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血火青梧夜
我蹲在柴房梁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中元节的月光本该清亮,此刻却像浸了血。
底下传来脚步声,皮靴碾过焦木的吱呀声,一下下撞在我耳膜上。
三日前的家宴还在眼前晃。
那时我坐在宗祠方桌旁,父亲陈渊的筷子悬在半空中,竹节似的指节泛着白。
上座的大长老捻着胡须,声音压得像浸了水的破鼓:“九曜盟要我们递投名状,幽冥海说持中守正就是软骨头——青梧山夹在中间,怕是要成磨心。”
我捧着青瓷碗的手顿了顿。
那年我十六岁,只记得青梧山的梅花总比别处长得好,记得母亲总在我翻《青梧九章》时端来桂花糕。
父亲抬头时,我撞进他泛红的眼尾:“缺儿,去书房把残卷取来。”
书房的烛火跳得厉害。
我翻开那卷泛黄的绢帛,《青梧九章》前六章的字迹被虫蛀得像筛子,后三章干脆只剩空白。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犬吠,不是平时的欢腾,倒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凑到窗边,月光里掠过一道黑影,像片沾了血的云。
“少脉主!”
门被撞开的刹那,我差点把残卷掉在地上。
陈老夫子踉跄着冲进来,他守了青梧山三十年的青衫浸透了血,左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上个月他为我挡妖兽时断的,父亲说要寻续骨丹,可如今...
“走!”他拽着我往柴房跑,身后传来母亲的尖叫。
我回头望了一眼,廊下站着个戴鬼面的男人,面具上的青面獠牙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母亲扑过去时,他抬手就是一掌,我看见母亲胸口的衣襟炸开,血肉混着碎骨喷出来,像团被拍散的红雾。
“阿娘!”我挣开陈老夫子的手要冲回去,却被他反手按在柴房梁上。
他断臂的血滴在我手背,烫得我发抖:“青梧山今日必亡,他们要的是血脉断绝。”他撕开我衣襟,将残卷塞进去,“莫信正道说我们勾结邪修,莫信邪道说我们攀附九曜——去听风阁...查真相...”
“老夫子!”我看着他转身冲出去,鬼面人的刀光追上他后背时,他的身影突然矮了半截。
我捂住嘴,眼泪砸在残卷上,洇开一片模糊的墨痕。
柴房外的哭喊声渐弱,只剩下火舌舔舐梁柱的噼啪声。
我缩在梁上,盯着自己发颤的脚尖——那是母亲前日刚给我纳的千层底,鞋尖还绣着青梧花。
“还有活口吗?”鬼面人的声音像刮过磨盘的刀。
脚步声停在柴房门口。
我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离谱,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漏进来,照见鬼面人腰间悬着的玉牌——九曜盟的北斗纹,在火光里泛着冷白。
他的刀光劈来的瞬间,我本能地往右一滚。
梁上积年的灰扑了我一脸,刀锋擦着我后背划过,撕拉一声扯破了衣襟。
我摔在柴草堆里,顾不上疼,连滚带爬钻进柴堆后的暗渠——那是我十岁时和小翠玩捉迷藏发现的,没想到今日成了活路。
暗渠里的潮气漫上来,我听见鬼面人骂了句“小兔崽子”,接着是刀剑劈柴草的声响。
等一切安静下来,我顺着暗渠爬了半里地,从后山的排水口钻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青梧山成了一片焦土。
我踩着还在冒烟的瓦砾往家走,烧焦的檀木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井边突然传来抽噎声,我扒开半堵残墙,看见小翠缩在井沿上。
她穿的月白衫子染了黑灰,发辫散成乱草,看见我时猛地扑过来:“缺哥哥,我阿爹阿娘...他们...”
我刚要开口,远处传来马蹄声。
鬼面人骑着黑马折返,面具在晨雾里忽隐忽现。
“还有漏网的?”他抽刀的声音像蛇吐信子,“正好,斩草除根。”
我脑子“嗡”地一声。
小翠的手还攥着我衣角,我反手一推,她尖叫着掉进井里。
我转身往枯树跑,那树中心早被虫蛀空,我挤进去时,树皮刮得后背生疼。
鬼面人的刀劈在井沿上,碎石溅了我一脸。
“死了?”他的马蹄声在井边停了片刻,“青梧血脉,自此断绝。”
马蹄声渐远后,我从树洞里爬出来。
井里传来小翠的抽噎,我把她拉上来时,她的手冰得像块石头。
我们相顾无言,我扯下衣角给她擦脸,她突然指着我胸口:“缺哥哥,你衣服破了。”
我这才发现,方才被刀锋划破的衣襟里,《青梧九章》残卷还好好躺着。
更里面夹着张密写纸,被我的血浸透后,浮现出几行小字:“逆脉引气,破滞为通;邪火炼心,正脉藏锋。”
陈老夫子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若遇绝境,可试此法。”我找了座荒废的山神庙,把小翠藏在供桌下,自己在蒲团上坐下。
按照残图里的路线引气,灵力刚走到膻中穴就卡住了——这是我练气三层的瓶颈,卡了三个月了。
可当我试着逆着经脉走时,那团滞涩的气突然活了。
它像条逆流的鱼,从任脉冲到督脉,在百会穴炸开一团热流。
我睁开眼时,掌心竟腾起一簇幽蓝的火苗——这不是青梧山的纯阳诀,倒像...邪修的阴火。
庙外传来山风穿堂的声响,我盯着掌心里的火苗,突然笑了。
母亲的血还在眼前,父亲的刀还插在焦土里,陈老夫子的断袖还沾着我的血。
我摸着胸口的残卷,上面“青梧”二字被血浸透,倒像朵开在血里的花。
“活下去。”我对着供桌上褪色的土地公像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青梧山没勾结任何一方——我要让九曜盟和幽冥海都看看,他们争的‘正邪’,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翠在供桌下打了个喷嚏,我把她抱出来,解下外袍裹住她发抖的身子。
山风卷着焦味吹进来,我望着庙外渐亮的天,第一次觉得,这双沾着血的手,或许能撕开点什么。
比如,千年的偏见。
比如,所谓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