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巨鳄在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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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通风雷

长江浩荡,浊浪排空。小火轮“江安号”犁开浑浊的水面,汽笛长鸣,驶离了喧嚣与阴谋交织的上海滩,逆流而上,直指南通天生港。

陈远独立船头,江风猎猎,吹拂着他浆洗得笔挺的灰布长衫。怀中那块黄铜怀表紧贴着皮肤,冰凉依旧,却仿佛与脚下奔腾的江水共鸣,传递着某种宏大的脉搏。身后,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根基初稳的大生纱厂和“华兴联盟”;前方,是张謇擘画的实业救国蓝图——南通,这片长江口孕育的冲积平原,将成为他撬动时代的下一个支点。

天生港码头,远非上海十六铺的繁华可比。简陋的木栈桥延伸入江,几艘吃水不深的沙船停泊着,搬运工赤膊扛着麻袋,号子声粗犷有力。岸边芦苇丛生,泥滩上散落着渔网和修补中的小舢板。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泥土的芬芳,以及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机。

码头上,一个身影格外醒目。张謇(字季直)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袭半旧的深蓝色长衫,身形清癯,面容儒雅中透着刚毅,眼神温润却深邃如古井。他身旁站着几位同样穿着朴素、气质干练的随员。看到“江安号”靠岸,张謇脸上露出真挚而热切的笑容,快步迎上前。

“陈远先生!一路辛苦!謇恭候多时了!”张謇拱手,声音清朗,带着江北口音,却字正腔圆。

“张季直先生!”陈远快步下船,深深一揖,“晚生何德何能,劳先生亲迎!惶恐之至!”

四手相握。张謇的手掌温热有力,带着读书人的筋骨和实干家的粗粝。陈远感受到的不仅是这位“状元实业家”的礼贤下士,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对共同理想的期许。

“陈先生力抗洋商、技艺超群、更兼金融奇才,力挽狂澜于既倒,謇在通州闻之,心潮澎湃,恨不能早识先生!”张謇目光灼灼,毫不掩饰欣赏,“南通僻处江海一隅,謇不自量力,欲在此兴办纱厂,实践‘父教育,母实业’之志,然筚路蓝缕,困顿颇多。先生此来,如久旱甘霖,实乃南通之幸,实业之幸!”

“季直先生胸怀天下,实业救国,志存高远,晚生敬佩万分!”陈远肃然道,“能与先生并肩,为华夏工业尽绵薄之力,是陈远的荣幸!上海滩一役,不过侥幸。真正的根基,当在先生所开辟的这片热土之上!”他目光扫过眼前略显荒凉却充满可能性的码头与滩涂,语气坚定。

寒暄过后,张謇亲自引路。没有奢华的轿子,只有几辆简陋的骡车。车轮碾过新修的土路,扬起淡淡烟尘。张謇如数家珍,指点着沿途景象:

“陈先生请看,此地为唐家闸,乃我规划之工业区核心。北倚通扬运河,南临长江,水路通衢,原料、成品进出便捷。”

“那边正在夯筑地基的,便是大生纱厂(南厂)的主厂房。设计图样参考了沪上洋厂,然更重通风采光,力求为工人营造稍好之环境。”

“河对岸,规划有榨油厂、面粉厂、冶铁坊……謇之愿,非独一纱厂,乃欲在此建成一自给自足、工农相辅之模范区!兴办学校,开通道路,疏浚水利,使通海之地,焕然一新!”

张謇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改天换地的激情和无比清晰的蓝图。陈远默默听着,心中震撼不已。这位状元公的眼光和格局,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人。他不仅看到了机器工厂,更看到了工业文明需要的社会基础配套和人文关怀。这与他脑海中“工业体系”的概念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宏大。

“季直先生深谋远虑,晚生叹服!”陈远由衷赞道,“工业非孤立之木,需良田沃土滋养。原料、能源、交通、人力、乃至工人子弟之教育,皆环环相扣。先生布局,已具工业城之雏形!”

“工业城?”张謇眼中精光一闪,咀嚼着这个新词,随即抚掌大笑,“妙!妙哉!陈先生此喻,深得我心!南通,便要做这华夏第一座‘工业城’!”

两人的距离,因共同的愿景而迅速拉近。谈话间,骡车已驶入一片更为繁忙的工地。

**第二十二章:工业之基**

眼前景象,让见惯了上海工厂的陈远,也感到了强烈的视觉与心灵冲击!

唐家闸工地上,人声鼎沸,号子震天!数以千计的民工如同勤劳的工蚁,在广袤的土地上挥汗如雨。巨大的杉木被数十人喊着号子抬起,深深夯入河滩淤泥,构筑着坚固的码头基础。远处,更令人震撼的是厂区地基的开挖——那绝非小打小闹!

一个深达数丈、长宽皆逾百步的巨坑已初具规模!坑底,数百名精壮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油亮发光,肌肉虬结。他们两人一组,或奋力推动巨大的石碾(称为“硪”),高唱着节奏铿锵的“打硪号子”,将松软的泥土一层层夯实;或挥舞着沉重的铁锹、镐头,挖掘着更深的土层。号子声、石硪落地的闷响、铁器撞击泥土的铿锵,汇成一股原始而雄浑的力量交响曲!

“此乃纱厂主厂房之地基!”张謇指着巨坑,语气带着自豪与凝重,“地基不稳,万丈高楼亦为沙上之塔!故謇不惜工本,深挖数丈,以巨石、石灰、糯米汁层层夯筑!务求其坚若磐石,百年不倾!”

陈远凝视着坑底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耳中是震人心魄的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这不再是上海滩的螺丝钉工人,这是真正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这个民族的工业未来,夯下第一块基石的先驱!他们的脊梁,比任何钢铁都更坚韧!这场景,远比精密的机器更让他感受到一种磅礴的、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原始生命力!

“季直先生此举,乃百年大计!”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万丈高楼平地起,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晚生在上海,受制于旧厂改造,地基狭窄,机器亦不敢尽用其力。南通此地,真乃天赐宝地,可放手施为!”

张謇深以为然:“正是!陈先生请看那边——”他指向巨坑边缘已开始砌筑的部分,“此乃地下排水暗渠系统!借鉴西法,以砖石拱券构筑,务求厂区永无积水内涝之患!”

目光再移,更远处,一座高耸的砖砌烟囱已拔地而起,粗壮的骨架显示出未来驱动工厂心脏——大型蒸汽锅炉的规模。旁边,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正在清理,木桩标出清晰的边界。

“那是未来的发电厂预留地?”陈远敏锐地问道。

张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赞许:“陈先生果然目光如炬!謇深知,动力乃工业之血脉。蒸汽之力固有,然电气之光明与高效,乃未来所趋!此地方圆百亩,便为日后自建发电厂预留!煤,可由运河自北而来;水,取之长江;蒸汽驱动发电机,电力通达厂区各处!此乃南通工业之‘心’!”

一个初步的能源中心蓝图,已在张謇心中成型。陈远心中震动更甚。这位状元公的眼光,确实超前!电力,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核心驱动力!有了稳定可靠的电力,精密制造、高效生产才有了可能!这预留地,是为未来的“华兴”乃至整个南通的工业升级埋下的伏笔!

“季直先生高瞻远瞩,晚生五体投地!”陈远由衷叹服,“电力之网一旦铺开,不仅工厂受益,整个南通城之夜,亦可告别油灯烛火,迎来光明!”

“光明……”张謇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謇之所愿,不止于机器轰鸣,更在于民智开启,民生富足!工厂为基,教育为魂,电灯照亮的不止是街道,更是人心!”

两人相视,一种超越商业利益的共鸣在激荡。工业不仅仅是冰冷的机器和利润,更是文明进步的阶梯,是照亮民族未来的火炬!

**第二十三章: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几日,陈远深入考察了南通的规划全貌。他随张謇巡视了已初具雏形的师范学校、测绘局,考察了通海垦牧公司的滩涂围垦现场,了解了张謇疏通河道、修建公路的庞大计划。一幅以工业为核心,教育、农业、交通、水利协同发展的宏伟画卷,在长江北岸徐徐展开。陈远被深深震撼,也彻底折服于张謇的格局与实干精神。他心中关于“华兴”技术南迁、与南通大生深度合作的构想愈发清晰坚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巨大的利益与深刻的变革,总会引来觊觎与破坏。

一日午后,陈远正在暂居的驿馆内审阅张謇提供的水文地质资料,刘先生风尘仆仆地从上海赶来,脸色凝重,带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紧急情报。

“东家!上海那边出事了!”刘先生压低声音,“我们派去皖北收棉花的三个伙计……失联了!最后一次传信是在亳州,说发现了一批质优价廉的棉花,正准备交割。随后便音讯全无!当地联络点的人去查探,只在他们最后落脚的小客栈里,发现了打斗痕迹和……血迹!人,还有带去的几千两银票,全都不见了!”

陈远眼神骤然一冷!皖北收棉,是他打破怡和原料封锁的关键一步!伙计失联,银钱被劫,显然是有人蓄意破坏!

“查!不惜一切代价!”陈远声音冰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银子是小事,人命和这口气,不能丢!通知我们在苏北的‘关系’,悬重赏!挖地三尺也要把背后黑手揪出来!”

“是!”刘先生记下,接着递上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薄薄纸卷,声音更低,“这是‘夜枭’从怡和洋行内部传出的紧急密报!”

“夜枭”,是陈远利用丰厚报酬和民族大义,在怡和内部发展的一个极其隐秘的眼线,身份只有陈远和刘先生知晓,传递消息的方式也极其特殊。

陈远迅速拆开密报,上面只有一行用特殊药水书写的、极其潦草的暗语,译成明语是:

【怡和新经理卡特(原约翰逊副手)密联日本三井残余、沪上青帮‘通’字辈头目杜老五。目标:南通!手段:破坏大生基建、绑架或刺杀关键人物(疑指张謇或您)、散布谣言制造恐慌。行动代号:‘滩涂’。近期发动!】

“好一个‘滩涂’!”陈远眼中寒芒爆射,指节捏得发白!怡和果然贼心不死!约翰逊倒了,又冒出个卡特!甚至勾结上了日本人和青帮!目标直指南通,直指他和张謇!手段如此卑劣狠毒,不仅要破坏工厂,更要动摇人心,扼杀这刚刚点燃的工业星火!

破坏基建?绑架刺杀?散布谣言?陈远脑中飞速盘算。基建工地人员混杂,易遭渗透。张謇和他自己,无疑是对方首要目标。谣言更是无形之刃,极易在初兴之地引发恐慌。

“刘先生!”陈远当机立断,“立刻做三件事!”

“第一,飞鸽传书上海,调‘影子’小队中最精干的十人,火速秘密潜入南通!携带武器,听我号令!”

“影子”,是陈远利用做空日债的巨资和“华兴联盟”的掩护,秘密招募、训练的一支小型安保力量。成员多为苏北难民中挑选的忠勇可靠、身手利落之辈,由一位隐退的淮军老兵暗中训练,专司应对非常之事。

“第二,你亲自去拜会南通衙门张知州(张謇堂弟张詧),将此密报内容,以最机密方式告知!请他务必加强对张季直先生及重要工地的护卫,并暗中留意市面异常流言!”

“第三,”陈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通过我们在青帮里的‘线’,给杜老五带个话!告诉他,江湖事江湖了,但手若伸得太长,敢碰南通这片地和这里的人,我陈远,不介意让黄浦江底再多几具穿‘通’字鞋的尸首!让他掂量掂量,为了洋人的银子,值不值得把整个‘通’字辈都搭进去!”

刘先生凛然应命:“明白!东家放心!”他深知此事凶险,立刻转身去办。

陈远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南通城初上的灯火和远处工地上彻夜不息的点点篝火。怀表在掌心冰凉而沉实。怡和、三井、青帮……明枪暗箭,纷至沓来。

“想毁掉这里?”陈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那就看看,是你们的爪子硬,还是我陈远在南通这片滩涂上,为华夏工业夯下的基石更硬!”

一场围绕南通工业基地、不见硝烟却凶险万分的保卫战,悄然拉开了序幕。工业的星火,在长江北岸顽强燃烧,照亮了黑暗,也必将引来更多贪婪的飞蛾与恶毒的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