了人家的贿赂!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讨饶!”“哥哥饶命啊!哥哥!我没有收他的贿赂,他是诚心悔过了,我才要给他送馒头的呀!”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不然今日打得你皮开肉绽!”桌椅碎裂的声音传来,许井正四处逃窜,向许落讨饶。不多久,许井哭喊的声音止住了,一切又陷入寂静。

“别以为你装死我就能饶过你!待会儿再来教训你!”这声音如一记雷鸣,于夜色下的荒野深山中闯入龙瑜的耳膜。

许落的脚步声向这里传来,“咯噔……咯噔……”。龙瑜咽了一口唾沫。恍惚间许落已站到身前。他放下一只瓷碗,碗里有两个白花花的馒头。

“小哥,这是?”“是许井预备给你送来的馒头。”

“谢过小哥了!”龙瑜说罢便伸手去端,被许落拦住了。“慢着!”

“小哥这是什么意思?”“你方才也听见了吧?我那弟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事情?不知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哥的事。”

“你心知肚明,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只是你要吃这馒头,我弟弟允了不算数。我们给你吃的,可是要受——”

龙瑜再次把那块玉现出来。许落见了宝玉,方才的正经相早被抛却了。“兄弟,这玉漂亮哇!”

龙瑜把手指稍微垂下,许落便跟着弯一弯腰。“小哥的眼睛跟这块玉一样澄澈呢!一眼便能识出这块宝玉来!”“宝玉?几个钱?”许落紧紧盯着那块玉看着,肥厚的嘴角不自然地上扬。“小哥,您开玩笑不是!我这手上,可是传家之宝!单传到我这儿,十代了!你说值几个钱!”龙瑜伸出两根食指,比出一个“十”来。许落一听,不得了,还真像是块宝玉。龙瑜加紧攻势:“这块卖了,不是我诓你,这个数!”他将一根食指折回。

“这是个什么数?”“半个临安城!”

许落赶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眼睛紧紧瞅着两边的牢房,生怕被人听见这么一桩生意。他的眼睛愈发亮得清澈了,手也来回不停地搓着,仿佛要从瞳孔里伸出一只有力的爪子,将那块玉紧紧抓回来。龙瑜看出他在努力抑制着,一边暗自嘲笑,一边穷追猛打。

“小哥担心什么?你给我一顿吃的,换一块宝玉。就算被惩戒了,好歹卖了这块玉,也能赎回一条命,剩下的钱财更是一世不愁吃穿呀!”

“不行!可不能被这小子诓了!”许落猛地醒悟,又变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哼哼!兄弟,你是想诓我不是?我瞅这玉上有瑕疵,不透亮,不像是真的!不像……不像!”说罢撅一撅嘴。

“小哥若是不信,你仔细验一验便知真假。”“怎么个验法?”“我提着它,你把脸靠过来,仔细瞧瞧。”

“那不成!你若是在这玉上施了手脚,我却没有二郎神的眼睛,怎么辨得出真假!”

“那小哥想怎么个验法?”“依我看——你且把手提着宝玉出来,在这盏油灯上烧一烧可行?”“成。”龙瑜把手从门栏中稍稍伸出去一些。许落瞅准时机,一把将玉扑了下来。

龙瑜怒从心生,却不好发作。许落将玉细细看了一遍,吃力地蹲下身子,将油灯放在地上,拎着宝玉小心翼翼地在火上倒腾了几下,生怕弄坏了它。他起身道:“好兄弟,够爽快!你的心意哥哥就收下了,以后有好吃好喝的,定少不了你的!”“哈哈哈!小哥痛快人说痛快话呀!只不过……”“兄弟有话不妨直说!”

“我这人呢,也没什么亲信,只有一个在苏州经商的弟弟。他每隔一段日子便来看我,若下次他来了临安,寻不见我,最终在牢房里打听到了,免不得会带些银两来,让我里外打点。若是小哥能给我换间好些的牢房,想我那弟弟高兴起来,手头也会阔绰得多呀!”

“哎呀,您老原来是苏州经商人家的大官人呐!只怪我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您一身的贵气!我这就给您换间上好的牢房!”说罢去摸腰间钥匙。

他赔着礼,哈着腰,端着油灯引龙瑜向前走。

“小哥,我有一件事情问你。”“您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太子殿下是什么人?”

“您竟然不识得太子殿下!”许落转眼一想,龙瑜是个癫人,问这般话也不奇怪,“太子殿下是当今的皇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惹不得的呀!”

“哼!原来是权贵。”“您定是误会他了!太子殿下在外驰骋沙场,在内惩恶扬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决计不是您所以为的权贵!太子殿下唤作赵竑,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可是厉害得很!您可千万记住咯,以后出去了,千万别再去招惹他了!”

“怎么会这样……”龙瑜将信将疑。“呐,您以后就住这儿!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通知咱哥俩,保准让您住得舒舒服服的!”

“要是没什么吩咐,小的就先走啦!您先住着,有事唤我便是!小的唤作许落,外头的唤作许井。”

“呵!倒真的进了客栈了。”龙瑜看着他低头哈腰的样子,心中讥讽。

龙瑜扫视这间牢房,称不上精致,不过床铺倒也整洁,书桌、笔墨也都齐全。唯一叫他吃惊的,是一盏油灯,一盏格外明亮的油灯。它将龙瑜从黑暗之中赎了出来,给他以肉身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