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4章 杏雨煎春
暮雨初歇,周大福挎着竹篓推开柴扉。
青衫沾着松针,篓底压着三枚白瓷酒盏。
阿莲踮脚替他掸去肩上碎叶,脆生生道:“爹,阿兄早在檐下等着呢。”
虽说阿兄还别捏着叫不出口,但阿莲的这声“爹”却叫的熟稔。
周洹之前听了虽然心中菲薄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而周大福更是听得心中宽慰。
周大福循声望去,见周洹抱臂倚着廊柱,正握着那焦黑药杵发呆。
“该去看看你娘了。”周大福垂眼低声道。
“嗯。”周洹起身。
阿莲拎起竹篮碎步跟上,篮中青团用艾草汁染得碧透,忽扭头冲周洹眨眼。
“哥,我给娘带了杏酪!”
周洹嗤笑弹她脑门:“甜掉牙的玩意,娘最嫌腻。”
指尖却悄悄勾走她鬓角粘的杏花屑。
杏林坟头,野杏簌簌落白,周大福斟酒时手抖得厉害,浊酒渗入碑前裂缝,
周洹无言,只是默默将母亲坟前杂草薅得格外干净。
回到家中,周大福注意到,周洹将那本《千金方》塞进樟木箱底。
“不学了?”
“学成了能医谁?”周洹冷笑掸去箱上灰。
“医那十一年前砸药铺的恶鬼?”
周大福沉默。
阿莲忽然举着药囊蹦进来:“爹配的驱蚊散真灵!”
素白锦囊绣歪斜莲花,周大福喉头滚动。
他不过是简单说过几句素萍勾线时的手法,未曾想阿莲勾出的针脚,竟与素萍如出一辙。
周洹拿过药囊系在阿莲腰间,指尖拂过“周”字暗纹,微微一怔。
“绣得丑,倒衬你。”
……
三月十三。
午后药臼捣月,周大福煎败毒散,总要洒两钱苦参。
周洹每尝一口,五官都要皱成苦瓜。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周大福苦口婆心。
周洹只能捏着鼻子灌了个干净。
日影西斜时,周大福握着刻刀在檐下削竹。
阿莲举着半成品竹马蹦跳:“爹做的竹马!”
“给。”
竹马递到眼前,周洹正晒药草的手顿了顿。
竹节上歪歪扭扭刻着“洹”字,倒像阿莲手笔。
“哄三岁孩童呢?”
少年冷脸接过,却用袖口小心抹去竹刺。
……
三月十四。
寅时灶火初醒,周大福捏着面剂子。
那双手因常年采药生着厚茧,此刻笨拙地捏着面团。
阿莲扒着门框咽口水:“爹要给阿兄做寿面?”
周大福手一抖,面条扭成麻花:“长寿面嘛,生辰总要吃的。”
“不只洹儿,还有你的。”
周洹抱柴经过,瞥见案上歪斜的“寿”字面花,嗤道:“也就五六岁的小孩才吃。”
话虽如此,可还是把柴禾码得齐整,顺手往灶膛添了把松针。
面好之后,更是连一滴汤都没留。
下午,院中梧桐树下无端多出架秋千。
阿莲踢着虎头鞋欢呼,周洹却抿唇戳那麻绳结:“你是七八岁的稚童吗?”
“试试?”
周大福袖口沾满榫卯碎屑,笑得眼尾褶子堆成霜菊。
周洹顿了顿,鬼使神差坐上去。
“起!”
苍老手臂推得梧桐枝桠吱呀,青空陡然碎成片片琉璃。
风卷起少年额发,昏黄的夕阳让少年神色恍惚。
酸涩涌上喉头,周洹盯着那双龟裂的手随绳起落,忽然想起幼时跌跤,扶他的婆子掌心也有这般厚茧。
……
三月十五。
灶上煨着奶白鱼汤。
“河鲤刺多,吃时小心些。”周大福舀汤时关切道。
“刺早挑净了。”阿莲笑道。
“是阿兄挑的,说是爹老了,可不能让鱼刺扎着了。”
“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说的?”
周洹红了耳尖,赶忙把汤碗推给阿莲堵嘴。
“怎么今日想起要喝鱼汤了?”周大福又给周洹舀了碗鱼汤。
周洹撇撇嘴:“十一年前某人说过,鲤腹最暖胃。”
陶勺磕碗沿一声清响,周大福想起十一年前。
儿臂长的河鲤炖化在药香里,素萍曾笑言:“你熬的汤,神仙不换。”
当落日坠入地平线,不见最后一点余晖时。
周大福咬断最后一根麻线。
鞋底针脚歪斜如蜈蚣,他蘸唾沫抹平毛边时,听见周洹推门的响动。
“试试。”
靛蓝布履推过桌沿,惊散浮尘。
周洹低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对方这几日鬼鬼祟祟,竟是在偷偷纳鞋。
盯着鞋帮上那隐约的暗红血渍,周大福藏针的左手蜷在袖中,虎口结着新痂。
少年套上鞋跺了跺,撇撇嘴。
“丑。”
周大福搓着膝头膏药贴讪笑:“那……”
“……是丑了点,但还挺舒服。”
周大福松了口气:“鞋头塞了艾绒,冬月不冻脚。”
药香漫过晨光,周洹顿觉足底绵软。
他记得十岁那年伏在窗棂上,看邻家孩子穿新鞋踩雪,那时他也曾盼望有双新鞋作为生辰礼物。
墙角灶火噼啪燃烧的碎音里,忽有沙哑低唤划破寂静。
“爹,谢谢。”
这声太轻,混着药罐子沸腾的咕嘟声。
正弯腰捡周洹甩飞旧鞋的周大福,脊骨咔嗒一响,像截枯枝折在雪地里。
不等周大福答话,周洹踩着新鞋,飞也似的逃跑。
背后,周大福指尖摸索着周洹旧鞋,颤声应了一声。
“……哎。”
……
熹光爬上木格窗,周洹早早起来,正在院里劈柴。
斧子落得轻快,断木声裂帛般清脆。
“阿兄今日倒像画眉鸟儿,尽哼些没调子的曲儿。”阿莲踮脚拨弄檐下药筛。
“咦?阿兄这是换新鞋了?”
周洹动作一顿:“哪有。”
阿莲笑道:“阿兄,鞋帮纳着歪扭的洹字!”
少年急退半步,后跟磕在陶瓮上。
低头过去,鞋帮确实绣着个歪扭的“洹”字,正是周大福独门针法。
周洹红了脸,抱起新柴,逃去后院。
阿莲嘴角轻翘。
她好久未曾见过阿兄这么开心了。
不过当阿莲收回视线,却忽然看到灶台下压着张黄麻纸,字迹被水渍洇成墨梅。
“山阴有枯泉,进山采老鹤草。”
“阿兄,爹进山采药去了。”阿莲将此事告知周洹。
“他还当自己年轻呢,不吃早饭就进山?”周洹远远喊了一声。
阿莲轻笑一声,只是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
“老鹤草是近些日子采摘的吗?”
阿莲盯着谷雨后的老黄历,“五月不宜进山”几个朱砂字红得刺眼。
只是阿莲刚想和周洹商量,却转头瞥见兄长正摩挲鞋缘暗纹。
阿莲卷起纸条塞进袖袋,垂睫轻笑:“阿兄,你鞋底怕不是纳了云片糕,这般轻快。”
“咳……中午吃什么?”周洹面颊一红,急忙转移话题。
“蒸槐花饭?”
“行,蒸软些,爹吃不了太硬。”
“阿兄,你……”
“去去去,做你的饭。”
……
“咳咳……”
剧烈的咳声里,杯中周洹和阿莲两人的身影碎成涟漪。
周大福扶墙猛咳,袖口溅落的血珠在晨雾中落如梅花。
“你的身体撑不住了……”
徐清宁摇摇头,并指抵住周大福后心,剑意如温水悄然流转于周大福四肢百骸、
但即便是徐清宁,也补不上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
药毒早将周大福的经脉,蚀成了筛孔。
“该走了。”
周大福推开茶盏,水面倒影里周洹正为阿莲簪杏花。
少年指尖笨拙,花枝颤巍巍斜插在少女云鬓,恰似当年柳素萍初嫁时模样。
苏小檀往他掌心塞了颗糖渍梅子:“周叔叔再吃颗甜的。”
周大福笑着摸了摸苏小檀的柔软长发。
“走罢,道长。”
徐清宁并指一划,断龙崖风啸已至耳边。
周大福最后回望。
见茶盏中涟漪渐平,映出周洹正和阿莲嬉笑,阿莲鬓间杏花随笑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