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馒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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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雨桥

他并不知道,坏主意是刘捕快出的,毕竟刘捕快看着面善,刚刚那么委屈,抱怨……而且,李有有不知道,刘捕快等人已经慢慢了解世界的本来面目,因为守卫桃花镇,必须如此。有兴奋的,也有害怕的,但没有打退堂鼓的,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

远处,打更人吆喝声越来越远,两边巷子里竟然隐隐有灯火,路上更有赶路人。

出镇不远是碾坊,竟有人深夜还在碾米。李有有经过时,那群人刚碾完跟坊主结账,更有人或推或抬在远处等着,这些人个子不高,颇面生。不过碾坊坊主是老熟人,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李有有伸手示意,老奶奶似乎吓了一跳,看似无意得将顾客身形挡住,跟李有有回应。

她若不多此一举,李有有还不会留心。但她挡嘛又没全挡住,那名矮矮的妇人后面,露出一节长长的尾巴,这不是一窝黄鼠狼嘛。

李有有并未发现,他今晚并不慌张。其实本该如此,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李有有没打算戳穿,只是暗暗琢磨以后买米多问问,不买碾坊碾过的,谁知道这碾上都碾过什么。却不料,一只小黄鼠狼从暗处冲了出来,其他也没拉住。

小黄鼠狼个子小小的,穿着粗布褂子,奶声奶气道:“你是李山主吗?”

李有有笑着点头,多有礼貌的小妖精,都不叫富贵儿的。

小黄鼠狼继续道:“李山主,我可以跟你买一床梨花被吗?”

“为什么呢?”李有有来了兴致,梨花被从不收费,还第一回有人上门求购。

“咱家爷爷腿不好,下雨时候总疼,听说梨花被可管用呢。”小黄鼠狼指着身后,一个白胡子黄鼠狼。

白胡子忙一拐一拐上前,陪笑道:“山主,小妖家中断了粮,不得已才出来碾米,不想冲撞了您老人家。小孙儿年纪还小,不懂事,胡乱说话,求您别怪罪。”

李有有还未开口,小黄鼠狼又问:“不能买吗?买了爷爷的腿……”

白胡子拉扯小黄鼠狼,李有有忙道:“可以买,只是今年的被子还没做好,过阵子好了卖给你好不好?”

“好!李山主,你真是个好人。”

“你也是呢!”李有有摸了摸小黄鼠狼脑袋,软软的。

小家伙顿时不好意思了,白胡子只能一叠声道谢。

临了,李有有嘱咐道:“最近桃花镇不太平,你们当心些。”

白胡子叹道:“可不是,咱们……成日心惊胆战的,实在不行就搬家算了。”

李有有不置可否,搬家或许是好事。

黄鼠狼一家离开,坊主才拄着拐杖上前,先施礼才道:“山主,惊扰您了。”

李有有摆手表示无妨,两人聊了几句。原来这几年山野中出现好些精怪,不过大多学着人的模样过日子,并不惹是生非。就说这一户黄鼠狼,它们靠着山中野果小兽果腹,秋日回到田中拾荒,一年攒不下两袋米,日子艰难却也不偷不抢。坊主怜惜它们,许它们夜里碾米,只是不能惊扰他人

没想到,今儿李有有深夜路过。

李有有一时无法分辨,只能道:“当心些吧。”

坊主满口应着,目送李有有离开。等李有有走远,长长一叹,自从那位师姐来到桃花镇,她这日子就过得战战兢兢。那姑娘年纪不大,但目光非常锐利,她曾在碾坊前驻足一刻钟,差点没把坊主吓死。

白胡子一家米早断了,来了好几回,她也不敢应,偏今儿应了,又遇到了李山主。话说,李山主为何走到这面世界来了?

李有有并不知情,早被夜给吸引了。他以为月夜是黑白的,却不想竟这般热闹,团扇般的蝴蝶田间翻飞,路边大片蒲公英铺成一片金黄,虫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远处流花湖更是迷人,月亮几乎落在湖面,映着水中的月亮,照得整面湖仿佛铺了一层流动的银,一道红光在两个月亮间跳跃,如一道虹。

群山不是浑然黝黑,隐有光亮流转,似夜行人高举火把匆匆赶路。夜风中几声低语,竟是树在交谈,桃花河绯红一片,如裁了一道云霞放入田间。风雨桥依然破旧,桥上果然站着一个人。

走近一看,果然是郑三儿。

李有有心又提了起来,毕竟他第一次直面鬼魂。

郑三儿眼睛空洞洞地看着远方,他穿着死时的衣裳,干净些,人也似乎年轻些,竟然不难看。李有有静静看着,看着迷失的灵魂不知所措的样子,忽然不那么怕了。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

做人,老和尚在与不在,郑三儿没欺负过他。

做鬼,郑三儿给夜行的他壮过胆儿。

抛开种种过往,郑三儿也是可怜人。

“三叔。”

少年声音如清泉,唤醒了迷路人。郑三儿空洞眼睛多了一些光亮,却仍带着许多不确定朝少年走来。可到了桥边,他似乎被挡住了,又开始往回摸索。郑三儿走不到桥外,也看不到桥外。

李有有踏上桥面,便有薄雾升腾,薄雾如轻纱飘来荡去,隔绝了桥与桥外的世界。放眼望去,如他梦里那般远远近近都是灰白,没有声音,一切绚烂消失不见。

李有有吓一跳,郑三儿也吓一跳。

“李富贵儿,你吓死我了!”郑三儿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夸张得拍着胸脯,哎哟哎哟乱叫。

“特地来找三叔。”

“啧啧啧,小富贵儿,嘴这么甜,有什么事儿?”郑三儿抄着袖子,开始捏腔拿调,不待李有有开口,“告你啊,三叔镚子没有,别借钱。”

许是见到熟人,郑三儿心情舒畅,笑吟吟的。

“别笑了,怪渗人的。”

“屁话,叔年轻的时候可俊,镇里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围着叔转,说你叔什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郑三儿说得一本正经。

李有有忍俊不禁,但他知道,镇上年纪略大的妇女,其实都愿意跟郑三儿闲扯几句。

“得了,懒得扯淡,叔饿了,踅摸吃食去。你有钱吗?当我没问,彩衣寺秃驴一个个膘肥体壮,再看你,瘦的跟鸡崽子似的……那个,富贵儿啊,该往哪边走啊,叔好像迷路了。”

“叔,你不是迷路。”李有有苦笑着。

“就说嘛,老子怎么会迷路?不是吹牛,桃花镇方圆百里,哪儿有耗子洞叔都知道……那就是鬼打墙了,唉呀妈呀,真险,真险,还好遇到你了。人都说,鬼打墙能困死人,运气好能被人叫破,运气不好一直走一直走,能活活累死呢。还好你叔聪明,坐在这里根本不动……”

你是懒吧?

李有有不说话,看着郑三儿,好一阵心酸。

“你这孩子,不说话怪吓人的。”郑三儿心里生出些许不祥预感,似乎抓到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或者不愿相信,所以笑得有些干。他眼巴巴看着李有有,等一个否定的答案。

李有有却不知如何开口。

“说话,哑巴了?赶紧说话,叔真害怕了……”郑三儿连连后退,退到栏杆又被撞了回来。他将信将疑伸手触摸,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像有一堵墙挡着。

“我,是不是,死了?”郑三儿不傻。

李有有抿着嘴,点点头。

郑三儿得到不想要的答案,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在地上。忽然头痛来袭,记忆如潮水涌入脑海,郑三儿抱着头哀嚎。李有有听得头皮发麻,却只能默默听着。

一声鸡唱,薄雾散去,随后一切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一瞬间,大地仿佛裂开一道缝隙,将郑三儿淹没,郑三儿眉心浮现一道金色符文,目光冷峻不似人类。可只是一瞬,李有有眨了眨眼,却又看到郑三儿渐渐虚化不见。

刘捕快差点疯了。

他恨极了这个馊主意,因为金玉言无法陪伴,她跟着恐怕会惊动鬼魂,不得现身。

那么,只有他陪李有有去见郑三儿,其实他心里更慌。李有有胆小怕黑,却知世上有许多非人,更跟着老和尚见过很多,只是单纯怕黑。可刘捕快,虽然这几个月强行接受了许多莫名设定,经历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甚至见到两只所谓的妖,但对于出门去见一只鬼这件事,心中忐忑更胜李有有。

可还未出镇,李有有忽然不见,刘捕快忙快走追了几步,然后就被困住了。他就在镇上来回走,东城走到西城,南边走到北边,一切熟悉又陌生,看见许多人影,却都不理他。他拼命敲门,却敲不开一扇门,翻墙进去,又会出现在墙外,黎明时分却又从杨树林醒来。一夜奔走,恐慌,惊吓,逃出杨树林的刘捕快满身是伤,艰难回了驿站。

才进驿站,他就倒了,高烧整整三天,满口说着胡话。老彭来看,只说受了惊吓,开了药却喂不进去,最后师姐挥剑似乎斩断了什么,刘捕快才睡得安稳,烧也渐渐退了。

李有有回山,抓紧缝制梨花被,他当然不会,但可以请人。

请人就要钱,李有有跟袁玉质借了金子,换成碎银和铜板,从芦花村请了十来个妇人。芦花村盛产芦花及各种苇编织品,村中妇人心灵手巧,关键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叮嘱好山上几只小妖精,谁敢惹事就等着。小妖们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惹了李有有,你可算惹到棉花了,他怒一下也就只是怒了一下。不过,李有有的话可以忽略,但天道规矩必须遵守,一旦惊扰了凡人,后果可大可小,个中轻重自己掂量。

一切准备妥当,山下来了一辆牛车,车上装得满满当当,车后跟着十来个妇女,嘻嘻哈哈聊着天。李有有亲自下山来接,为首的季奶奶拉着他的手,笑着笑着又哭了,苦命的孩子还没成人呢,就剩一个了。

别的妇女就劝,不爱说话的卸车,往山上搬东西。

李有有认得老牛,小时候去芦花村,总会骑着它在村里瞎转。几年不见,老牛竟然老成这样,李有有伸手摸摸牛头,老牛回应两声默默走到柳树下歇着。

“宋家欠债,准备买牛救急,偏牛病了下家不要了。”季奶奶唠叨,有一搭没一搭闲扯,见李有有对牛有兴趣,就多说了两句,“咱们雇牛车,好歹能贴补几个钱,唉,都是命啊!”

宋家老爷子少年时中了秀才,后屡试不第,索性不考了。到底读过书的脑子,更灵光些,所以宋家这些年颇攒了些家产,子孙也都仁义。宋知画更出落得花儿一样,远近闻名。年前,宋知画跟一众小姐妹到白城逛,回来就病了,远近名医都看了,药费花了许多也没看好。因为家中忙乱,生意也出了岔子,变卖家产填窟窿还不够……

连牛都要卖,可见穷到什么地步了。

李有有认识宋知画,很温柔娴静的女孩儿,小时候就比别人安静。宋知虎跟李有有差不多大,总欺负病弱的李有有,每每此时宋知画就出面,揪着耳朵把宋知虎带走。

“老彭没去看吗?”

“你说松鹤堂啊,去看了,只是不太好,这才找其他名医嘛。”季奶奶很喜欢宋知画,甚至偷偷想过,如果能成她孙媳妇儿就好了。季家只有祖孙俩,孙子季冠群有望考中秀才,日子正慢慢好起来。

老彭说不好,大抵很棘手,李有有只能沉默不语。

到了山上,季奶奶自去忙,妇女们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但不妨碍她们聊家常。寂寞馒头山上,难得飘荡着欢声笑语,仿佛风都温暖了许多。

山上管一顿饭,这是定例,不用李有有嘱咐,也不用他动手,自有人操劳,他只跟着吃一顿就好。吃饭的时候,有人建议李有有把菜地种起来,自己吃也方便,还给规划这里种什么,那里种什么,能吃到明年去云云。

李有有用罢了饭,把鼠妖喊到房里。鼠妖自从上了山,再也不肯走,它说山上灵气浓郁,适合修行。不过,李有有琢磨着,鼠妖大约是怕了,它看到的事情远比别人更多。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有有寻常不找鼠妖,鼠妖心思单纯却不傻。

“啥事儿?”

“芦花村宋家,麻烦你去看看。”

“山里安全,万一遇到危险,我肯定要讨回来,可……”进山需要李有有许可,否则会被拦在山外。万一,李有有不在山上,或者动作稍慢,它这条鼠命不就没了。

李有有沉吟良久,才将担忧说清楚。馒头山人可以自由进出,松鹤堂师徒三人上山不许李有有许可,是老和尚给他们的权利。李有有作为新一任山主,自然也有这种权利。

上山有两个选择,一是拜师,二是做仆。

李有有深知自己德行,从未做过非分之想。

鼠妖犹豫了,它是自由的,不想有太多羁绊。

李有有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不如你去,我不出山,只要你没回来,在山里等着。”

其实,这事儿与李有有无关,他偏要管,求人也要管,鼠妖不禁心生几分好感,毕竟它本是这样的妖。鼠妖虽然百龄,算起来却仍是少年,最容易热血的年纪,瞬间燃起来了。

“你等着!”小老鼠隐了身形,去了。

梨花被很快缝好,剩下的一众妇女各分了些,做被子不够,缝个小垫子也是好的,更有季奶奶这样年年帮手的,家里还有往日攒下的,凑合凑合也能做一床被子或者一件棉衣。季冠群平时在学里,冬天冷得紧。

今年帮手多,众人分到的梨花棉就少,李有有便把袁玉质平时织的布头拿出来送人。或一尺,或两尺,做不得衣服,拼起来做被面也是好的。妇女们哪儿见过这么好的料子,本来略有些低落的情绪高涨起来。

临走时,李有有同季奶奶商量,让她帮忙跑一趟宋家,若宋家愿意,他出钱把牛买了,出五十两银子。季奶奶满口应着,却有一妇女跟宋家沾亲带故,她听得有这等好事,比市面上还贵,忙说不必问,她做主定了。

她倒不是要占便宜,周遭谁不占馒头山便宜,只是宋家真缺钱。那牛病着,也要吃药,不知啥时候就死了。便不死,每日草料也要花心思的。至于牛车,妇女们搭把手直接拉着回去。

李有有送人下山,老牛自顾自起来拉车,听到被卖给馒头山,顿时泪如雨下,引得众人好一阵感慨。老牛望着芦花村的方向,许久,方才转回柳树下。李有有只当老牛太老,上不得上,便不再理会,只要老牛不乱走,馒头山上什么都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