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苏格拉底的实践哲学
1.苏格拉底其人
“谁是苏格拉底?”这个问题看起来毫无必要,谁人不识这位雅典哲人?苏格拉底(前470—前399年)(图2.9)是公元前5世纪著名的思想家,柏拉图的老师。他热衷于论辩,像孔子一样述而不作,但有很多主张,通过后人的论述或转载得以流传。苏格拉底不仅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也是一个能为自己的思想和信念献身的伟大哲人,一个言行合一的思想巨人。
这是常见的关于苏格拉底的印象,但当我们回到古希腊文献和有关苏格拉底的漫长接受史中,就会发现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苏格拉底。作为哲学史的旅客,我们需要面对的首先就是所谓的“苏格拉底问题”:如何重构一个历史真实的苏格拉底及其思想?

图2.9 《苏格拉底》罗马壁画(约公元前1世纪),以弗所博物馆。
关于苏格拉底的一手报道,有三个主要来源:雅典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云》、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二手证言中最重要的则来自亚里士多德:很多被认为区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理论的标准,例如是否持有理念论(或形式理论)、是否将美德等同于知识等,都很依赖亚里士多德只言片语的报道。
(1)首先来看阿里斯托芬(约前456—前380年)的《云》(图2.10)。《云》这部喜剧最早上演于公元前423年,当时苏格拉底还不到50岁。在喜剧作家的笔下,苏格拉底的形象是可笑的。据说他开设了一间叫“思想所”的机构。像智者一样,苏格拉底招募年轻人到思想所学习,教他们研究一些自然现象,比如如何测量一只跳蚤跳了多少个腿长之类听起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和智者一样,《云》中的苏格拉底也会传授论辩的技艺,并且宣称他能使弱的逻格斯变强,让那些听起来无理的论辩变得有说服力。阿里斯托芬说苏格拉底经常坐在一个吊在半空中的篮子里,认为这种状态更适合进行思考,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仰望星空的泰勒斯。

图2.10 《愚钝的牧人》木刻版画,出自Johannes Sambucus, Emblemata, Antwerp: Plantin, 1564, p. 145。这里的牧人指《云》中的人物斯瑞西阿得斯。
《云》中的苏格拉底和我们所熟悉的雅典哲学家看起来非常不同,这是一个愤世嫉俗、特立独行的苏格拉底,他对雅典人的道德规范不屑一顾,更像一个自然哲学家,也更像一位智者。很长一段时间,阿里斯托芬的夸张描述被哲学史界忽视,被认为只是文学家的向壁虚构。但一部文学作品,在它所刻画的对象还活着时能被广泛接受,哪怕是喜剧这样充满强烈讽刺意味的体裁,它一定会有一些跟事实相近的地方,能够让认识苏格拉底的雅典观众接受。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它提到苏格拉底对于自然的兴趣。柏拉图《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也谈到过自己的求学经历:他确实对自然哲学发生过兴趣,甚至求学于阿刻劳斯(Archelaus,公元前5世纪),还了解过阿那克萨戈拉的主张,因为对他们哲学的不满而转向自己独特的哲学探索。此外,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无论是否可信,也很可能是审判苏格拉底的雅典公民更熟悉的苏格拉底。《云》虽然是一部文学作品,描绘了一个很奇怪的苏格拉底,仍然有值得关注之处。

图2.11 色诺芬《远征记》抄本(1506年),大英图书馆。色诺芬与他的希腊雇佣军。
(2)色诺芬(前430—前355年)(图2.11)是戎马出身的历史学家,他的《回忆录》中的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的苏格拉底完全不同,几乎就是后者的反面:苏格拉底摇身一变,成了虔诚、正派、温和的雅典公民。他不再是让人生厌的说教者和话痨,而几乎是所有人的朋友。这看起来更像色诺芬本人或他理想中的自我形象。他认为苏格拉底对自然哲学没有太多兴趣,也不会假装自己精通一切事务,靠贩卖自由而无用的知识赚钱。与此同时,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没有多少惊人之语,传统而保守。
问题在于,如果苏格拉底真是一位雅典好公民,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在民主审判中招来杀身之祸,更难理解他为何能打动像柏拉图这样的天才,而且后世几乎所有的古希腊哲学流派——大概除了伊壁鸠鲁之外——无不将苏格拉底尊为至圣先师!我们不得不承认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特别是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是平庸的。
(3)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苏格拉底无疑在哲学上最有趣,但也最不易和他的讲述者区分开。学者们通常将柏拉图对话分为三个不同时期:早期、中期和晚期。主流的意见认为柏拉图自己的思想经历了一定的发展:早期较多受到苏格拉底的影响,尤其关注伦理问题;中期则对形而上学和认识论产生浓厚兴趣,引入独特的形式理论(传统译为“理念论”);到了晚期,柏拉图开始思考形式理论可能带来的困难,并对之做出修正。
柏拉图对话的具体分期下一讲再展开。1这里着重介绍研究者们如何在柏拉图著作中辨别苏格拉底自己的主张(图2.12)。正如之前提到的,今天的研究非常依赖亚里士多德的报道。例如他在《形而上学》中指出:

图2.12 巴黎的马修(绘)《运气之书》抄本(13世纪中叶),牛津博德利图书馆。述而不作的苏格拉底化身中世纪抄工,柏拉图反成了絮絮叨叨的发言者,耐人寻味。
有两件事我们可以公正地归于苏格拉底:归纳性论证和普遍定义;二者都是科学知识的出发点。但他并没有把普遍者(ta katholou)或定义看作分离者,只有〔柏拉图主义者〕才那么做并且将其称为存在者的“形式(idea)”。2
亚里士多德认为相较于早期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在定义和哲学方法上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为构建严格的知识体系找到了牢固的出发点。但与此同时,他并未像柏拉图主义者那样,认为知识的对象,也就是普遍者(即中世纪讨论的“共相”)3可以同个别的存在相分离,成为分离的形式。柏拉图的“形式”具体指何物,我们后面再讨论。4但根据亚里士多德的报道,一个论述如果包含形式理论,那就是柏拉图自己的主张。反之则属于苏格拉底。这个说法虽然受到部分当代柏拉图研究者的质疑,但被广泛接受。学界主流仍然认为,不包含形式理论的柏拉图早期对话更接近历史上的苏格拉底。
柏拉图早期对话中的苏格拉底总是向他的追随者追问某个事物的定义,尤其是传统美德,例如《游叙弗伦》问虔敬,《拉刻斯》问勇敢。苏格拉底的对谈者每给出一个定义,苏格拉底就会用一些反例来揭示定义无效。例如在把勇敢定义为坚守阵地时,苏格拉底就会问:为了战局而进行战略性撤退、放弃阵地,这就是不勇敢吗?如果回答不是,就必须对这个定义进行修正。在这些反复追问中,对话往往是无疾而终的,最后并没有达到一个让对话参与者都满意的定义。所以,苏格拉底在这些对话中,总是说他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智慧或者知识,这是他跟智者的一个显著差异。
苏格拉底只是在不断地向人们请教,通过对话去揭示传统美德定义中的缺陷。所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呈现为一个积极探索的哲学家的形象。与此前的哲学家不同,他更多是通过反驳的方式来推进人们的思考,很少正面建构自己的主张。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的,他只是思想的助产士,帮助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思想接生出来,如此而已。5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机智幽默,思想敏锐。但这一定是历史上真实的苏格拉底吗?我们至少可以承认,从哲学的角度看,这是最值得去思考和与之对话的苏格拉底。当然,如何从这些修辞色彩浓厚的对话中把苏格拉底自己的思想剥离出来,对于专门研究苏格拉底思想的学者,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解释挑战。以下的讨论,我们将以亚里士多德等古代文献的证言为主要线索,按照目前学界的主流意见,集中讨论柏拉图的对话所呈现的苏格拉底,尤其是他在哲学方法论和道德哲学领域的贡献。
在回到柏拉图对话之前,我们不妨先看一看从不同文献来源中拼贴出来的苏格拉底形象:苏格拉底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柏拉图笔下的阿尔西比亚德(图2.13)的评价:
这个人是如此奇怪,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说的话(logoi),你在过往和当下,都找不到任何能与之相提并论。6

图2.13 克里斯托弗·威廉·埃克斯贝尔《阿尔西比亚德与苏格拉底》油画(1813—1816年),哥本哈根托瓦尔森博物馆。阿尔西比亚德是雅典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人物之一,杰出的军事领袖,一个不仅让雅典,而且让整个希腊都为之疯狂的美男子,但他也是苏格拉底最为忠实的追随者。
苏格拉底的奇怪体现在很多方面:
(a)首先是其貌不扬。当时的希腊是一个外貌至上的社会,杰出的人物往往都仪表堂堂。伯利克里也好,阿尔西比亚德也好,甚至柏拉图也是如此。在广受欢迎的人物中,苏格拉底是一个特别的例外:他得有多大的精神魅力才能让人忘记他的容貌! 7
(b)让人困惑的是,苏格拉底又常常宣称他是无知的,或者说他的精神是贫乏的。当然,我们不要对苏格拉底的无知有所误解:这并不是说他一无所知,而是说他宣称自己并不拥有一种特殊的学问或知识,尤其是智者们宣称的可以传授于人的那种智慧。与此同时,一个宣称自己无知的苏格拉底,总是能在对话中让那些宣称自己拥有智慧的人陷入尴尬境地,并承认他们在所谈论话题上的无知。
大家或许听说过那个著名的德尔斐神谕: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8苏格拉底不肯接受这个判断,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并没有特殊的智慧。于是他就去找各种各样被人们看作有智慧的人:诗人、声名卓著的将军、匠人、智者甚至哲学家,最后却发现他们并不像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拥有超越凡俗的智慧。苏格拉底由此得出结论:之所以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是因为只有苏格拉底知道自己并不拥有这种智慧。
苏格拉底自知其无知,这就是所谓的“苏格拉底式无知”。但是,这样一种高阶的知识,即关于自己缺乏智慧的心灵状态的知识,它仍然没有任何实质内容。除了确认自己具有某种心灵状态,苏格拉底并不能因此对世界和对自身有更多实质性的认识。如果苏格拉底仅仅自知其无知的话,他并不能在哲学上做出实质性贡献。所以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夸大苏格拉底的无知。一定要注意这只是他形象的一部分。此外,我们马上会讲到苏格拉底认为美德即知识,如果他所谈论的智慧是跟美德密切关联的知识的话,那么,承认自己无知,就是在承认自己无德——这显然是苏格拉底和他的追随者(图2.14)难以接受的后果。因此,我们去修订美德即知识的断言,要么需要限定这里所说的无知的界限,要么在两者之间寻找新的平衡。

图2.14 德拉克罗瓦《苏格拉底与他的精灵》天顶画(1838—1847年),巴黎波旁宫图书馆。
(c)同样让人奇怪的是,苏格拉底一方面说自己无知,同时又说他的心中有一个内在而神圣的迹象或声音在指引着他。这个内在的声音被称作“daimonion”,它可以泛指任何神圣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可以特指某种品级较低的神灵,介于人和众神之间,或许可译为“精灵”,但它的角色更像良心的化身,在关键时刻昭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苏格拉底也坚信自己从精灵那里听到了超越习俗正义的判断,获得了具有无上权威的道德洞见。道德争论中良心的出场并不罕见,奇怪的是,怀疑一切世俗权威的苏格拉底从不质疑精灵或良心的声音。苏格拉底一向推崇道德论辩和推理,他为什么会相信内心深处的神秘道德直觉?他对良心的绝对服从和他一贯的批判精神可以相容吗?这些问题至今困扰着苏格拉底的解读者。
不过,无论精灵给了苏格拉底什么样的指引,在世俗人看来,它显然没有把他引向幸福的终点。苏格拉底当年在对话中激怒的人指控他引入新的神和败坏年轻人。苏格拉底的申辩并没有说服或打动审判员:五百人大会上,有280票认为他有罪,220票认为他无罪。他本不必赴死,但他不愿接受其他的刑罚,最后激怒陪审团被判处死刑(图2.15)。

图2.15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抄本(约1475年),海牙荷兰皇家图书馆。背景左侧苏格拉底在亭中饮鸩而亡,右侧则是他的两个指控者跪在市政官员前。前景中是悲伤的追随者。
(d)苏格拉底最后一个奇怪之处,是苏格拉底对话录这一文体的出现。苏格拉底并非苏格拉底式对话录的作者,但他探究哲学的方式受到当时人们的欢迎,不仅柏拉图写过苏格拉底对话录,色诺芬和柏拉图提到过的斐多(Phaedo of Elis,公元前4世纪)也以他作为主人公来撰写对话。一个不事写作的思考者,一个拒绝成为教师的人生反思者,却以自己的对话实践和人格魅力开创了一个流行的哲学文体,实属罕见。
我们要提到的苏格拉底的最后一点性格特征其实并不奇怪,但它异常突出。他一生都遵循良心的内在呼唤,坚守他所认定的法则。即使他未必像色诺芬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公民,但他的这些品质,他在战场上、在“三十僭主”统治期间的表现,都为当时人称道。直到今天,很多人仍然把他看作美德的典范,而他慷慨赴死的举动更把他的人格推上极致,使他成为世俗哲学的楷模。
1 见本书3.1.2。
2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3.4 1078b27-32。
3 见本书11.3.1。
4 见本书4.4.1。
5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48e1-151d6。
6 柏拉图:《会饮篇》221d1-4。
7 参见Debra Nails and S. Sara Monoson, “Socrates,” SEP (Summer 2022 Edition), URL=〈https://plato. stanford.edu/archives/sum2022/entries/socrates/〉。
8 柏拉图:《申辩篇》21a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