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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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琦·米拉是德国近几年崛起的科幻新秀。其短、长篇小说以及非虚构作品在德国科幻类文学奖项——库尔德·拉斯维茨奖与德国科幻小说奖——中屡有斩获。2022年和2023年两年间,艾琦·米拉的作品(6篇短篇,1部合集,2部长篇,1篇非虚构)共获得了15次提名(库尔德·拉斯维茨奖10次,德国科幻小说奖5次),其中各类获奖7次(库尔德·拉斯维茨奖4次,德国科幻小说奖3次)。同时,作家本人在2023年获得欧洲科幻小说协会新人奖。

艾琦·米拉本次带来的这篇“赛博朋克”短篇小说,在2022年同时获得了库尔德·拉斯维茨奖和德国科幻小说奖。

Utopie 27

27号理想国

作者/【德】艾琦·米拉 翻译/丰 言

如今,我哥哥卡金死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倒比以前更多了。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会烟消云散,但其实不是。他们只是更深地融入了我们内心。卡金和我喜欢玩一个游戏:我们会想象法兰克福的某个地方,比如已经不存在的贝特曼公园[1]。从那里出发,我们遵循记忆中回家的路,看看卡金还记得多少,看看我们能走多远。每一次,他对自己成长的城市的印象都会变少,他也会越来越早地往回走。

“卡金”的意思是“生命在哪里”。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卡金叫我西瓦诺克,因为他觉得我看起来像一只皱巴巴的小鸟。其他人都叫我“露”,或者干脆叫我卡金小妹。因为父母早逝,我和哥哥的关系很亲密。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时会有同样的想法,经常会做同样的梦,又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来回忆。我们从不梦见真实的事物或地方。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梦中是其他人,我们不知道那是谁。我现在还能在脑海里一直听到卡金的说话声——他活着时的声音,而不是他现在的声音。

闹钟响了。我刚想对哥哥说点什么。太迟了。我的访问时间结束了。虚拟影像消散,刚才还有人的世界清空了。我重新感受到VR[2]眼镜的重量,摘下眼镜,眨眨眼睛。空气在我耳边噼啪作响,一盏霓虹灯在我头顶闪动。我感觉最近自己不是住在摩天大楼里,而是住在一台旧电脑里。

我睡过的床垫在身下塌出湿漉漉的凹陷,触感黏糊糊的,仿佛烂透的水果,闻起来也像。我的衬衫粘在浸满汗水的皮肤上,这件衣服已经穿太久了,真该马上洗一下。淡淡的腐败气味挑逗着我鼻腔里的嗅觉细胞。床垫不远处是我放了两周的生日蛋糕,上面有二十七个闪烁的LED灯。我每天打量着,看着它先是层层塌陷,然后里面的奶油变得五彩缤纷,流淌出来。从两天前开始,蛋糕上长出了毛茸茸的“地毯”。今天更是有奇形怪状的小生物从顶上冒出来,它们看起来像是用最细巧的灰尘做成。如果我呼吸重一点,小家伙们就会向四面八方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头发也像蛋糕一样发生了变化。它们先变得更加光滑、有光泽,然后结成块,气味也变了。昨天我用菜刀把结块的头发全部切掉了。这些深色的发丝躺在地板上,与公寓的其他部分融为一体。我确信有一天我会再找到它们,只是会认不出来。

我抬起一条光腿,又抬起另一条。我的腿看起来很瘦弱,棕色的,有点怪怪的,仿佛别人的腿。我很惊讶它们还能用。我跌跌撞撞地走过盛开的蛋糕,来到工作桌前。数字面板正处于待机状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讣告。我昨晚就制作好了,但发送前还得再检查一遍。因为昨晚似乎是他妈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名二十八岁的女子赤脚跳出十九楼的窗户;一名十一岁女孩被电动滑板车甩飞了五米;一名八岁男孩将自己反锁在冰箱内,2047秒后窒息而死;一名二十三岁的男子在连续玩了二十四款VR游戏后心脏病发作。为什么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里,年轻人不再变老。就像我们每年在高楼屋顶上种植的幼苗一样,它们会在第一次暴风雨时夭折,或在第一次干旱时枯萎。

我大声朗读讣告,一直吟诵到我感到空虚和寒冷,然后将它们发布出去。接下来,我把两个虚拟葬礼仪式放上网。肚子正咕咕叫。我打开电子邮件,查看是否有新订单,结果碰到一份投诉。某对父母要求我删除他们已故女儿纪念页上的两张照片。我查了一下,照片上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在庆祝。死者在世时为自己的身后事选择了这些照片,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删掉。我所能做的,就是为亲属添加一个警告弹窗:小心!欢乐时光照。这样做的时候,我攥紧了拳头,压在肚子上。不知何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我扑到地上,在一堆包装垃圾中寻找食物残渣,找到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高蛋白汉堡。我咬着那个汉堡,几乎咬碎了牙,这才又重新坐回桌前,翻阅感谢信。许多人称赞音乐选得不错。我记下这一点,以备后续订单之需。

我的女老板发给我一个数据档案的访问代码。我需要清理那个数据档案,方便最近去世的游戏玩家亲属可以访问它,免得那些亲属看到会脸红的内容,或对逝者产生不好的记忆。随着时间推移,我了解到人们对逝者会有既定的刻板印象。我的工作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逝者的(正面)形象。

饿着肚子看档案可不是个好主意,天知道我会在那里面发现什么。倒血霉的话,就不得不通知安全与秩序部。然后计算机取证人员会过来上蹿下跳,而我的老板格洛丽亚铁定会把误工责任算在我头上。

该死,我得找点吃的。现在,马上就要!我写给法赫里。他不肯来公寓。我已经两年没碰过这里的任何东西了,法赫里也求我放过他,别拖他一起烂下去。所以我套了条睡裤就出门了。裤子上的酱汁污渍已经干得发硬。我边走边留下一路的棕色和红色的碎屑。

楼梯间弥漫着猫尿的味道。干这好事的猫是只生物合成种,在这层楼生活的时间和我一样长。它在黑暗中会发出荧光,也就很难在夜间捕食。它的两只眼睛一蓝一绿,激光视力直透骨髓。这只动物不属于任何人,但大家都喂它。我在走廊里瞧它躲在哪儿。没影儿。只有老房子在风中吱吱嘎嘎地响。我喜欢这声音。

我感觉腿很重,或许是因为很少用它们。几级台阶就能上屋顶,但我也几乎爬不动。我不禁想起脚步轻盈的谢赫[3]先生。法赫里声称,在大楼实现自动化之前,这老头是这里的管理员。不过,我好像记得谢赫先生曾经告诉过我,他以前是机器人训练师。无所谓了。谢赫先生多数时候在楼梯间神出鬼没。虽然他的年龄是我的三倍,但他爬楼如蜻蜓点水般轻巧,而且似乎气都不带喘的。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外面的屋顶上,阳光像武器一样闪耀,每次都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公寓只有一扇窗户,从窗户望出去偏偏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形成的死角。好在除了光线,这个高楼形成的天井里至少还有些其他美好的东西:法赫里辛辣的炖菜味;谢赫先生的自言自语;如果幸运的话,还能听到阿莫杜夫人吹奏的雄浑大号声;夜晚天井里的猫会狩猎蝙蝠和鸽子,开着窗有时能听到它伸出爪子在陡峭的墙壁上攀爬的声音。

爬了二十多级台阶后,我筋疲力尽,一屁股瘫坐在房顶的碎石地上,这才意识到脚上只穿了袜子,那上面正散发着潮湿、不宜提及的气味。我闭上一会儿眼睛。这么高的地方,风一阵一阵刮个不停。点点光线在我紧闭的眼皮上起舞。我睁开眼,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股旋风把我精心打理的头发吹到对方脸上。法赫里穿着一套不算新,但仔细熨烫过的西装,脚上也只穿着黏黏的袜子,他的皮鞋整齐地排放着,鞋的颜色是那种经典超复古风的棕色,看起来锃亮十足。他大概是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法赫里可以作为朋友或亲戚随叫随到。虽然他和我一样已近而立之年,但他的脸不显年纪,完全看不出来。

最近,一看见法赫里,我总会感觉毛骨悚然。好像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他来我这儿只是因为有人出了钱。法赫里推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自从我不再离开摩天大楼,他有时会为我做一份,不过口味太辣了。

“这碗汤加了鲜味丸子、三根融化的蛋白棒、两勺椰子和一点辣椒。”

“鲜味肉”是在胎牛血清[4]中培育出来的。虽然这种以鸡细胞为基础开发出来的人造肉吃起来像鸡肉,但宰杀的并不是鸡,而是怀孕的母牛。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咂咂嘴,仿佛真的尝到了什么味道。我一直饱受强烈的饥饿感困扰,但从来没有食欲。我一边将鲜味丸子狂塞进肚子,一边看着我的朋友切开一个生物合成柚子。

“法赫里,你有没有注意到水果越来越像生的心脏了?”

当他的脸转向我时,粉红色的果肉丝粘在他的嘴唇上,他说:“哦,这就是为什么我吃东西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外科医生。”

然后他笑着补充道:“亚兹奇先生总是说,平凡微小的时刻才是最美好的。”

从法赫里十二岁起,亚兹奇夫妇就定期租用他,夫妇俩一直生不出子嗣,但时不时喜欢养个娃。

“我上次拜访时,亚兹奇夫人告诉我有一种新的约会服务。它基于高度复杂的数字,只有一个匹配可能。任何人都可以注册,但只有百分之零点五的人能匹配成功。”

法赫里已经试过许多应用。作为一个无性恋者,我对亲密接触带来的羁绊看得没他那么重。尽管如此,我当然也希望生活在一个正常相处的家庭里。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哪天会和法赫里成家。他是个泛性恋,相当宽容。有时我想:也许我们已经作为一个正常家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亚兹奇先生邀我搬去和他一起住。他和他太太想为我支付学习模块的费用,好让我能做点其他事。”

这并不是亚兹奇先生第一次谈及此事。这样的想法一再提起,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空口说白话而已。搬去住,法赫里是不是太老了?

想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年龄就像笼罩在头上的致命阴影,一步步把我推向深渊。不知道我的哥哥卡金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因为卡金经常夜以继日地训练,十年来我们几乎只在VR里见面。在他的新人训练营期间,甚至在VR里也不被允许了。尽管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年是在我的公寓里度过,但他总是脾气暴躁。在他去世前夕,他的眼睛下方有道深深的凹陷。

我是在床垫上发现他的。卡金的头埋在膝盖之间,蜷缩的身子像折在了一起,看上去如同一只瘦弱的小鸟。我不知道的是,他的血管里流着纯咖啡因和致命剂量的游戏药物My2。这几天他一直不间断地玩游戏。我们为此吵了架。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羞愧而遮住了脸。

“我不生你的气了。好啦,快起床。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麦片。”

但卡金纹丝不动。公寓里静谧黑暗。卡金的脖子和手指闪烁着绿芒。法赫里站在床垫旁边,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看上去像死了而不是活着的人。

“卡金只是睡着了,”我解释道,“这很正常,在VR里待了两天,没吃过东西,他一定是累坏了。”

法赫里盯着我就像在看个疯子。我在哥哥身旁跪下,小心地摘下他脸上笨重的VR眼镜。那一瞬,我觉得天塌下来了。

这是一次意外。我当时就确信。他只是忘记了建议的休息时间。仅此而已。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留下告别信,甚至玩家间的暗语都没留下。他的遗物里我只留下那件功夫夹克,是几年前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当它是幸运符,穿着去参加重大的电竞赛事。

至今我还没有为我哥哥建立一个纪念页面,尽管我以此为生。我每天都在创建纪念页、葬礼仪式和讣告。卡金的粉丝们仍在为他打造数字纪念碑,用知名的比赛片段和颁奖典礼来装饰。是啊,最后也只剩下了照片和视频。它们变得刻骨铭心,仿佛真实记忆。我工作的殡仪馆就喜欢宣传这种效果。

法赫里系好礼服鞋的鞋带,拿起空汤盒告辞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攒足力气站起来。下楼时,瞧见了阿莫杜夫人。她天生没有头发,头上要么戴丝巾,要么戴粉绿色的非洲爆炸头假发。女儿来访时,她会在脸上画上眉毛。今天高坐在她头上的华丽“鬃毛”是罗勒和开心果的颜色组合。一如既往,她满载而归,手捧着几个摇摇欲坠的购物箱,背上还绑着她的大号。每周三次她会为“法兰克福人与机器人管弦乐团”演奏,其他时间则在街头演出,以前贝特曼公园还在的时候,她也会去那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敞开的公寓门前听着。该死,我又忘记关门了。我很清楚阿莫杜夫人现在在想什么。自从几个机器人闯入邻近的住宅楼,拿走了其中一间公寓里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墙里的电线,这位女邻居就一直担心我们的大楼也会发生类似的闯空门事件。与我不同,阿莫杜夫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肌肉发达。她多半可以轻松解决一帮远程操控的机器人。

我尽量在下楼时闹出点动静,免得突然惊吓到阿莫杜女士,当然穿着袜子要走出声音可不容易。我试图让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平和自在,这同样有点难。

“你好,阿莫杜女士,忙啊?”

她转过身来,捧着的箱子差点掉下一个。

“哦,露,是你啊。我没听见你来了。”

她费劲地拿出一包早餐麦片递给我。

“我买得太多了。”

她用力笑得很灿烂。我只得勉强自己报以微笑。

那是卡金和我最喜欢的早餐麦片,以前出过霓虹颜色的小鸟形薄片。自从动物和植物样式变得俗不可耐后,它们被改成了无人机形状。不过这个样式的麦片仍然叫霓虹鸟,仍然有荧光色,盒子背面仍然印有成名玩家的图案。我拥有全部六十七个印有我哥哥的包装盒。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个箱子里。我想,卡金甚至都不知道我有它们。

我的左眼一阵刺痛。我把那包东西抱在怀里,喃喃地说了声“谢谢”。公寓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屋里很臭,但我只在最初五分钟能闻到。我放下盒子,小心地触摸左眼,这会儿里面有一股压力。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数字传输层若是遭遇了滑动或损坏,该怎么办?我慌忙揉了揉眼睛。疼痛越来越严重了。两片数字隐形眼镜中的一片位于眼球后面,正将图像从那里发送到大脑,或许还操纵着我的思维!我开始疯狂眨眼,然后有什么液体从眼睛里滴出来,那一定是血。

还好我老板严厉的眼神同时出现在两片隐形眼镜上,我知道一切都正常。

“你检查档案了没有?明天那个过世女孩的全息照片我也要——她父母想在医院举行追悼会。”

我拖着脚步走到工作台,直接走到摄像头前。

“露,你的头发怎么了?你把它们剪掉了吗?看起来真烂啊。你上次什么时候洗的澡?”

还没等她继续唠叨,我就关了摄像头,挂断电话。不是我没精力洗澡那么简单。自从上次暴雨后,小淋浴间就坏了,厕所也废了。我已经写了两封邮件给负责我们大楼的机器人,但天晓得它什么时候会看。

我重新启动桌上的控制板,进入数据档案库。那里经常会发现一些文件夹,里面装满了已故玩家的疯狂黑客程序。我保留其中大部分以便转卖。如果能找着几个不错的游戏黑客程序,就能带来不少收入。有一个数据包引起了我的兴趣。它叫霓虹鸟,感觉直接解压缩出来看看会挺有意思。我的目光在地上的麦片盒上游移了一会儿。霓虹鸟——真是个奇怪的巧合。不管怎么说,这类程序很受游戏玩家的欢迎。

只需几个简单的步骤解压缩,我就从数据包中提取出访问代码和流地址。一个VR流——用于虚拟现实的媒体流。我走到床垫前,穿上哥哥的和服,戴上VR眼镜,进入实时模拟。

毫无征兆地,我被直接弹射进一个飞行物的鸟瞰视角。我从空中往下观察,而街道和公园则在我脚下以几何形状展开。我可以移动镜头,在飞行中观察左右两边。我不知道是否能控制飞行,如果能,又该如何控制。通常的黑客手段完全不起作用。我飞得太快了,真担心会得VR晕动症[5]。但此时此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无人机,成千上万架无人机。我一追上它们,我的飞行速度就慢了下来,逐渐配合无人机群的速度。我新奇地打量着左右两边的无人机。我现在所处的VR流可能属于一种非常相似的飞行器,拥有棱角分明的机身、短小的机翼和引人注目的摄像头。我们的飞行路线同步一致,表现得如同一个单独的、巨大的物体,逐步向下落去。上方的天空像烧坏的显示屏一样抽搐着。雨水以细小的像素形态劈里啪啦落下。下面的街道和人群沐浴在电子粉色与夜间模式蓝色的混合光影中。屋墙上,具有互动效果的立体文字仿佛微风吹过一般颤抖着。我们继续下落。机器人的激光眼、雨水打湿的窗户,甚至被垃圾覆盖的柏油路面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个机器人正在把糖面团变成五颜六色的美味佳肴。一名男子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一辆电动滑板车鸣着喇叭呼啸而过,一盏盏路灯冉冉升起,一对老夫妇手牵手散步。某处,有人在欢笑。在这完美的景色中,夜晚如花瓣般完美无瑕地展开。无论我向何处望去,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仿佛世间没有悲伤。

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处在机群的中心,在上下起伏的运动中,在速度和无拘无束之间,我飞得很自在。成为一架无人机真令人安心、宁静啊,作为一台机器,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用途,并能轻松地执行任务。我整个晚上都沉浸在媒体流中。

我第二天醒来时,感到头痛和胃痉挛。更要命的是我的膀胱快撑不住了。我摘下VR眼镜,冲向一体式厨房,笨拙地爬进小水槽解放膀胱。随后,我吃起新的早餐麦片,直接倒进喉咙里。咀嚼需要力气。八片松脆的无人机薄片发出巨大的噪声。尽管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但我想我能听到马桶的冲水声,有几次。这一定是我的幻听。我踮起脚尖,朝走廊里的浴室望去。事实上,浴室门半开着,旧霓虹灯管发出的光从缝隙中透出来,忽明忽暗。我听了一会儿,又有流动水声。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入侵机器人?它们想拿走卫生设施吗?

越过几堆衣服、剪掉的头发和一只“盛开”的蛋糕,我悄悄走近,出其不意,用力推开门。

马桶前,我的邻居谢赫先生背对着我站在那儿。他头上的那簇白发在霓虹灯下反射着光亮。他毫无征兆地俯向地板,像条找到了熟悉的洞穴的蠕虫,在马桶下面爬行。我能做的就是盯着他的脚。谢赫先生有在进入公寓时脱掉鞋袜的习惯。老人的光脚是如此精致,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展览中看到的复合型雕塑。雕塑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是药草、发酵水果和香草的混合物。那味道闻着令人舒坦,我不禁挪不动脚了。

一时间,我脑海中思绪起伏。

“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

“他多大了?”

虽然谢赫先生困在了我的马桶下面,但他的声音依然犹如在大教堂里那样雄浑深远。我站在拱顶之下,感觉十分安心。

“二十六岁,”我回答,“他死了,永远是二十六岁。”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从马桶底下探出来,没有表现出怜悯、惊讶或疏远。

“他在26号理想国里?”

我点点头。

“真巧啊。”谢赫先生低声说道。他的手指弯成短截,摸索着墙壁和马桶之间的螺栓。

“巧?什么意思?”

“嗯,因为他二十六岁时进的26号理想国嘛。”

我耸耸肩。26号理想国是当前版本。更让我心烦意乱的是,卡金自我出生以来都是我的哥哥。而从两周前开始,我已经成为我们两人中年龄较大的一个了。这不对头啊。

“你做了一个很好的选择。我听说26号理想国非常漂亮。”

谢赫先生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跳了起来,仿佛他的关节是橡胶做的。他目光迷离,越过我朝门口看去。我也转过身。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发出嘶嘶声,快得不像人,如一颗灰色彗星,一定是那猫吧。

谢赫先生修好了我的厕所和淋浴,现在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手短暂而坚定地按在我裸露的前臂上,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可能是因为经常为别人修东西。这个行为非常自然,一开始我没有真正察觉,但马上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和触摸带来的平静。不久之后,我听到前门传来咔嗒一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能感受到那些温暖,并闻到所有房间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香草味。我觉得有点像喝了一瓶法赫里的致幻酒。或许我真的喝了也说不定。突然间,我不确定了。

我的隐形眼镜上闪现出格洛丽亚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但更糟的是:我错过了拜访卡金的预约!该死,真该死!

我扑倒在床垫上,床垫内里在我重压下崩溃,就像尸体的器官一样。我马上给哥哥发了几条信息,保证明天会准时。令我惊讶的是,卡金说他明天没有时间。我无法想象他在那里有什么忙的。据我所知,彼岸[6]那边确实无事可做。难道这只是一个借口?

“你是怕我折磨自己吗?”

“不,这不是原因,”他立即回复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我想认识一下,我真的很忙。”

我这才发现,那边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大概有很多与卡金年纪相仿的人。这是一个悖论:生活在德国的年轻人本就数量不多,却还都死得太早。另一方面,广大老年人的年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显而易见,他们能比我们更好地应对世界。仔细想想,除了法赫里和我,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活着的人不到三十岁。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霓虹鸟的媒体流中度过,观察其他人的一举一动。很高兴能够逃离日常,摸鱼几小时。这期间,我还找来黑客破解无人机的访问限制。有时我会睡着。大多数时候,我都处于一种舒爽的神志不清的状态,滑行穿过狭窄的街道,越过十字路口,落入雨中。这场雨化身为怪物,让作为无人机的我一时左摇右晃,之后屋墙和洪水淹没的街道上倒映出了我的样子。我第一次能够在VR中看到自己。我是一架设计简单的飞行无人机,方形的机身,圆形摄像眼。起初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走在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很惊讶机动车道让我想起了裸露的电缆。自动驾驶汽车发出的光线就像细细的电线。我爬升到更高的地方,欣赏对称带来的美感,甚至能看到雾气升腾。今天,即使是装着遮阳板的建筑物也压抑不到我。从上面俯瞰,那些气势恢宏的方形建筑群展现出威压感且充满神秘,但作为一架无人机,我可以远离物体高高在上盘旋,不必害怕。一切都很棒,直到我被踢出媒体流。是我的错。我设置了时限,为了不再错过与卡金的约见。

反常的是,我在媒体流中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我感觉很轻松,好像睡了一个安稳觉,同时又元气满满。一点一点,回归正轨。我今年二十七岁,是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在一家殡仪馆工作,即将被解雇,而我的哥哥已经去世,极可能是自杀。

我懒得摘下VR眼镜,摸索着从麦片包装袋里捞出最后的碎屑。几乎都是无人机麦片断下的翅膀。我登录进26号理想国。卡金已经在等了。他第一次没有用虚拟形象,仅有声音。

“为什么我要继续表现得好像我有身体一样?我俩都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错。机器人将我哥哥在零下196摄氏度进行了速冻,然后把他变成了颗粒。在那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可堆肥的骨灰盒,里面装满了无味的粉末。我和法赫里一起将骨灰盒埋在指定区域。法赫里说了几句话。我一声不响。对我来说,卡金的死仍然像是一场恐怖袭击。作为幸存者,我必须在留存的废墟中找到出路,但我做不到。我没法和哥哥谈论这件事。他的意识在他去世前几年就被数字化了。他没有感同身受自己的死亡,所以无法回答有关身死的问题,或理解我因此的感受。至少他自己的死并没有压垮他。事实上,他让我越来越少想起活着的卡金。但为什么不允许我们的亲人在死后改变呢?

“做梦时,用‘五指法’可以判断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模拟空间里有类似的办法吗?”

当我问这个问题时,我看着自己的手:五根手指都在。

“西瓦诺克,我怎么知道?我的意识只知道它生活在一个模拟中。它无法想象其他任何东西。”

阴谋论神话、虚拟现实的游戏世界、实时模拟——从统计上来说,如今我更有可能“活”在人造现实中,而不是原生现实中。我环顾四周。卡金选择了一个房屋鳞次栉比的广场作为集合点,这里是一种集市,几乎每个德国城市都有这样的集市。唯一缺少的是摊位、机器人和人。如果卡金放弃了虚拟形象,好得很。但其他数以百万计的人呢?他们的虚拟形象在哪里?我眯起眼睛,试图解码贴在对面房子墙上闪烁的全息箔。这些字符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我无法阅读它们。

我突然意识到,卡金的声音不足以让我记住他的样貌。没有他的虚拟形象,我都不知道说话时该往哪看。焦虑扑面而来,仿佛危险潜伏在视线之外。我用脚尖敲击地面,绞弄衬衫,反复思考应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免得我因害怕而喘不过气来。但我们还能谈论什么呢?两年来,我们早已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了。脑袋里的霓虹鸟跳了出来。如果我告诉他这个奇怪的巧合,他会嘲笑我吗?我没提霓虹鸟,而是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你都没时间来见我?”

“巩固。需要我们全神贯注才行。”

在我继续询问以及阐述霓虹鸟之前,警报响了起来。

法赫里发现我半截身子躺在床垫上,半截耷拉在地板上。公寓里很黑。他取下我的VR眼镜。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我的公寓了,所以我十分惊讶他出现在这里。我头晕目眩。我想我看到了谢赫先生和阿莫杜夫人。我的大脑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现实。法赫里棕色眼睛里温柔的目光在我脸上移动。他看到了什么?我希望我能亲眼看到他看到的。我一动不动,让他看着。周围的公寓变得如此黑暗,就好像我们坐在不再连接网络的监视器中一样。在我看来,这个空间既平坦又难以穿透。

当我和哥哥在父母去世后搬到这里时,这套公寓看起来就像是通往更好地方的中转站。多年来,它固化在我们周围,质量和密度不断增加。如今我觉得自己既被困在其中,又为能拥有这套公寓而感到幸运。我不能离开这里——也许我也不想离开。不必旅行、移民或逃离,就拥有了一个可以长久逗留、不必离开的地方——这在当下,就是一种特权。

法赫里喂给我一些半温且有咸味的东西,然后用一只手臂搂住我。当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印象中只有令人心动的安静。安静是种有生命的东西,那里面夹杂着凉飕飕的西装外套触感以及他手臂的沉稳感。

那天晚上,我起床从厨房水龙头喝水,发现水槽旁边有四盒新的麦片。我听了一会儿大号那难以理解的声响,那声音像一阵香气涌过墙壁。

一大早,格洛丽亚打来的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该死,三维图像——我完全忘记了!我搞砸了一个十一岁女孩的追思会!格洛丽亚告诉我,她答应给女孩父母提供VR序列[7]作为补偿。不过她不准备委托我,而是想自己解决。令我惊讶的是,格洛丽亚打发我去休一周的无薪假,居然没有解雇我。

格洛丽亚一从我的隐形眼镜上消失,我就马上抓起VR眼镜,沉浸在霓虹鸟的媒体流中。现在!我甚至连工作都不被允许了,我还能做什么?我感到恶心。但进入无人机的机身后,我舒坦了。

没有人,几乎没有建筑物。VR模拟正在消解。也许是被实时删除或者中了病毒。无人机的飞行范围变得越来越窄,可看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最后尝试了一次破解控制装置,执行超级扫描工具,竟然成功了。找不到的控制模块隐藏在一个不可见的EXE文件[8]中。我在媒体流中实现它,无人机立刻响应了我,按照我的意愿上升或下降。模拟环境的变化愈演愈烈。

我极度兴奋,尝试了几次空中翻筋斗。我在俯冲时测试了最大速度。我陶醉其中。我根本不在乎街道、建筑物、桥梁和车辆在我周围消失。我在狂欢中远远飞出了这个垂死世界的碎片边界。令我震惊的是,这条流还在运行。显然我能在虚无中飞行。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这就是法兰克福:大家都他妈的无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人。那什么亚兹奇不也是有两张面孔——他们都有多重人格!”

感觉像是法赫里正在和我谈话,但我不记得谈的什么。法赫里坐在床垫上紧挨着我。突然我可以同时闻到他和我的体味,两种完全不同的气味,它们似乎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有一个旅行袋。法赫里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做出决定。我盯着旅行袋,看着他抓起袋子站了起来。我胸口像是碾过重物。法赫里到了门口,再次转身,举起手,然后走了出去。

我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穿越能力,我可以像进入虚无一样进入其他世界,我所要做的就是摧毁认识真实世界的感觉。我也说不清今天在虚无中到底走了多远。或者,这说法对于虚拟世界里的虫洞是否有意义。我中断媒体流,给自己拼命塞麦片,喝水龙头里的水,用修好的厕所。在虚无中飞行非常催眠,它仿佛是一种强劲的虚拟药物。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也不知道于我而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哥哥一直远离虚拟药物。他总是说,这样的程序会永久地改变大脑回路。我想,现在我明白了实际上这意味着什么:我正在变成代码。一些纯粹、清晰、完美运转的东西。在我看来,人类的存在及其所有的担忧就像压舱物一样,我很乐意扔掉。我第一次觉得我理解了卡金的死。我第一次感到轻松和自由。

我尝试用最小的模糊像素来读取飞行的距离。某时,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隐形眼镜电力不足,需要赶紧充电。天井里传来轻轻的喵喵声。正当我准备重新戴上VR眼镜时,一条信息映入我的眼帘。是卡金。他想跟我告别。

“你搞什么鬼?”我回复道,“你现在所在的地方,能让你永远存在。”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我发了一个26号理想国的VR位置,和上次见面的地点一样。26号理想国所剩无几——被啃掉大半,只剩一块铺好的地面漂浮在虚空中,就像一座海上孤岛。

“卡金?你在不在?”

“我们都在这里。”

“房子和街道哪去了?”

“我们不需要它们。你忘了吗?我们是纯粹的数字意识。我们不需要模拟环境或虚拟形象。当我们可以结合成一个单一、强大的意识时,为什么我们要分散开,以弱小的个体存在呢?”

“我不明白……”

“我们早就清楚你们不明白这一点。在我们看来,生物形式的人类生命就像幼虫阶段。而我们早已超越了这阶段。我们对你们已经不感兴趣了。”

我周围的一切都变黑了。我把VR眼镜从脸上撕下来。我头痛欲裂,脑袋正在肿胀,然后我重新戴上眼镜,尝试回到卡金身边。每次登录尝试都失败。彼岸已离线。

德国各地的人们都在尝试登录,可能和我一样绝望,但都不肯放弃。当VR流完全过载时就会崩溃。我尖叫着,在厨房里乱踢。我把手伸进长满了毛的蛋糕,抓起一把扔到墙上,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蔓延开来。我冲出公寓,也不关门,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每步都跨过两级台阶,然后敲打法赫里的门,直到我的指节裂开。我看到了血,但感觉不到疼痛。我跑回楼梯,爬到顶层,外面屋顶上没有人在。我走到屋顶边缘,目光徘徊在这座城市上。夜色抹去了所有的轮廓。今天即使是闪烁的卫星也被云层遮盖。一切都显得异常空虚,我感到极度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如此。四周的色彩和温度都在改变,但我无法动弹。

有人用手臂搂住我。

“法赫里,你回来了?”

“我只是来拜访。”

“26号理想国下线了,我刚刚第二次失去了卡金。”

“请节哀。”

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一个巨人将我按在了水下:“我想卡金希望如此。我想,他不像我,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继续向前进。”

“不用担心,在新版本中不会发生这种事。数字意识不知道自己存在于模拟环境中,也无法再改变环境。

他的话让我胸口一紧,“我绝对不会对我哥哥做出那样的事!”

“你宁愿他根本不存在吗?”

我通体发凉。一个可怕的想法让我浑身一哆嗦。法赫里刚才不是说他来拜访吗?慌乱中,我扭头看向四周,试图寻找一些线索,却什么也没找到。每个像素似乎都在正确的位置。另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念头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死了!一时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是意外、自杀、服药过量还是过劳死?年轻人的死亡方式有很多。现在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哥哥尝试联系过我吗?通过他知道我无法抗拒的麦片和黑客技术?

法赫里从我身旁退开几步,“露,你现在想做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我发现手里还拿着VR眼镜,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弯腰探出边缘。法赫里没阻止我。突然间,我确信法赫里和我是属于百分之零点五的概率,能成功配对。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两个可能是一个功能单元。但在这里,他只是来拜访,我宁愿成为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

我最后一次转向他:“别为我担心,我哥哥已经给了我逃离27号理想国所需的一切。”

我戴上眼镜,调出霓虹鸟的代码,张开双臂。

“露,你在说什么?这里不是27号理想国!”

我好像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开始微笑。然后闭上眼睛,飞了起来——

[1]法兰克福的一个景点,尤以其中的中国园林知名。

[2]Virtual Reality的缩写,即“虚拟现实”。

[3]原文“Shaikh”,也有译为沙伊赫、昔、锡,是阿拉伯语中的一个常见的尊称,意指“部落长老”“伊斯兰教教长”“智者”等。

[4]一种取自牛胚胎的血清,常用于配置动物细胞的培养基。

[5]一种沉浸在计算机生成的虚拟环境中时,会发生恶心的病症。

[6]死后所在,指“理想国”。

[7]VR序列是指在虚拟现实(VR)环境中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场景或事件。设计这些序列的目的是为用户创造一种沉浸式和连贯的体验,通常讲述一个故事或引导用户完成特定的互动。

[8]此处泛指可执行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