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旱烟记事

龙潭河枯水期裸露的河床上，朱口欠正用麻绳丈量玄武岩的裂隙宽度。这些黑色柱状石体是侏罗纪火山活动的遗产，此刻在他眼里却成了制砖机的天然基座。“瞧瞧这硬度！“他跺着脚底的六棱形石柱，“德国设备就该配这种地基。“

徐人言蹲在岸边淘米，竹筛里混着细小的石榴籽——这是汤池镇特有的河沙，每逢汛期就从上游石榴园冲下来。她瞥见丈夫在岩缝间蹦跳，突然想起王瞎子说的“黑煞冲宫“，手里的淘米盆咣当掉进河里。

“败家娘们！“朱口欠冲过来捞铜盆，“这盆还是我太奶奶......“

“昨儿鸡蛋立筷三次都没成。“徐人言攥着湿漉漉的褂子，“王仙姑说玄武岩属阴，冲了咱家火命......“

“放屁！“朱口欠吐掉呛进嘴的沙子，“刘伯承当年用这石头搭炮台，打得白狗子......“话没说完，上游突然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

贩售二手设备的山东人老曹，正站在挂满红绸的拖拉机上吆喝：“上海国营砖厂淘汰的德国货！“车厢里锈迹斑斑的制砖机活像被剥皮的铁牛，液压杆上还沾着水泥浆。

朱口欠的旱烟袋在裤腰上晃荡。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摩挲机器铭牌，那些德文字母在他指腹下凹凸有致。“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我拆过德国造的高炉......“

“老哥识货！“老曹弹飞烟头，“要不是厂里急着腾仓库，这宝贝能轮得到咱？“他跺了跺铸铁机身，“定金三十张工业券，余款用粮票结。“

徐人言追到村口时，正看见丈夫在借据上按手印。夕阳把制砖机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只趴着的铁蜘蛛。她怀里三岁的朱隋突然哭闹起来，小手拍打着母亲别在衣襟上的桃木符。

当夜，朱家堂屋的煤油灯亮到鸡鸣。朱口欠用修窑的泥抹子刮着机器锈斑，哼着庐剧《秦雪梅观画》。徐人言把泡发的干蕨菜剁得震天响：“王仙姑说惊蛰前动土犯太岁......“

“老娘们懂个球！“朱口欠举起液压阀，“等机器转起来，一天能出八千砖！“灯光在他瞳孔里烧出两团火，“到时候给儿子盖栋小洋楼，瓷砖贴到屋檐！“

安装那日出了怪事。当六个汉子用龙杠抬起制砖机时，玄武岩基座突然崩开蛛网状裂痕。老曹抹着汗说“地气太旺“，朱口欠却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当年我太爷爷......“

“爹！“朱隋举着湿漉漉的裤裆从河边跑来，“石头缝里有红蚂蚁！“孩子掌心的蚂蚁腹部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这是汤池镇玄武岩区特有的火蚁变种。

徐人言尖叫着拍打儿子衣服，朱口欠却盯着不断扩大的岩缝发愣。直到老曹的拖拉机消失在暮色里，他才发现液压管根本接不上本地电源——那机器额定电压是380伏，而村里刚通的电线只有220伏。

三个月后的梅雨季，朱家院里长满暗红苔藓。制砖机成了朱隋的玩具城堡，铁锈混合着雨水在机身画出泪痕般的纹路。讨债人第三次上门那天，朱口欠正蹲在灶台后熬枇杷叶——朱隋得了百日咳，咳出的血丝把徐人言的符纸都染红了。

“朱老三！“粮站老刘用秤杆挑起门帘，“你说用粮票抵利息，现在连本钱都要打水漂？“他踹了脚制砖机的残骸，“这堆废铁送我都嫌占地方！“

徐人言突然从里屋冲出，手里攥着把生锈的剪刀：“俺家小隋的魂叫这铁怪物压住了！“她披头散发地扑向机器，“王仙姑说要见血光......“

“疯婆子！“老刘慌忙后退，撞翻了腌芥菜的陶缸。朱口欠抄起顶门杠横在中间，看见债主们举着的欠条在风里哗啦作响，像招魂的白幡。

深夜，朱口欠摸进祠堂后的竹林。月光把竹叶的影子投在他脸上，织成张破碎的网。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伪造的砖厂收购合同，公章是用萝卜刻的。

“列祖列宗在上......“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等骗过信用社那帮龟孙......“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徐人言凄厉的喊魂声：“小隋回来呦——“

朱隋正发着高烧说胡话，小手在空中乱抓：“铁牛吃人......红蚂蚁爬进耳朵......“徐人言把雄黄酒泼在门槛上，用艾草绳把孩子捆成粽子。她没看见丈夫溜进柴房，正用菜刀削着块棺材板——那是给朱老太爷备的寿材。

次日清晨，信用社老周被朱口欠堵在茅厕。合同纸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正式：“皖西建材集团预付定金两万块！“朱口欠指甲缝还沾着连夜赶制的印泥，“周主任要是肯延期......“

老周提着裤子冷笑：“张会计早查过了，那公司注册地在牛棚里！“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嘛......“手指捻过合同纸发出脆响，“听说你家老宅地底下......“

话被突突的拖拉机声打断。朱口欠回头看见山东人老曹的红色机车，车厢里赫然装着台崭新的制砖机。徐人言抱着朱隋追出来时，只听见丈夫的旱烟袋落地的脆响，和远处飘来的讥笑：“用玄武岩垫机器？德国工程师来了都得喊爹！“

朱隋在母亲怀里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子星星点点溅在合同上。那些伪造的公章在晨光里渐渐晕开，像一朵朵凋谢的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