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神话”的关键词:虚构与现实
对政治神话的概念厘清,无法避开对“神话”的探讨。神话以及对神话的理论性考察,最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成为一个引起学界持续关注的研究领域,从1964年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神话学》出版至今,神话的意义和功能问题被反复从不同角度提出。
在日常理解中,神话指的是对历史起源的虚构解释;在民族及民俗学或人文主义阐释中,神话被视为关于神和英雄的传奇故事。当政治试图与“神话”组合在一起,它往往被误解为虚假的或煽动性的政治意图,这是由于神话往往被误识为迷信的、原始的、非科学的叙事,它被看作一种简单的、不经推敲的思想形式,缺乏深层维度,无法承载深邃和理性的思想内容。65在启蒙运动中,人们试图克服对神话的贬斥态度,否认神话是一种精神畸形的陈旧论断,将之视为人类在理性不断进步的道路上一个必要的初级阶段,并将神话与文学和历史联系起来,将之视为文学对特定时代的表达和对历史内核的反映。66神话逐渐被理解为一种关于自我解释的叙事,马克思在评价希腊文明时曾对神话做如下定义:“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67马克思的定义是一条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切入“神话”概念的路径,它阐明了神话的基本特点之一:神话诉诸虚构想象,是人对人与自然及社会关系进行建构与解释的基本形式。
由此可推知:神话不属于理性取向的范畴,它与理性始终处于一种紧张关系中。若将哲学视为以冷静理性态度对世界本质进行的探索,那么产生于历史意识及理性思维朦胧状态下的神话则始终充满非理性的幻想和激情:在宗教研究中,神话被视为在现代的、“袪魅”的世界中神圣与现实之间的联系纽带68;精神分析学语境下的神话则是集体意识中应对罪恶感的“集体梦境”69。无论“神圣”还是“梦境”,无疑传达了神话“形而上”的特征,是人应对自身与外界构成的张力场的手段。
结构主义则将神话视为一种叙事符号系统,它把真实和虚构的历史内容勾连在一起,扩展其意义的场域,使神话自身得以沉入受众的情感深处,并不断传承。70列维—斯特劳斯从更深层维度将神话文本有机解剖为事件序列,并从中分离出若干个“构成性单元”71。他解构神话原有的各个层次的“编码”,进而“破译”了神话内容。
按照阿尔蒙德(Gabriel Almond)的观点,“政治价值、感情和立场并非单纯的社会和政治结构的反射,也不能归结为个人的理性决定”72。正因如此,政治并不仅仅建立在科学分析和理性论断的基础上,同样也建立在神话意识的基础上。研究者齐默林(Raina Zimmering)指出:“政治本身就是神话意识的一部分,脱离神话意识根本无法存在。”73她将政治神话视为每一种政治制度固有的内在组成部分,只有当理性的政治目标通过感性方式内化,政治才从中产生。74正因为政治实体在时空维度上的现实复杂性以及它尽可能维持自身合法性的稳定性目的,它需要选择意义故事与历史建构,以降低自身的复杂性和不可理解性。75由此,在情感认知对理性导向思维的支配层面上,政治神话得以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