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亲与谎言

一小时后，在昊天市中心东北方差不多20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和市中心的热闹嘈杂形成鲜明对比的地方。

那就是昊天市的战争英雄纪念陵园。

在这座占地6万平方米左右的陵园的中央地带，有7座棱柱碑以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着，采用高强度纳米碳与战争残骸铸造的碑体仿出青玉的材质，碑体表面时不时以全息水墨投影出战争中那些惨烈的数字，还有影像。

郭熵崖捧着来时路上买的一束孤挺花，踩着台阶，一步一步的走向其中一座直指天际，仿佛要刺破生与死界限的棱柱碑。

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正颤悠悠的从上面走下来，两人交错而过，视线短暂交汇。

在那一瞬间，郭熵崖心头微微一震，恍惚间仿佛有一些缥缈的雾气从少年的的体内渗出，在眼前逐渐凝结，化作一名幼童，哭喊着向着台阶上方不顾一切的奔去。

郭熵崖猛的抬头看去，仿佛能看到台阶上，那高大的碑下，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虚影，两人正在伸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郭熵崖心头猛的一颤。

但是眨了一下眼睛之后，那些幻像却又都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继续缓步向上，直到他来到碑前，这座碑上写着一句诗文：【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这是专门给那些在上次大战中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立下的碑。

夜幕降临前最后那泛着红光的云层，像一块浸血的纱布蒙在陵园上空。郭熵崖踩着满地破碎的投影光斑走向那块碑的时候，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阵亡全息数字正化作全息的虚拟雨滴落下，这不存在的雨滴打在郭熵崖的皮肤上，带来真实的刺痛感。

他将花束放在碑前，扬起头，任由虚拟的雨透过他干燥的衣服，把他的心里淋的通透。

有人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短暂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有的时候，郭熵崖想，或许这也是他总是来这里的原因：每一次来这里，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场暴雨，而他总是期望暴雨过后，会有太阳出现，来驱散他这10年的潮湿。

只不过，一次又一次……….

他就这样站着，沉默了许久，他放平视线，看着碑轻声说：

“爸，我来看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在过去这些年间，郭熵崖感觉自己已经把很多话都说尽了。

郭熵崖沉默着，凝视着能照出他的样子的碑，幻想着他的父亲能在出现在其中，从世界的另一面，隔着碑，和他说说话。

但是，幻觉并没有出现。

过了好久，郭熵崖才又憋出一句话：

“抱歉，我还是没有查清妈妈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在那边，妈有没有和您说…..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您已经知道了的话，也和你们的儿子说说吧…..“

说罢，郭熵崖咬紧牙关，将眼泪憋回去，接着像去年一样踏步向前，打算亲吻碑体后便离开。

可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异常的景象，他在碑体的表面看到了异常的景象：

碑体映照出的景象，如同电影中的特效一样开始变化，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蓝白色的的校服开始渗出些许黑色，变得越来越暗；他脸的边缘开始变得有棱有角起来，并且逐渐染上钢铁的色泽；倒影出的天空，给人的感觉从非常宏伟的立体感变得开始越来越二维。

起初，郭熵崖以为是大脑联网之后的幻觉又出现了，不过，他看到一排异邦的文字仿佛幻影一般的飘过：

Hypnotically-Unrendered-Neural-Cluster-Heap

【怎么回事？！】

郭熵崖吓了一跳，他的意识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惊恐，他猛的向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而那幻影一样的异邦文字也再次消失了。

不过，这次，郭熵崖倒是记住了，他直接搜索了一下那些文字，自言自语一般的念出了结果：

“具有催眠性且未经处理的神经集群优化数据处理算法………？什么东西？”

郭熵崖闭上眼睛，靠屏蔽掉主要感官信号带来的干扰，思考着那些文字，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的，他只觉得那些异邦文字中每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逐渐清晰了起来。

“Hunch。。。大洋联盟那边的词汇，意思是…直觉？具有催眠性且未经处理的神经集群优化数据处理算法？“

郭熵崖正念叨着呢，联想到他刚才心中涌起却抓不住的直觉，他看了看陵园中沉默的如同死者一般的其他人，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他晃了晃脑袋，快速的离开了陵园，乘坐飞车回到了他自己住的公寓---他住的公寓一样，和他的飞车一样，都是他身为战争遗孤的…..补偿。

飞车缓缓的落在这幢90层高的公寓楼前，收起折叠VTOL引擎，然后随着地面缓缓打开，借助升降机沉入地下。

等到地面在头上合拢，郭熵崖下了车，走向高速电梯---飞车在他的身后，由智能管家控制着竖起车身，然后如同被挂上晾衣架的毛巾一般挂了起来，送入停车场。

电梯很平稳，以每分钟1200米的速度很快便将郭熵崖送入他公寓所在的楼层---85层。

感应到郭熵崖体内的芯片，【家】的门自动打开了，同时管家程序经过变化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

“回来啦，熵崖。”

那声音温柔的听起来像是母亲，有着满满的柔情和温馨，仿佛真的是他的妈妈在门口等着欢迎他。

郭熵崖知道那是一种错觉，毕竟她的母亲在他6岁的时候就已经死在一次事故中了，但是他同样知道那不完全是错觉---因为那真的是他母亲的声音。

那是震旦的【数字旅伴】计划的早期产物，虽然不能像新的数字复活计划那样弄出整个拟态人格程序来，但是采用一些基础的他母亲的性格模型，用她母亲的声音跟他说话，照顾他，还是完全办得到的。

一个存在目的之一，是驱散他一生潮湿的人造太阳。

“嗯，我回来了…”郭熵崖回应了一句，没有把那个【妈】说出口。

对于郭熵崖来说，那不是他的妈妈，数字管家可能会关心他，照顾他，会比真的母亲更加细致入微，但是…

但是，他并不喜欢让生命中的一切都染上科技的色彩，至少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不行---他始终觉得，人造太阳的制造出的灼热，最好的用处还是转化成电能，供应给机器。

对于人类来说，至少，郭熵崖觉得对于他来说，无法借助人造太阳取暖。

不过，这些年，郭熵崖也习惯了，也已经不会再对数字管家大喊大叫或者是冷眼相对。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一只纤细的机械爪从左边伸出，摘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另一只则从右边伸出，用消毒液帮郭熵崖洗了手。

刚洗完手，郭熵崖就看见不远处窗户前面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晚餐。

郭熵崖看了一眼食物---那是一碗汤面，红色的辣油，剁碎的肉末，翠绿的葱花，黄色的花生，卖相是怎么看怎么好。

“我听到你在学校里和你的朋友谈论你想吃面了，所以从中央厨房订了一碗。”管家程序依然在用母亲温柔的声音说着。

“我暂时先不吃饭，先帮我打开锻炼系统，我需要在林间走一会路，我有点事情需要思考….”

“上了一天课，先做些低强度的活动，也好，等一下能多吃点。”

随着管家程序温柔的话音落下，郭熵崖脚下的地板变成了全向走步机，随着信号侵彻大脑，郭熵崖在林间小道漫步起来。

脚下的泥土，耳边的虫鸣，手能碰到的树叶，眼中所见的蓝天，都是数据与信号对他的大脑温柔说出的谎言。

不过谎言这东西就是这样，说多了，就变成真的了。

因为谎言往往美好，真实大多残酷，而人都是追逐美的。

2040年代开始以后，虚拟的网络世界---这个原本现实缔造出的谎言似乎越来越美好，就仿佛【现实】这位母亲用自己的全部养育了【虚拟】这个孩子，然后孩子越来越美，而母亲则年老色衰一般。

不过对于郭熵崖来说，从六岁开始，【母亲】从未衰老，从未年轻，谈不上美与丑，对于这个战争孤儿来说，【母亲】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她】会温柔的欢迎他回来，询问他在学校的不愉快，给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但是，【她】依然是个谎言LIE---Learning（学习）Information（信息）Entity（体）。

如果说母亲一般的真实灌注出了谎言一般美的孩子-网络，那么作为一个美丽谎言而存在的【母亲】，养育出的孩子，是怎样的呢？

郭熵崖以前在走路的时候，会想一想自己这个虚拟【母亲】的问题，但是今天他没有，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今天的三次异常上。

一种莫名的悸动让郭熵崖觉得有点安定不下来，仿佛意识的深水中有条不可名状，叫做【直觉】的大鱼在活动一般，郭熵崖的表层意识激荡着，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而随着这意识的激荡，他的眼中泛起仿佛刀尖淬火的时候亮起的光芒，眼睑簌簌震颤，仿佛闻到血腥味的猎鹰正在抖动翅膀。

突然，伴随着一个声音，郭熵崖眼前的虚拟景象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身上那刚刚探头的气息也骤然一敛，那声音说：

“已经走了半小时了，该吃饭啦。”

那条大鱼突然停止了活动，郭熵崖暂时恢复了平静，他眼中的光迅速消失不见，眼睑的震颤停止了，仿佛一只鹰突然缩回了巢穴中。

“我刚才…….”郭熵崖犹豫了一下以后，还是对着自己的管家说出了他经历的异常，还有困惑。

“应该是课堂的影响吧，”管家用母亲的声音温柔的解释起来，“课堂上会使用神经指令信号广播让学生们的意识集中于课堂，不能随意离开虚拟教室，但是这样的信号会压制旧世代一员的你意识中的一些非理性活动，比如说直觉，所以下课后不是经常会有这种【直觉】爆发的时候么，加上你今天经历了两次非法信号入侵，所以不奇怪。”

郭熵崖听着管家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奈，他知道管家说的也是事实：新世代在吸收知识的时候不仅仅速度比他们这些旧世代快很多，而且根本不存在什么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

为了弥补旧世代的部分缺陷，现在的课堂上和其他很多场合，旧世代都会使用神经指令广播NCB（Neural-Compliance-Broadcasting），给思维划定一个不可逾越的边界，

这种被学生们戏称为【赛博教鞭】的技术，也确实会有管家说的那种副作用。

郭熵崖思考着，过了一会，有点无奈的点了点头，嘟囔道：

“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吃了东西再思考，或许会好一些。”管家继续安慰着。

“行，那先吃饭吧。”

随着郭熵崖话音落下，地板直接将他送到了升起的饭桌前，那碗加热过的面条和一大杯果汁被机械臂送到了郭熵崖的面前。

郭熵崖吃的心不在焉，他心中始终在想着白天的异常，突然耳边传来了管家LIE的声音：

“你，在想事情？”

“两次概率不大的事件，连续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概率，有多大？”

“当你开始怀疑的时候，疑虑的尽头就消失了。”

郭熵崖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嘴，虽然现在这个年代赛博犯罪不少，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有一种奇特的….HUNCH直觉，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你接下来要上网和你的朋友网络探讨暑假作业，不如和他聊聊如何，或许对缓解你的疑虑有帮助？”

“我还以为你会帮助我缓解我的疑虑。”

“我已经尝试过了，并提出了最优的可能，不过你似乎并不打算接受，我在想，或许一个同样具有【直觉】的个体的话语，对你更有帮助一些？”

听到这句话，郭熵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办法将LIE当作自己母亲看。

真正的母亲大概是不会就此放弃的---她们太过于固执，也太爱自己的孩子了，而爱催生的行动是不会这么理性的。

“你生气了？”LIE程序用母亲的声线轻柔的问着。

“没有。”

摇了摇头，郭熵崖将本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想说，他受不了莱依（LIE）这样总是像个母亲一般的安慰他，他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亲情是纯粹科学的产物。

他本来想说……

但是不知为何，阴差阳错的，郭熵崖将原本到了嘴边的，那些他孩提时期总会咆哮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我上网找朋友聊聊去。”

说着，郭熵崖走向了他自己的链接装置。

如果只是有限度的脑联网的话，并不需要这样的装置，不过，如果真的要将意识完全沉入，在电子与信号的空间之中奔跑跳跃随心所欲的话，那就需要郭熵崖眼前这种特殊的装置了。

乍看上去，那是一个床铺一样的装置，上面铺着凝胶一样的物质，那是数据循环凝胶---这些凝胶会帮助他的意识链接网络，但是更重要的是，它会帮助大脑将信号进行分流，让大脑的一部分继续控制身体机能的同时，另一部分则被接入到虚拟的信号循环之中。

郭熵崖轻轻的躺了上去，随着凝胶贴上他的后颈皮肤，裹住他的手指和脚掌，信号浸润了他的大脑，凝胶内开始规律的闪烁起一阵阵的光芒来，仿佛有无数的萤火虫正寄宿在其中。

在心中默默的数了差不多5秒以后，郭熵崖眨了一下眼，然后坐了起来。

房间还是他公寓的那个房间，但是郭熵崖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和现实脱离了，因为，他的好友王硕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而那里，本来空无一物。

“你来的可真快。”郭熵崖笑着和好友打了个招呼。

而此时，在现实的公寓中，他的身体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正对着他的脸的上方，屋内的智能一体监控系统，正闪烁着淡淡的蓝光。

不知怎的，那蓝光忽然闪烁了起来，同时，屋内的中央空调系统忽然功率一会大一会小的抽起风，很多电器和家具也都有规律的闪烁着，仿佛机械的线路之中，有什么在剧烈的抽搐。

过了好一会，屋内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冷却液啪嗒的一声，滴到了郭熵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机械臂从旁伸出，小心翼翼的帮郭熵崖擦去了脸上的水迹。

房间内的出风口安静的掉转着方向，吹拂着意识已经沉入虚拟世界的郭熵崖，让他被潮湿的数据凝胶包裹的身体保持着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