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灵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梦回

霜寒露重的子夜,许佑宁又一次从尸山血海的梦魇中挣脱。

心脏在瘦削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破败的屋顶,漏风的窗棂糊着发黄的旧纸,月光吝啬地投下几缕惨白的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和蛛网。

又是这个梦。

残留在感官里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黏腻、温热,令人作呕。视野里堆叠着无数扭曲、僵硬的肢体,层层叠叠,如同被随意丢弃的柴薪,构筑成一座绝望的尸丘。她就站在这丘顶,或者深陷其中?脚下是滑腻冰冷的触感,是凝固的血,还是尚未冷却的皮肉?每一次,她都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然后,便是那声音。

总是在她意识沉沦到最黑暗的深渊时,它便穿透浓重的死寂,幽幽传来。缥缈、模糊,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似从深不见底的幽冥中渗出。它在呼唤她,一遍又一遍,音节破碎得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只余下那固执的、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的尾音。

“救…我…救救…我…阿宁……”

许佑宁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咸腥,才勉强将翻涌的恐惧压回心底。她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蜷缩在床铺另一侧的弟弟许佑安。

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瘦小的身体裹在打着补丁的薄被里,呼吸清浅。为了省下一点炭火,姐弟俩总是挤在这一张破旧的板床上取暖。看着弟弟稚嫩却已显出几分生活磨砺痕迹的侧脸,许佑宁心头涌上酸涩与怜惜。

小心翼翼地下床,赤脚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想去灶房喝口凉水压压惊。经过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时,手臂无意识地蹭过桌角开裂的木刺。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抽气。

低头看去,左臂小臂外侧,赫然多了一道寸许长的血痕。新鲜的血液正从细小的伤口里慢慢渗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怔住了,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拂过那道伤口。

梦里…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她的手臂?是断裂的刀刃?是崩飞的碎石?还是…某个垂死者挣扎时抓挠的指甲?她努力回想,梦境却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沼泽,越是挣扎,记忆碎片便沉得越快,最终只剩下这道带着真实痛楚的伤口。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醒来后身上莫名其妙出现淤青、擦伤,甚至有一次是脖子上清晰的指印般的红痕。她总是安慰自己,定是夜里翻身撞到了墙板,或是被破旧的被褥磨的。可此刻,这新鲜的血痕,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自欺欺人的借口上。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嘶鸣:这梦,当真只是梦吗?

灶房里空荡冰冷,水缸里只剩浅浅一层。许佑宁舀了半碗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与寒意。生存的重担已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这夜复一夜的恐怖梦境,以及身上这些诡谲的伤痕,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随时可能将她拖入更深的绝望。

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灶台边,试图理清那些混乱的碎片:尸山、血海、模糊的呼唤…还有这伤。头隐隐作痛。

“阿姐?”一个带着睡意和担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许佑宁一惊,慌忙放下碗,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佑安?怎么醒了?吵到你了?”

许佑安揉着眼睛,小小的身影在门框边显得格外单薄:“我听见阿姐起来了…阿姐,你又做那个噩梦了?”少年虽然年幼,却异常敏感。

许佑宁强扯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想摸摸弟弟的头:“没事,就是口渴了。快回去睡,天快亮了,你白日还要去西街看看有没有活计。”

许佑安却没动,他目光落在许佑宁下意识遮掩的手臂上,眉头皱得更紧了:“阿姐,你的手…”

“不小心划了一下,不碍事。”许佑宁连忙道,心却悬了起来。

许佑安沉默了一下,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许佑宁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忐忑:“阿姐,你看这个…我今天在城隍庙后面捡的…看着…像是个好东西?”

那是一支玉簪。簪体细长,玉质不算顶好,带着些许杂色,但雕工却异常精致,簪头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莲心一点嫣红,像是沁进去的血丝。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点红竟隐隐透出一丝妖异的光泽。

许佑宁的目光一接触到那支玉簪,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恐惧和莫名熟悉感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瞳孔骤缩,几乎要失声尖叫——这玉簪!她见过!在刚才的梦里,那堆叠的尸山缝隙中,似乎就有这样一点刺目的红!是它吗?是这支簪子?!

就在她心神剧震,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玉簪时——

“嗡……”

那支躺在许佑安手心的玉簪,竟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个在梦中无数次折磨她的、模糊不清的呼唤声,如同鬼魅的低语,竟无比清晰地、仿佛就在她耳边炸响:

“阿宁——!”

许佑宁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同样被那震动和姐姐剧烈反应吓住的许佑安,以及他手中那支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红芒的玉簪。

这一次,呼唤声不再遥远模糊,它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实感,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死死地钉在了这间破败冰冷的灶房里,钉在了这支凭空出现的诡异玉簪之上。

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她。

“阿、阿姐?”许佑安的小脸瞬间煞白,他从未见过姐姐露出如此惊恐欲绝的神情,那眼神里的绝望和骇然,比冬夜的风还要刺骨。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捧着玉簪的手,却又怕摔坏了这“好东西”,僵在原地,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了?这簪子…它、它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许佑宁的牙齿都在打颤,那声清晰的“阿宁——”仿佛还在她耳蜗深处回荡,带着梦魇中尸山血海的冰冷腥气。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点妖异的莲心红芒上撕开,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恶心感。灶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姐弟俩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没…没事,”许佑宁的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接簪子,而是猛地抓住许佑安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弟弟和那支邪门的玉簪。“佑安,把它放下!快,放在桌上!离它远点!”

她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惶,许佑安被拽得一个趔趄,也彻底慌了神,连忙将玉簪丢在破旧的木桌上。簪子落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那点莲心红芒似乎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幽幽亮起,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阿姐,这簪子…是不是…不干净?”许佑安躲在姐姐身后,声音发抖。城隍庙后那片荒地,本就传说不太平,他之前只当是大人吓唬小孩,如今看着姐姐的反应和这簪子的异状,幼小的心也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许佑宁没有立刻回答。她死死盯着桌上的玉簪,手臂上那道新鲜的划痕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梦境的“真实”。这簪子…她在梦里见过!就在那堆叠的尸体之间!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被佑安捡到?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循着这簪子,或者循着她,找来了?

“佑安,”许佑宁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决绝,“天亮后,你带我去你捡到簪子的地方看看。”她必须弄清楚来源。

“好!”许佑安用力点头,只要能离这可怕的簪子远点,他什么都愿意做。

“现在,”许佑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转身面对弟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些,“回屋睡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簪子…先放在这里。”她不敢再碰,更不敢让弟弟拿着。

许佑安担忧地看着姐姐苍白如纸的脸和手臂上渗血的划痕:“阿姐,你的手…”

“小伤,不碍事。”许佑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推着弟弟往卧房走,“快去睡,天快亮了。”

这一夜,许佑宁再未合眼。

她背对着桌子坐在床沿,将弟弟护在里侧,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时不时投向灶房门口那点微弱的、诡异的红芒。每一次注视,都仿佛能听到那冰冷呼唤的回响,每一次闭眼,尸山血海的景象就更加清晰地扑来。那支玉簪,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感知里,无声地散发着不祥。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蒙蒙亮,鸡鸣声稀稀拉拉地响起。许佑宁手脚冰凉,眼下一片青黑,但精神却因极致的紧绷而异常清醒。她起身,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玉簪层层包裹起来,隔绝了那点红芒,才敢放入怀中——她不能让这东西单独留在家中,更不能让弟弟再碰。

“佑安,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沙哑。

许佑安也几乎没睡,小脸上满是困倦和惊魂未定,但看到姐姐坚定的眼神,他也强打起精神。

姐弟二人沉默地出了门,晨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许佑安在前面带路,穿过破败的巷弄,走向城西荒凉的城隍庙后身。

那片荒地比许佑宁想象的还要荒凉。枯黄的野草足有半人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棵歪脖子老树张牙舞爪,地上散落着残砖碎瓦和不知名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气息。

“就是这里,”许佑安指着一处被踩倒的草丛,“昨天傍晚,我在这里捡柴火,就看到它…一半埋在土里,露着那朵红莲花…”

许佑宁的心沉了下去。这地方,偏僻、阴森,绝非寻常女子会遗落首饰之处。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弟弟指认的地方。泥土湿润,除了佑安昨日的脚印,还有几道模糊不清、似乎被刻意拖拽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更深的草丛和几块倾倒的残碑之后。

她顺着痕迹,拨开及膝的枯草,一步步向前探查。许佑安紧张地跟在后面。

突然,许佑宁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铁锈腥气,混杂在荒草的土腥味中,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这味道…和梦里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手,拨开面前一丛茂密的、带着倒刺的荆棘——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逆流!

荆棘丛后,一块倾倒的巨大石碑下,半掩着一只惨白僵硬的手!手指扭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泥土和…暗褐色的凝固物!顺着那只手看去,破旧的衣料下,隐约可见更多被泥土和枯草覆盖的肢体轮廓!

不是一具!

那凌乱的姿态,那被随意掩盖的痕迹…这下面,绝不止一具尸体!

“呕…”许佑安也看到了,他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呕,小脸瞬间惨无人色,惊恐地抓住了姐姐的衣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许佑宁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梦中的尸山血海,与现实中的乱葬荒冢,在这一刻轰然重叠!那浓烈的血腥味、那冰冷的触感、那绝望的死寂…原来都不是幻觉!

她怀中的玉簪,隔着厚厚的布包,竟又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震动!仿佛在应和着此地的死亡气息!

“阿宁…找到你了…”那模糊的呼唤声,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再次在她脑海深处幽幽响起,这一次,近得如同耳语!

“不!”许佑宁猛地捂住耳朵,踉跄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倒在这里!佑安还在身边!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许佑安被姐姐的反应和那近在咫尺的尸骸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许佑宁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却又不敢大声,唯恐惊动什么。

许佑宁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脑中嗡嗡作响的幻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慌!必须弄清楚!这关系到她和佑安的生死!

“别怕...别怕...”她声音嘶哑地安抚弟弟,更像是在命令自己。她深吸一口混杂着腐臭和血腥的空气,胃部又是一阵痉挛,但眼神却死死盯住了那只惨白的手和石碑下掩盖的轮廓。

“佑安,你...你退后些,背过身去,别看!”许佑宁将弟弟往身后推了推,自己则咬着牙,颤抖着再次拨开荆棘,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更仔细地看向那片死亡之地。

尸体不止一具,粗略看去,至少有四五具,被粗暴地堆叠、拖拽、用枯草和浮土潦草掩盖。衣物大多破烂肮脏,像是流民的打扮,但其中一具半露出的尸体,身上的布料似乎稍好一些,颜色是褪了色的靛蓝。

许佑宁的目光被那具尸体吸引。它离得稍近,半张脸压在泥土里,露出的半边脸扭曲着,布满惊恐,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死前看到了极端恐怖之物。但吸引许佑宁的,并非这骇人的死状,而是这尸体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伤口边缘极其不平整,皮肉翻卷撕裂,完全不似利刃切割,倒像是…被什么野兽用蛮力生生撕咬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