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为，你看起来想要给我爱
四月的最后一周，于时川早早就被爷爷叫醒，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袋农家肥，着急忙慌的要于时川撒进地里。于时川洗漱好出门，从杂物房里拎出长筒胶鞋然后走到院子里坐下。这时候天光才微明，下过雨的山海水雾迷蒙看不真切，他捏着胶鞋的鞋跟倒过来敲了敲，山区多虫，像蜈蚣这种虫子偶尔会爬进鞋子里，稍不注意就会被咬，他小时候曾经被咬过，所以虽然现在这种情况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善已经非常少见，但他依然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
“爷爷你不要去了，昨天晚上下过雨地里太湿了，万一滑倒很危险。”
于爷爷看看天色，“那你好好撒啊，不要离苗太近，农家肥肥力足得很撒太近烧苗哦。”
“我知道了爷爷。”于时川应声然后背起麻袋。
“带把伞，要下雨哦。”
“没事的爷爷，不用带了，我很快回来。”
走在清晨的薄雾中，先穿过竹林步道，然后走过一个缓坡，沿着水渠走差不多五六百米就能到他家的菜地，但远远的，于时川看见了郢瑶，她穿着白色的卫衣浅色牛仔裤，戴着一顶蓝色鸭舌帽，正在往地里插竹子。
于时川放下麻袋然后朝她走过去。
听见动静的郢瑶抬头看见他，微微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你的脚好了？”明知故问。
“嗯，谢谢你的创可贴。”
她的神色难得的没有攻击性。
“要不要帮忙？”
“你会吗？”
难得的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于时川用实际行动做出回答。
往地上插上竹子，再绑横条联结成方形，为了加固需要多绑几根横条，简易的架子就已经搭好了。
于时川环视一圈，发现每块地都被她整成四四方方的模样，种黄瓜的地只种黄瓜，种空心菜的地只种空心菜，而且菜苗之间的间隔有序，整整齐齐。于是他不禁笑道，“你是有强迫症吗？”
郢瑶正在绑绳子，闻言头也没抬，淡淡答道：“这样好看。”
美观和实用性她都要兼顾。
于时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菜地，他看着这片整齐的绿意，觉得心境也好似因此变得清新了。而飞鸟的鸣叫远近响起，清脆婉转的叫声显得那样欢快。
之后两个人默默干活没有再出声交流，一连给黄瓜、梨瓜、丝瓜、苦瓜都搭上架子。
“好了。”郢瑶将剩下的竹条扔在田埂的一头。
于时川点点头。他额前的头发已经被雾水濡湿，无力的垂下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笨拙又乖巧。“那我回去了。”他说。
“嗯。”郢瑶看着他，笑笑应声。
他原以为她会直接离开的。
但，她将工具放下，然后从工具箱里翻出葫芦瓢，挖了一勺草木灰和鸡屎鸭粪混合在一起的农家肥走过来，他看着她用手抓出来撒进于时川松好的地上，脸上没有丝毫嫌恶的神色。
于时川松土的动作一滞，但只是瞬间他又扬起了耙子。
随着天光大亮，林中鸟叫声也格外欢畅起来。
接下来的动作快了很多，于时川松土，她撒肥，然后于时川再耙一下地将肥与土地混合在一起。
接近尾声的时候忽然飘起了雨丝，带着山海的凉意沁润入每一寸心田。
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于是只好暂时停下，她在水渠边洗了手，然后藏进树底，竹叶层层叠叠可以稍稍抵挡一二。
于时川有些后悔没有带伞，可偏头看见她怡然柔和的脸色，她好似有着坚定丝毫不因外界的变化而破坏内心安宁的决心。永远沉静，毫无畏惧。
于时川为此着迷。
他们并肩而立，望着竹林外青如烟渺的雨雾，这场景似梦似幻，而他如饮醉不知在云在水的游鱼，疯狂热切地想要追逐不知是幻是影的飞鸟。
五月初，连续加班一周的于时川赶夜路上山，到达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他穿过餐厅后面的小道踏上石阶，却忽然回望餐厅的露台。暗夜茫茫之间，一盏孤灯照亮他曾经无数次回望的那个位置，然后是那个空茫之中那个突兀的影子。
郢瑶裹着厚实的线衫坐在露台边，听着树叶因风动而发出的沙沙声，深夜的山海一片寂静，忽然她似有感应般的回头，然后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
郢瑶笑起来。
他抱着一个蓝色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在她眼前晃一晃，“一起？”
因为醉意晃着脑袋点点头的郢瑶手撑长椅往旁边挪了挪，空出长椅的大半位置给他。
于时川笑着坐下了，利落的开了一瓶酒然后递向旁边，然后再开一瓶给自己。
迎面而来的山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向后扬起，擦过他的肩头。
两个人无言的喝了好一会儿。
“听风吗？”他问。
“是啊。”
“怎么样？”
她知道他在问风。
山野间的风声扑簌簌袭来，响起一阵应景的沙沙声。
她又轻又柔的声线在暗夜中响起：“第一次坐在这里听到的时候，以为下雨了，到处找雨。”
她喝一口酒，然后开朗的笑了声，“然后才发现，只不过是风吹动了树叶而已。真奇怪，其实风吹树叶的声音，哪里都能听见，但我那天居然还是被吓了一跳。”
黑暗中的山海只剩模糊的影子，于时川说:“大概是因为山里太安静了，所以风声才特别明显。”
“是啊，尤其是夜晚，好安静，整个世界都好安静。”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来自山海的声音，那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揉进她的心头，将暗夜与天地以及她联于一体。
他望着她的侧脸，看见她柔和的脸庞上盛满餍足的笑意。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啊。”
“是啊，这里很安静。我喜欢。”
于时川的感觉自己的心脏兴奋的脉动，她和他一样啊，喜欢这片山海的安宁。
“我到这里的那一天，印象很深刻，那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天空橙红的一片，夕阳占满好大一片天，然后远处我们每天看的那片山影，那时候它好像被藏在了云层后面，若隐若现的。这时候树林里飘出一大团的白雾，向流云一样瞬间笼罩了整片山林，然后，在瞬间被夕阳染成了粉色，那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炉鼎装着无数承载祈愿的香烟，一直往上、往上，飘扬，直到天地融为一体，万物无踪。”她说这激动转过头看着他，“像神迹一样，你知道吗，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
于是于时川看着她眼中流转的光彩，刹那失神。
然后他大笑起来，不可置信的重复，“炉鼎！”
郢瑶点头，斩钉截铁般的说，“对啊，超级大的炉鼎！”
他附和着点点头，夸赞道：“你的想象力，好新奇。”
“不是想象是真的，那是神迹。”她认真的重复。
这次他笑呵呵的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然后真的肯定道，“好好好，我相信你。”
“我本来要去的是山顶，但是因为看见了神迹，所以决定留在这里。”
于时川的心因为这句话微动，“我相信那是神迹，是属于你和这里的缘分。”
郢瑶却忽然嗤笑一声，很不以为然的说：“你相信缘分啊。”
于时川讪笑着摇头，“细究起来的所谓缘分都是人的主动选择和强行附会，所以与其说是不相信缘分，不如说，我拒绝承认人与人之间交集的深浅存在偶然。”
于时川略略停顿，接着说，“不过，我相信命运。你呢，相信吗？”
她笑起来，没有正面回答，但已足够明确，“这么说，是命运指引我来到这里，遇见这片山海吗？”
于时川举起酒瓶与她碰杯，然后说：“敬山海。”
“敬山海。”
酒瓶相撞，一声脆响，像是忽然停下声响的闹钟的刹那，像是云层散开的日光重现的刹那，清晰又明确。
“其实，我对你有点好奇。”她忽然说。
于时川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刹那轻颤，探寻的目光追寻着她的眼眸，“嗯？”
他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她注视着他那迎光璀璨的桃花眼，湿漉漉的，灿烂得仿佛藏起了无尽星光。靠得太近，有些东西就趁着这瞬间将人吞噬，势要将你拖入欲望的巢穴。
“因为你看起来想要给我爱。”她说。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软，可她的语言却直白又强硬，仿佛无所畏惧。
时光流转，山海永恒。
可是于时川第一次感觉暗夜的山海如此空寂可怕，而曾经他一度以为山海会永远寂静安宁下去，纵然被狂风暴雨银雪飞雾吞没一次又一次，山海依然会沉稳安泰永远都在。
于时川决定唯一守住的安宁之所。被闯入了。
他不知不觉被吸引，不知不觉靠近，不知不觉在意，直到渐渐无法控制，就像无数次想要拽紧一丝天际轻盈的薄云，无数次想要握紧划过掌心的溪流，无数次想要轻抚盛满山海的日光。
他是如此，喜爱这片安宁的山海，他是如此的害怕，毁灭这片安宁的山海。
可直到郢瑶发出强势的质询，直到她突然的靠近，直到她，将她带向他的方向。
直到发出那个又轻又软声音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于是于时川放弃挣扎，任其无礼的闯入，甘之如饴。
他无法控制云与溪，无法控制山海与日光，此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厚厚云层下，寂静的山海扬起巨大的浪涛，于时川抚上她柔软的发丝，捧着她的脸贴近自己早已乱了的呼吸，然后听见她低低的笑起来，“这是你相信的命运么？”
于时川没有回答，他的指尖抚上她的唇瓣。
四目相对。
无需回答。
因为答案已经明了。
相视而笑。
因为心意已经相通。
“郢瑶。”他用醇厚柔和的嗓音念她的名字。
她点头。
“阿瑶。”他用柔情满溢的嗓音念她的名字。
她点头。
于时川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又轻又浅的吻。
“是的，我想给你爱。”
远方的天际，天边厚重的云层遮盖住明月的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