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光下的伤疤
集装箱改造的“家”内部空间狭小而局促，却奇迹般地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与外面“锈带”的混乱肮脏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松香焊剂和一种廉价清洁剂混合的味道。靠墙的位置用废弃的金属架子和木板搭成了简易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林薇赖以生存的工具：几把型号不同的螺丝刀和扳手（柄部缠着防滑胶带）、一个老旧的万用表、一台屏幕边缘碎裂的便携式终端、一个烙铁架、几卷不同规格的锡焊丝，还有几块等待维修的、布满复杂线路的电路板。工作台一角，一盏用废弃零件改制的、光线柔和的台灯，是这方小小天地里最稳定的光源。
角落里，两张用废旧海绵垫和干净但洗得发白的床单铺成的“床铺”紧紧挨在一起。一张稍大，一张小小的属于宝儿。旁边一个用金属箱子改成的储物柜里，整齐地叠放着母子俩为数不多的换洗衣物。墙上贴着几张宝儿用捡来的彩色包装纸画的画——线条稚嫩，充满了歪歪扭扭的机器人和星星。
林薇抱着宝儿走进来，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门，将外界的喧嚣、冰冷和危险暂时隔绝。她轻轻放下宝儿，小家伙立刻像只快乐的小鸟，跑到他的小床铺边，小心翼翼地把他视若珍宝的“小宝号”放在枕头旁，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宝号’要睡觉觉啦，明天再保护妈妈！”
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模样，林薇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她走到工作台前，拉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坐下。身体深处残留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宝儿的温暖和这小小“家”的安宁，给了她喘息和恢复的力量。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仔细地数了一遍，又看了看终端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房租、食物、宝儿可能需要的应急药品、“锈影”下次比赛前必须进行的检修……每一笔支出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终端屏幕冰冷的边缘，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她眼底深处闪过。
“妈妈？”宝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脑袋靠在她的腿边，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你在看什么？钱钱吗？小宝以后也去打大机甲，赚好多好多钱钱给妈妈！”他伸出小拳头，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小脸上满是认真。
林薇的心瞬间被这童稚的承诺填得满满的，酸涩而柔软。她伸手揉了揉宝儿柔软的头发：“宝儿乖，妈妈能赚到钱。宝儿只要……平安快乐就好。”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要记住，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要躲起来，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小宝知道！”宝儿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困惑地眨眨眼，“那……爸爸呢？妈妈你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大飞船，那爸爸开的大飞船，比‘蜂巢’里的机甲还厉害吗？他什么时候开回来保护妈妈和小宝呀？”
“爸爸”这个词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林薇一下。她脸上的柔和瞬间僵住，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冰冷。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工作台上柔和的灯光落在她垂下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爸爸……”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在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开飞船……很忙。”她的回答避重就轻，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刻意维持的平静。她不想让宝儿过早地接触那些冰冷的真相和残酷的过往。
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平复自己微澜的心绪，林薇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上几块需要修复的传感电路板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翻涌的思绪压下。拿起小巧的烙铁，接通电源，焊尖很快泛起点点橙红。她拿起一块布满焦痕和断点的电路板，凑到台灯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场”悄然展开。她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些精密的元件，但精神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笼罩了整个电路板。在她高度集中的感知世界里，冰冷的电路板仿佛拥有了生命。她能“听”到电流在完好的线路中如同溪流般平稳流淌的“低语”；能“看”到能量在受损的节点处如同淤血般凝滞、发出微弱“呻吟”的光点；能“感觉”到某个微型电容因为过载而内部结构轻微扭曲、散发着焦躁不安的“情绪”。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流畅而精准。烙铁尖如同拥有灵魂的精灵，轻巧地点在需要修复的断点上，锡丝瞬间熔化、流淌、完美地连接起断裂的“脉络”。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旁边密集的元件，用镊子夹起一个微小的、表面有细微裂纹的贴片电阻，仿佛能感受到它内部结构的“痛苦”和不稳定，动作轻柔地将其取下，换上一个闪烁着健康光泽的新元件。每一次落点，每一次焊接，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韵律和精准，仿佛不是在修理冰冷的机器，而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灵魂。
宝儿安静地趴在妈妈腿边的地上，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面前摊开着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上面散落着林薇给他的一些最安全、最不起眼的废弃小零件：不同颜色的小塑料齿轮、几颗圆润的轴承滚珠、几段剪下来的彩色导线头、几个形状各异的金属垫片。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灵活地摆弄着这些小玩意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自编歌谣：“小齿轮，转呀转……大机甲，跑得快……保护妈妈……打坏蛋……”
他时而拿起一个小齿轮，学着妈妈的样子，对着台灯的光线仔细地“研究”，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能看出什么门道；时而又把导线头扭成奇怪的形状，试图把它们连接起来；时而又把轴承滚珠排成一排，用手指轻轻一弹，看着它们骨碌碌地滚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柔和的台灯光芒笼罩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林薇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精密的修复工作中，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所有的痛苦和忧虑都被暂时隔绝在外。宝儿沉浸在自己充满想象力的零件世界里，小脸上满是天真和满足。只有他不成调的、软软的哼唱声，在安静的空间里轻轻回荡，像一首温暖的摇篮曲。
这画面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在这冰冷残酷的“锈带”深处，在这由钢铁和垃圾构筑的巢穴里，它是林薇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唯一的微光与净土。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电路板在林薇手中恢复了健康平稳的“脉动”。她轻轻放下烙铁，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己握着镊子的左手手腕内侧。
那里，一道长约两寸的旧伤疤，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疤痕早已愈合，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扭曲的粉白色，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静静地蛰伏在苍白的皮肤上。疤痕的边缘并不平整，带着一种撕裂的痕迹。
林薇的目光在那道伤疤上停留了许久。眼底深处，翻涌起比“锈带”最深沉的夜色还要浓重的阴霾。冰冷、压抑、还有一丝刻入骨髓的痛楚一闪而逝。
那不仅仅是一道疤痕。
那是通往一段被刻意掩埋、充满背叛与绝望的黑暗过往的钥匙。是顾沉舟冰冷质问的目光，是刺耳的警报，是失控的仪器发出的死亡尖啸……是让她带着宝儿，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狼狈逃离，最终蜗居在这“锈带”最底层的起点。
她猛地移开视线，仿佛那道伤疤会灼伤她的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翻腾的黑暗记忆再次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有宝儿要保护。
目光重新落回宝儿身上。小家伙似乎玩累了，抱着他那个用齿轮和导线做成的简陋“小宝号”模型，蜷缩在她脚边的地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打起了瞌睡。长长的睫毛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小嘴微微嘟着，发出均匀而细小的呼吸声，睡得无比安心。
看着儿子毫无防备的睡颜，林薇眼中翻涌的阴霾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温柔所取代。那道伤疤带来的冰冷和痛楚，似乎也被宝儿沉睡的温暖所驱散。
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睡熟的宝儿轻轻抱了起来。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妈妈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呓语。
林薇抱着他，走向那张小小的床铺。窗外的“锈带”，依旧沉浸在它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乱之中。但在这小小的集装箱里，在儿子均匀的呼吸声里，林薇找到了支撑自己继续前行的全部力量。她将宝儿轻轻放在小床上，为他盖好薄毯，指尖拂过他柔软的额发。
柔和的台灯光芒，温柔地守护着这一小片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