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夏的回响
2015年的夏天，像是被泼了一整桶炽烈的阳光。蝉鸣在京市的老槐树上拉成粘稠的弦乐，空气里浮动着毕业季特有的、混合着离愁与躁动的气息。金晋凯夹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出东影动画学院的校门时，后颈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出了深色的云翳。他手里攥着刚领到的毕业证书，红色封皮烫金的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却远不及半小时前，他在学校附近小影院里看到的那束光来得震撼。
影院里的灯光刚刚亮起，映照着满场观众尚未完全散去的唏嘘与掌声。有人在擦眼泪，有人在激动地讨论着片尾那只猴子的背影，还有人已经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地给朋友发着消息：“看了吗？大圣归来！国漫出息了！”金晋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座椅扶手的微凉，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屏幕上“终”字的余辉尚未完全隐去，他眼前却反复闪回着电影里的画面——破败庙宇中苏醒的齐天大圣，江流儿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还有最后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中，金箍棒划破天际时迸溅的金光。那不是他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带着些许幼稚色彩的孙悟空，那是一个被岁月磨平棱角，却又在宿命召唤下重新燃起热血的灵魂。细腻的画风，流畅的动作，还有那穿透屏幕的情感张力，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心里某个沉寂已久的地方。
“晋凯！金晋凯！”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是同寝室的老三，王胖子，手里还挥舞着半瓶没喝完的冰镇可乐。“你怎么还在这儿发愣？走啊，寝室哥们儿说好了，今晚毕业聚餐，不醉不归！”
金晋凯回过神，喉头有些发紧。他看着王胖子因兴奋而涨红的脸，那上面写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当下狂欢的期待。“胖子，”他声音有些沙哑，“你刚看了吗？那电影……”
“看了啊！牛掰！”王胖子灌了口可乐，打了个带气的嗝，“我跟你说，那特效，那剧情，绝了！刚才我还跟我爸打电话呢，说咱们学动画的以后有盼头了！不过话说回来，想这有啥用，咱明天还得去面试那破游戏公司呢，先填饱肚子要紧……”
胖子的话像一盆温水，浇在金晋凯燃烧的思绪上，却并未让他冷却，反而让那火焰烧得更旺了些。是啊，盼头。这个词在他心里盘桓了四年，甚至更久。从第一次拿起画笔，从第一次在电脑前笨拙地调试帧动画，从第一次因为毕业设计里的一个分镜熬到凌晨三点，他心里那点对“国漫”的执念，就像埋在沙土里的种子，明知环境贫瘠，却依旧固执地想要破土而出。
可现实是，东影动画学院的毕业生，真正能在动画行业站稳脚跟的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要么转行了游戏、广告，要么挤破头进了屈指可数的几家大公司，做着流水线般的分镜或上色工作。金晋凯不是没有收到过offer，一家业内小有名气的外包公司，开出的薪水在应届生里算不错，岗位是动画师。但那意味着，他以后大概率要日复一日地复制、粘贴，为国外的项目做嫁衣，离他心里那个“讲好中国故事”的梦，只会越来越远。
走出影院，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金晋凯发烫的脸颊上。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把他和胖子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学校门口的公告栏，上面还贴着几张褪色的海报，是往届学长学姐们的动画短片展映信息。金晋凯的目光扫过那些海报，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电影里的场景，以及更遥远的记忆——他大一时的毕业设计，一个关于敦煌飞天的短篇动画，因为经费和技术限制，最终呈现得磕磕绊绊，导师拍着他的肩膀说：“想法很好，但太理想化了，现实一点，先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四年。但今天，那部《大圣归来》像一把锤子，不仅砸开了国产动画市场的大门，似乎也砸碎了他心里那层名为“现实”的枷锁。当他看到片尾字幕滚动，看到那些年轻的制作人员名单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能有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去做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动画？
“胖子，”金晋凯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聚餐我可能去不了了。”
“啊？为啥啊？毕业就这么一次……”王胖子愣了一下。
“我有点事，很重要的事。”金晋凯的语气很坚定，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我得回寝室一趟。”
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那间即将搬离的宿舍。四个人的空间已经变得空旷，墙角堆着打包好的纸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书的味道。金晋凯冲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塞满了他大学四年的画稿——各种人设、分镜、场景速写，还有那个未完成的敦煌飞天短片的原始文件硬盘。
他翻出一个厚厚的速写本，封面已经磨破了边角，里面是他从大二开始构思的一个原创故事设定——关于一个现代少年误入水墨山水世界的冒险。他曾无数次在课堂上偷偷画下里面的角色，在深夜的自习室里修改分镜，却从未敢真正想过将它付诸实践。因为他知道，做动画，尤其是原创动画，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技术，需要太多太多他们这些刚毕业的学生所不具备的东西。
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圣归来的票房奇迹还在发酵，社交媒体上关于“国漫崛起”的讨论铺天盖地。资本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投向了这片荒芜已久的土地。金晋凯翻开速写本，指尖划过纸上少年主角坚毅的侧脸，仿佛能感受到那线条下跃动的生命力。他想起电影里江流儿那句“大圣，你一定会赢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需要人。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林薇，同系的才女，人设和场景设计一绝，毕业后本打算出国深造，但金晋凯知道她心里对国产动画同样有着执念。还有赵磊，那个整天泡在机房里的技术宅，对三维建模和特效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之前还抱怨着找不到能施展拳脚的地方。
他需要地方。学校附近的老居民楼，或者某个便宜的写字楼隔间？租金是个大问题，但或许可以先凑一凑。
他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能代表他们这群人初心的名字。他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奇思妙想的墨色，清澈纯粹的初心，还有那份丞载着梦想的重量……“奇墨清丞”，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感觉嘴里带着一股墨香和少年意气的清爽。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是王胖子发来的消息：“晋凯，你到底咋了？大家都等你呢！”
金晋凯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打：“胖子，替我跟大家说声抱歉。我可能……要去做一件有点疯狂的事。”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速写本，目光落在第一页自己用钢笔写下的一句话：“愿中国动画，总有一天，能照亮整片星空。”那是大一入学时，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豪言壮语，后来随着学业的压力和现实的磋磨，渐渐被遗忘在纸页间。
而现在，这句话在他眼中重新焕发出光芒。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栏里敲下三个字：“企划书”。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夜晚的喧嚣。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璀璨，像一片光的海洋。金晋凯知道，前路必定布满荆棘，资金、技术、市场，每一道坎都可能让这个刚刚萌芽的想法夭折。
但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是电影院里那如雷的掌声，是片尾那首荡气回肠的主题曲，更是自己胸腔里那颗为动画而跳动的心。
他拿起笔，在企划书的第一行，郑重地写下：
“项目名称：《山水谣》。”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颗种子落入土壤的声音。这个夏夜，对于大多数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或许只是狂欢与离愁的注脚。但对于金晋凯而言，它是一个时代回响的余震，是一个梦想破土的开端，更是“奇墨清丞”这个名字，在未来漫长岁月里，即将书写的，第一笔浓墨重彩的序章。他知道，属于他们的“大圣”，或许还在某个角落沉睡，但他和他的同伴们，已经准备好，拿起画笔，去敲醒那沉睡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