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梨花月又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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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

风在空旷的土地间回荡,不远处流民的居住区与士兵营帐俱已漆黑一片,而头顶夜空却有着万千星火、星光闪耀,它的美注定虚幻而缥缈。世间本也应该如此斑斓鲜艳,不知疾苦,然而它投射不到这世间,生命的彩色仅那么一瞬,片刻后便是无尽的黑白。

冷,怎会这般的冷……再抱紧身上那件棉衣仍觉徒劳,抚摸着枝丫间被一场大雪冻僵了的花苞,静芸心想这花今岁便是开不了了,春天还未到便已经过去。

春风不度玉门关,若是诗人到过宁古塔,便会知道春风吹不到的何止玉门关一处。

她又慢慢蹲下,将冻红的手掌在嘴边呵了呵,最后放到土地上摊平,感觉源源不断的温度顺着那连结处流失。

像是喃喃自语:有我陪着你们,你们便不会冷了。

时间又过了两日,静芸依旧如往常在药房忙碌着,有春燕在她也不必担心要去前厅给明安换药。

偶有闲暇她会将桌底的两本医书拿出来,一本是伤寒杂病论,另一本是千金方。这宁古塔不缺病人,也有大夫,但这医书还真是千金难求。

她闺阁时也算好学,琴棋书画都懂得一二,再加上家族显赫,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九门提督,因此她早早便被赞为品行皆嘉的才女。说来可笑,那些个舞文弄墨、琴棋书画、刺绣女工,到了宁古塔全都变成了没用的拖累,她需要的是一双能干活的手。

一场雪后连着几天都是晴天,屋顶上的雪渐渐融化,滴滴答答,在窗前形成一个小小水帘,静芸翻了两页书后发现自己还在盯着那水帘发呆。

她知道明安已认出了她,起先惴惴不安,后来便也释然,那又怎么样呢,他厌恶她,根本不会想和她再有一点瓜阁。

她的心有不甘早该被宁古塔的风雪吹尽,可已经痛到麻木的心原来依旧会有感觉。

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他不爱她,所以她心冷、心痛、心死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仅这一条,她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不能翻身。

年少时的爱情就像是飞蛾扑火,而她已经没有了那份勇气,去爱抑或去恨。

她还有家人,她还有允格,她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这种阴影下,禁锢住自己,也禁锢住家人。

想起允格她不禁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孩子乖得很,每天都趴在窗前等着她回家。总是姑姑、姑姑叫个不停,他没经过那段富贵浮华的日子,生来便是流奴,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静芸姑娘,您在么?”驿府前门的一个小杂役突然跑了进来。

静芸扯了身上熬药的围裙,从里屋走出:“可是有什么病人?”

杂役说:“那倒不是,是您嫂子在大门外寻你呢。”

静芸惊讶,李氏怎么会突然来找她,难道有什么急事?她立即赶到门口,果然看到李氏等在府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搓手顿足来回走动。

“嫂子,您来找我?”静芸上前问道。

“静芸,你可算出来了……”李氏非常激动,一把握住静芸的手,竟开始抽泣起来。

静芸急了,忙问:“嫂子,你怎么了,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你哥哥被抓起来啦!”李氏哭着说。

“阿拜哥?阿拜哥怎么啦?他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抓起来!”静芸急切地问。

李氏抽噎着:“还不是那个明安,他害的我们这样,你哥哥看见他又怎会忍的了!”

“这些天你哥哥总问我京城来的贵人是谁,我只掖着瞒着不告诉他,他今儿个说腿好一些了,想出工好拿些粮食回家,谁知没过多久张麽麽的儿子就跑来告诉我……说……说你哥他袭击朝廷命官,被打的浑身是血,抓进牢里了。”

静芸心底凉了一片,踉跄着后退两步,冥冥之中老天爷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她。想到阿拜哥哥对明安的恨意,以及明安对她们一家的恨意,她不由的浑身发抖。

“静芸,快去救救你哥吧,你哥的腿怎么受的了牢里,你……你毕竟和他曾是夫妻,他说不准会看了往日的情分。”

静芸凄然一笑:“嫂子,你觉得我们有往日的情分么?”

是啊,哪怕他对静芸有一点旧情,又怎么会休掉有身孕的妻子,将妻子随娘家一起流放千里,噬骨的恨也不过如此吧,李氏沉默了。

静芸呆立了片刻,最不想的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在他面前揭露出最丑陋的伤疤。

但是,能活着,还有什么权利在乎尊严呢!

驿馆前厅,明安坐在主位上,他的手提着茶盖,漫不经心地提起又落下,只听得瓷器敲击时的清澈之声。

直到有人进来传话:“大人,有一流奴想要面见大人。”

茶盖铛一声落回茶碗,余音震震……

督查吏王淼的心也随着突地一跳,小心道:“大人,这……这女子可不是一般的流奴……你看这……”

明安斜了他一眼:“哦,有何特殊?莫非流奴都能如此优待,女子进药房,男子在家养病,王大人如此心善……莫非当圣上的旨意是废纸么!”

王淼立时腿软跪下,他做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官,自然不知道静芸和他的渊源,只以为这京城的贵人喜怒无常,实在不好相与,赶忙解释:“大人息怒,这女子确是流奴,只是一年前英东大人上任后便免了她的劳役,他哥哥的腿有伤,也准在家休息,这静芸姑娘与英东大人的关系……属下也是听命行事啊。”

明安没什么表情,依旧一手扣着那茶杯,显得慢条斯理:“她与英东是什么关系,是英东的小妾?”

“那倒不是。”王淼颤巍巍道。

“是他的情人?”他哼了哼,“英东在这儿倒是过的不错。”

王淼汗水横流,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每句话都要在心里咀嚼三遍才肯出口:“大人,英东大人只是照顾这位女子,一切都是下官猜测而已。”

话还未落地,茶杯和着水便猛然向他砸来,明安大怒:“猜测!朝廷命官是能让你随意猜测的么!”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是下官胡说八道,英东大人自然与那流奴干干净净,无半点私情!”王淼磕头不迭。

隆科多上前禀告:“大人,夫人……那女子自称乌苏拉·静芸,说您不见她便跪在外面。”

明安也不在意,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承认了。”

“那是见或者不见。”隆科多问。

明安喝了一口奴婢端上来的新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见。”

月光为坚硬的泥板路洒下一层清辉,更多添两分阴冷,静芸依旧跪在门外,嘴唇像是起了泡,她伸出唇舌舔了舔,满是干涩……

驿府的管家来劝她:“大人都休息了,你这样跪多久都没有用。刺杀朝廷命官,这可是大罪!”

静芸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膝盖处已经麻木,她早已明白这个过程,时间久了便会失去所有痛感。

第二天一早,静芸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锦绣的床榻,身上盖着的被子柔软而温暖,这场景恍如隔世,让她一阵眩晕,最后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被人握的紧紧的。

床头上半靠着个男子,狭长的眉眼间微微紧蹙,睡梦中的他如此不安。

静芸想将手抽回来,只轻轻一动那人便醒了过来。

英东赶忙按下她将起的身子:“你别起来,吴大夫说你身体本就不好,经不住这样折腾,你需要卧床休息!”

静芸向来抵不过他的好意,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然后道:“我没事,我这是在哪里?”

英东脸颊微微发红,咳了咳:“这……是将军府,我房间……你晕倒了,所以我就把你抱了过来……”

经他这么一提醒,静芸才想起哥哥还在大牢里,又挣扎着起来:“我……我哥哥他……”

“你放心吧,我已经让人放他回去,还让胡大夫给他上了药,现在可以安心躺下了么?”英东安抚道。

静芸长呼一口气,微微放了心,再看看英东,他怕是刚从前线回来便又在她床前守了一夜。此刻的他胡子也不知道几天没刮,看上去异常狼狈,想到这些年她欠了英东多少,怕是还也还不清了。

“谢谢你,英东。”她郑重地说。

英东笑容僵在脸上,脸色沉了三分:“别和我说谢谢,我不需要。”他有些别扭,也有些置气,“我听说他来了后,快马加鞭赶了两日,可不是来听你说谢谢的。”

“那你想听什么?”静芸问。

英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想听什么你不知道吗,别和我装傻。”

她不是装傻,只是她给不起,叹了口气,静芸道:“英东,你……还很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不该留在宁古塔,这里施展不开你的抱负。”

英东知道她想说什么,每次都是这些理由,他听都听烂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施展不开我的抱负,我没有抱负,就是喜欢在这样的小地方混吃等死,和你喜欢的明安自然不同!!!”

静芸一时语塞,不再说这些,转说:“我没有大碍,住在这里不太合适,先回家吧。”

“怎么,明安来了就要立刻和我划清界限了?”英东因为嫉妒口不择言。

静芸着急解释咳嗽不停,英东见她的样子又一阵心疼,不忍心再拿话刺她,而是赶忙到桌上拿了杯水喂她,话已软了八分:“静芸,就算你不接受我,也不需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这府里这么多空房,我何至于让你住那样的地方,你和阿拜哥一起住进来,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弹弹琴做些女红,这样不好么?”

静芸勉强止住咳嗽:“英东,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我是皇上钦定的重犯,绝不能成为你的把柄。一入宁古塔,永世不得入关,我们总得学会在这里独自生存,你还年轻,总是不能在这里蹉跎了。”

英东自嘲的一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先休息,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静芸的目光垂在被紧紧握住的手上,英东顺着她的目光,糟糕,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紧紧攥住了人家的小手。英东蓦地收回,细细看去耳朵已红透了一半,他甩了甩手,又挠挠头,不知所措,最后只得说:“我……我……我三天没洗脸了,我先去沐浴……你好好休息。”说完就红着脸先出了房。

难得,看他害羞的样子,静芸也抿嘴笑了起来。

英东走后,门口又有响动,她以为是英东复返,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明安。

静芸一怔,坐在床榻上就那样望着他,三年,那些少女时殷切、爱慕的情绪已如此遥远,静芸几乎忘记,自己曾那么低微的爱过眼前这个男人。

明安两步到了床前,他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冷漠,口一张便带着毒:“这么快便找好了下家?怎么,是英东好还是我好,嗯?”

他扯着静芸的胳膊,静芸微微吃痛:“瑾萱,你放开我。”

“为什么拒绝英东?”他应当是听到了英东和她的谈话。

“说!”他咄咄相逼,“快说!”

“因为……我配不上他,我明白自己是曾被人休弃的弃妇。”静芸含泪道。

明安冷笑:“好一个配不上,我看你最该明白自己是谁的弃妇。”

他抓着静芸不放,突然伏到她耳边:“是因为你还忘不了我吧,把你勾引他的功夫用到我身上,我考虑抬你做我的侍妾啊!”

静芸尽力推开他的桎梏,泪已泛滥不堪:“瑾萱,求求你别这样对我,我知道你厌恶我,只是求你别这样羞辱我,你几天后就走了,而我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永远不出现在我面前么?”明安一愣,他动了动嘴,话却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记住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