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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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药台

窗棂上的霜花结到第七层时,暗林生鼻尖一动,便知那雪灵芝的香气已到了火候。她蹲在药炉旁的小草垫上,底下是烧得正暖的砖块,一手持扇稳着火苗,一手却忙不迭地朝自己发烫的脸颊扇风,口中“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活像只被蒸熟了的虾子。

“热死个人哩!”她小声嘀咕,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药罐里翻滚的墨绿汁液。今日非同小可,乃是师父玉长老考校她煎药功夫的大日子。

说起这煎药的本事,暗林生也算“久经沙场”。过去六年,她跟着师父玉长老踏遍千山万水,行医济世。起初,她只是个提药篓的小尾巴,蹲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师父望闻问切,提笔开方,自己则按方抓药,几钱几两,分毫不差。日子久了,寻常病症该用什么药,分量几何,她心里便有了本“定数簿”。可玉长老的方子,讲究的是“阴阳调和,五行生克”,遇上那沉疴痼疾,暗林生那点“定数”便如雪狮子向火——不够瞧了。

玉长老何等人物?看出徒弟是个抓药的好手,却不通医理精髓,便有心栽培。再遇重病之人求医,他便让暗林生侍立身旁。这一站,可就是暗林生的“苦刑”开始。师父望气色,她便得细看病人眉宇;师父听声息,她便得竖起耳朵;师父问病由,她便得在心里揣摩;师父切脉象,她更是大气不敢出。偏生玉长老会在任何时刻,冷不丁抛出个问题来:“此脉象浮中带涩,主何症候?”“这舌苔黄厚而腻,又当如何配伍?”

答对了,不过鼻子里“嗯”一声;答错了,腿上立时便挨一记玉长老的烟袋锅子,力道拿捏得极妙,不伤筋骨,却痛得人龇牙咧嘴。若是吃痛之下身形一晃,胸口紧接着便是一戳;再若忍不住“哎哟”出声,脑门上也得敲个清脆的“栗暴”。暗林生第一次经历这场面,那“定数簿”早吓得飞到九霄云外,一个时辰下来,两腿如筛糠,胸口脑门更是火辣辣一片。夜里,她一边用浸了药汤的热巾子敷着腿、胸、脑门,一边就着醒神汤的苦味,咬牙切齿地啃那厚厚的医书。说来也怪,师父早将她白日里答错之处,用炭笔在书上圈点得明明白白,倒省了她大海捞针。第二日晨起问诊前,玉长老必先考校昨夜功课。若答得支吾搪塞,旧错未清,那对不住,问诊没份儿,背起药篓,上山采药去!不到日头落山,休想回来。

暗林生也曾趁着夜深人静,师父对月独酌时,揉着尚有余痛的脑门,小声嘟囔:“师父,您老人家……下回能不能敲得轻些?”

玉长老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呷了口酒,叹道:“敲得轻了,你记得住么?当年你师祖敲我,用的是捣药的铜杵!”

暗林生吐吐舌头,再不敢言语。不过,这“烟袋锅子教出来”的法子,倒也真灵。暗林生腿上挨的敲打日渐稀少,脑门上的“栗暴”更是难得一见。终有一日,她侍立一旁,全程应对如流,竟无半句错漏。诊毕,玉长老捋着银须,慢条斯理地从药箱底下抽出一个厚厚的毛毡垫子,丢在她脚下。

“喏,垫着坐吧。以后不用再蹲着了。”语气平淡,仿佛丢下的只是一捆柴禾。

暗林生捧着那软和的垫子,心头却是一热。自此,老神医身旁,便多了个有座位的“小神医”。虽被村人戏称“神医”,暗林生自家知自家事,抓药是把好手,可这煎药熬膏的精细活计,还得从头学起。于是便有了今日炉前这番“烤验”。

捣药声“咚咚”作响,节奏均匀。暗林生手持沉重的铜药杵,在温润的白玉臼里小心研磨。药香混合着晨雾,在檐角铜铃的轻响中氤氲开来。

“第一百杵!”

廊下传来玉长老清朗的报数声。只见这老人家正自得其乐,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旁边小泥炉上煨着的松子茶飘出袅袅香气。这计数声,便是他考校的一环。真正诊病时,周遭嘈杂,若心志不坚,极易忘了捣药的次数。多一杵,药性可能过燥;少一杵,药力或嫌不足。暗林生早摸透师父的脾性,为防万一,那三斤晨课药材,天未亮她便捣好了,此刻这百杵,只为炉中这罐“雪灵芝归元汤”。

她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将捣好的最后一点药粉小心倾入冰裂纹的瓷瓶。这是玉长老的规矩——每日辰时前,三斤药材务必捣完。多杵,罚抄《药性赋》;少杵,罚辨百毒。七年来,窗棂上每多一层霜花,便代表她又抄了一回书。

“今日……”玉长老捏着一枚白子,话锋忽然一转,“少用了两株月见藤。”指间微一用力,那白玉棋子竟“啪”地一声,被他捏碎了一角,粉末簌簌落下。

暗林生心头一跳。昨日采药归来,雪地里捡到只冻僵的小雪狐,奄奄一息。她一时心软,确是从背篓里抽了两株温补元气的月见藤,捣碎了给那小东西喂下。此事她本想瞒过师父,不料……

玉长老已踱步过来,腰间挂着的五毒荷包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暗林生盯着他那双沾满泥渍、磨破了边的旧鹿皮靴停在眼前,正盘算如何解释。

“那雪狐……可救活了?”玉长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

“在……在后院柴房里暖和着呢。”暗林生攥紧了衣袖,准备好的说辞噎在喉咙里。师父竟连她用了什么药都一清二楚!

玉长老忽然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她手里。一股松木混合着赤豆的甜香顿时散开。打开一看,正是三块她上月赶集时,在那“王记糕饼铺”前多看了好几眼的梅花状赤豆糕!

“罚你今夜给那小东西的窝里,多添个炭盆。”老人转身走向棋盘,银白的发梢拂过她腕间一道旧疤,“天寒地冻,那皮毛未丰的小家伙,可经不起冻。”

暗林生拈起一块还温热的豆糕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混着药香在舌尖化开,暖意直透心底。这便是师父独有的“责罚”——前年她偷看禁书《血髓经》被抓,罚的是对着谷中三百株脾气暴躁的毒草唱了整夜的安神曲;去年失手打翻了五毒鼎,则罚她收集了整整一百种鸟雀的羽毛,编成了一条五彩斑斓、能当暗器使的厚毯子。谷中弟子提起玉长老,无不敬畏有加,唯独暗林生知晓,这冷面严师的心肠,比那最上乘的雪灵芝还要柔软几分。

午后,积雪在暖阳下消融。暗林生抱着那只毛茸茸、已恢复精神的小雪狐,到后山晒药场。三百六十方青玉药盘依着山势排开,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流光。她走到第七排第四盘前,本该摊晒剧毒的七星海棠,此刻却铺满了新采的冬虫夏草。

“林生姊姊!”一声清脆的叫喊传来。只见药童阿芦从大石后探出脑袋,发髻上滑稽地斜插着一朵不合时宜、却开得正艳的赤焰梅。他献宝似的举起个竹篮:“长老让我送来的!说是给您练‘移花接木’术的!”

暗林生掀开苫布,二十株并蒂雪莲静静躺在篮中,瓣如冰晶,蕊泛幽蓝,正是长在北崖鹰嘴岩绝壁上、一年只生三株的稀罕药引。她目光一转,落在阿芦脖颈处一道新鲜的红痕上,蜿蜒如蜈蚣。

“又偷学‘踏雪无痕’了?”她柳眉微蹙,指尖银光一闪,几枚细针已刺入阿芦几处穴道,“不要命了?当心寒气逆冲心肺!”

阿芦挠头傻笑,露出腕上绑着的一副旧玄铁护腕。暗林生一眼认出,那是玉长老年轻时用过的旧物。当年她初练冰魄针,内力岔行,险些冻伤心脉,师父也是这般默不作声地将这护心镜似的宝贝塞给了她。

暮色将晒药台染成金红时,暗林生在后山那眼氤氲着硫磺气息的药泉边寻到了师父。老人半身浸在温热的泉水中闭目养神,肩头竟稳稳趴伏着七只通体赤红、正贪婪吸食他身上毒素的血蟾蜍。水面漂浮的木托盘上,赫然摆着她清晨亲手捣制的那瓶冰魄散。

“比上次省了半刻时辰,”玉长老忽然开口,惊得那几只血蟾“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可惜,火候还是过了三分。”声音平淡,听不出褒贬。

暗林生跪坐在岸边的蒲团上,看着师父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拂过药粉。七年前,她第一次成功制出成形的药散,师父也是这样挑剔地审视一番,然后珍而重之地收进了他贴身的锦囊里。那锦囊如今已磨得脱线发毛,却依旧日日悬在他腰间。

“明日随我去采‘九死还魂草’。”玉长老将药粉撒入池中,那墨绿色的粉末遇水即溶,池水竟“咕嘟嘟”剧烈沸腾起来,热浪扑面,“也该教你认认野外的毒瘴了。”

暗林生心头微凛。她知道,这是血谷弟子及笄后必经的一道坎。当年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据说便是在采此草时遭遇雪崩……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师父左手小指上,那里有一道深褐色、形如蜈蚣的旧疤痕。师父曾淡淡提过,那是为了救陷入毒瘴的二师姐,被守护毒草的异兽所伤。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铜漏滴水“嗒、嗒、嗒”响到第三声。暗林生被小雪狐用爪子扒拉门板的声音惊醒。她枕下压着的五本冰蚕丝册子隐隐发烫,封皮上浮现出蛛网般的暗红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她悄然起身,却听见隔壁师父房中传来压抑的轻咳,咳声断断续续,间隔恰恰都是七息——这是师父与那位行踪诡秘的三师伯约定的联络暗号!

就在这时,纸窗上倏然映出摇曳不定的火光!暗林生心头一紧,指尖已扣住三枚冰针,悄无声息地贴近窗缝。只见院中那株老梅树下,无声无息立着三条修长人影!左侧一人手提药锄,右侧一人怀抱焦尾古琴,中间那人身形挺拔,月光清晰地将他抬起的右手投影在窗纸上——赫然有六根手指!

小雪狐发出“呜呜”的低鸣。暗林生正欲转身呼唤师父,却惊觉一股熟悉的药草气息已笼罩身后。玉长老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身后,银发披散,未着外袍,掌中托着那面不离身的青铜卦盘,盘沿正缓缓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滴滴答答,在地面积雪上汇成一个残缺不全的“巽”字。

“去添些安神香。”玉长老的声音比窗外的霜雪还要冷冽三分,目光却落在暗林生发髻间那根有些歪斜的银簪上。那是她及笄时师父所赠,簪头的梅花蕊中,暗藏三枚救命金针。

暗林生低头应了声“是”,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师父宽大衣袖的遮掩下,露出一角熟悉的绢帕——帕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针脚粗陋的梅花。那是她十岁初学女红时的“杰作”,竟被师父一直贴身收着……廊下的三条鬼魅人影已消失无踪,唯有梅枝上,不知何时挂下了一根晶莹剔透、形如六指的冰凌。

五更天,鸡鸣未起。暗林生已将晒好的药材分门别类,收进紫檀木的药柜。丹房里,玉长老正调试着一尊新铸的青铜药鼎,鼎身密密麻麻刻满了三百六十种奇毒虫豸的图形。她接过师父递来的青玉药杵,眼尖地发现老人右手中指上,多了一道新鲜的刀口,血迹尚未完全干透——与昨夜那青铜卦盘边沿渗出的血迹,何其相似!

“那‘九死还魂草’,生于万丈绝壁,遇风则化为飞灰。”玉长老将一个温润的暖玉小瓶塞进她腰间束带里,瓶中药丸散发着熟悉的赤阳丹气息,“含着它,可暂时抵御瘴毒。”

暗林生指尖抚过玉瓶表面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师父用金针一点一点刻上去的,线条歪斜,却神韵十足——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抱着膝盖坐在药炉前打盹,一只调皮的蓝尾雀正停在她发髻上,偷啄篓子里的药渣。七年来,每每遭遇险境,她总会下意识地摩挲这玉瓶上凹凸的纹路,仿佛触摸着老人那深藏不露、却无处不在的牵挂。

晨雾如纱,轻柔地漫过陡峭的山崖小径。暗林生抬头,望见走在前方的师父,银发上沾满了细小的露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微光。玉长老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几根坚韧的金线,仔细地将她披风的领口系得更紧实些。那苍老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后颈——那里,一道被狼牙箭撕裂的旧伤疤,在金色的晨曦衬照,竟也泛起了淡淡而神秘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