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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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非常嫌疑犯

1

每年六七月份,海城都会有场风暴,但今年的格外强烈。

从傍晚开始,豆大的雨点便从天空落下,天色越来越暗,紧接着狂风大作,门窗被刮得呼呼作响,海城港上掀起了几米高的巨浪,一场风暴越来越近。

在距离海港不到一公里的观海湾别墅区里,一群穿着雨衣的警察正在一栋标记为“2A”的别墅前忙碌着。别墅花园的硬化地面已被刨开,深棕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一个留着平头的中年警官在指挥着,手中的对讲机不时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

“市局各单位注意,‘蒙斯特’风暴已经临近海城,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将风暴应急响应等级提升至一级,请严密关注所属辖区存在的安全隐患,敦促渔船、轮渡回港避风,协助市政部门就易积水路段提前做好应急准备……”

平头警官抬手看表,被雨水浸湿的电子表盘上显示:2015/6/27/13:25。

“轰隆隆——”一声炸雷。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警察冲他招手:“林楠,快过来。”

老警察叫黄杰,人称老黄,是林楠的副手。而林楠则是海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

林楠跑过去,蹲在地上,发现在被挖开的泥土中裸露出一撮毛发。他接过老黄递来的乳胶手套,一丝不苟地戴上,试探着将泥土拨开,将那撮毛发捧在手上,轻抖泥土,放进证物袋里。

“是什么?”老黄皱眉。

“像是一块头皮。”林楠把证物袋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着,“从外观上看,像是被切割下来的。”

“又是一条人命?”老黄皱眉。

“交法医吧,尽快和那几个失踪人口的家属进行比对。”林楠说。

“会是那个姓周的吗?”

“不好说。但他最后一次的关机位置就在这里。哎,老黄,我怎么觉得现场不对啊?”林楠眯着眼观察四周。

“你是说有挖掘的痕迹?”老黄皱眉,“我刚才也发现了,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没埋好,嫌疑人似乎自行翻动过。”

“也不排除有人过来找过,但并没发现这东西。”林楠琢磨着。

“按说不至于啊,都这么久了,那孙子不像草率的人啊。”老黄说。

“让技术拍照,固定细节,这事儿以后再研究。”林楠说,“我得先回趟局里,郭局想叫上法制科再研究一下采访的方案。你们加快进度,务必在风暴来临之前将工作做完。”

“放心吧。”老黄点头,“哎,你真觉得有那个必要吗?不会跑风漏气吗?”

“案子都捂在手里快一年了,已经重新计算羁押期限两次了,要是还找不到尸体,其他的被害人就只能按‘失踪’算。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林楠叹气。

“这孙子都招了啊!说人就是他杀的。怎么着?尸体找不着就不能算数了?大爷的,这是法治的进步呢,还是退步呢?”老黄摇头。

“哎哎哎,别发牢骚啊。重证据,轻口供,忘了?”

“但我还是那个意见啊,不同意让记者介入。这案子都板上钉钉了,还弄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啊?你别忘了,上次在省厅汇报的时候,江副厅长是怎么指示的,从严从快,意见够明确了吧?反正也是个毙,两条人命和四条人命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您知道,我搞案子可从不‘敞着口儿’。您不也说过吗?当刑警的,为生者言,为死者权……”

“得得得,打住,我继续工作了。”老黄打断他的话,头一转,拎起铁锹走了。

林楠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多说,转身钻进了警车,朝着阴云密布的远方驶去。

2

在海城国际饭店门前,停放着一辆老款的MPV[1]。车熄着火,驾驶室里没有司机,但在深灰色的玻璃后,一架佳能单反相机却在不停工作着,不时发出“咔咔”的快门声。

镜头瞄准的是一个妙龄女郎。她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皮肤白皙,长发披肩,此时正挽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走进饭店大门。风很大,将她的裙摆吹了起来。

车门拉开,一个戴棒球帽的胖子下了车。他正了正领口的设备,快步跟了过去。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出来了,又回到车里。

车里放着滚动新闻:“根据气象部门预报,‘蒙斯特’风暴中心经过的海面,阵风可达15级以上。为确保安全,海上的渔船和渡船已全部停运,沿海养殖场1.2万余人已经全部撤离,78个景区景点和施工工地停止作业,省内各机场即将取消多架次航班……另据记者报道,涉嫌杀害多人的犯罪嫌疑人路海峰即将被移送起诉。据悉,该人身负多起命案,作案手段极其凶残……”

车后座坐着一个留着分头的男人,见到胖子就问:“哎,拍到了吗?”

“废话。”胖子不屑一顾地撇撇嘴。

“正脸儿?”

“必须的。”胖子笑,“11层行政套房,男的订的房。”

“那男的什么来路?”男人问。

“管他什么来路?只要是男的就行了呗。哎,这消息一放出去肯定炸!‘粉红组合’主唱Aiya密会神秘男。魏卓,这题目我都给你想好了。”胖子坏笑。

“俗不可耐。”魏卓摇头,“得想个更离奇的名字才行,给广大吃瓜群众留出遐想的空间。”

“哎,到时那个Aiya的团队不会再危机公关,说她是在‘看剧本’吧?”

“随便啊,看大家信不信。”魏卓笑。

魏卓今年刚过三十五岁,是《海城都市报》跑“政法口”的深度调查记者,现在业余经营着一个叫“透视镜”的自媒体公众号。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他也曾心怀理想,举着麦克风冲进绑架现场,跟绑匪正面交锋;也曾满怀着“公平、公正”的愿景,点灯熬油地写稿,希望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些事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现实了,什么新闻理想啊,哪有温饱重要,最终还不是要为五斗米折腰?特别是这几年,光靠报社这个营生是越来越活不下去了。传统纸媒遭到自媒体的巨大冲击,俨然已是夕阳产业。昔日的竞争对手《海城晚报》刚“三十五岁一刀切”裁员了一半,《海城都市报》的领导就跃跃欲试,想要效仿,听说已经着手在做分流计划。魏卓心里有谱,别看自己在报社算是个“老人儿”了,但至今还是个没转正的“派遣制”,再加上跟主编老曹不对付,没准儿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车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车玻璃阵阵作响。魏卓拿过相机,仔细地浏览着:“哎哎哎,这几张可不行啊,都看不清正脸儿。发出来网民能认吗?当事人能认吗?老钱,我真是不想说你,给公家干活拉胯,给自己干活也掉链子。你行不行啊?”

“这能怪我吗?咱们接到信儿的时候就已经晚了,要不是我手快,根本拍不着。”钱宽解释。他是《海城都市报》的摄影记者。从一年前开始,他就被魏卓拽着干一些偷拍明星的私活儿。

“哎,‘内线’这次要多少钱?”魏卓问。

钱宽伸出五根手指。

“扯淡!丫疯了吧!你告诉他,抢银行比这个来钱快!哎,你是不是骑驴[2]了?”魏卓撇嘴。

“骑你,你就是驴!我告诉你,现在这帮服务员都学精了,会比价了。刚才他还说呢,要不马上转账,就立马报给其他的媒体。再说了,没他们行吗?这是海城国际饭店,上楼得刷卡,我又不是‘007’。”钱宽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嘿,开个玩笑,急什么。”魏卓装作大度地摆摆手。

“一个多星期了,你都不去报社露一面儿,不怕老曹又找你麻烦?”钱宽问。

“去那儿干吗?半死不活的。一张报纸、一杯茶,发的工资还不够烟钱呢。”魏卓把相机递给钱宽。

“我看你啊,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钱不能太着急赚,太着急容易出事儿,咱们干的这事儿本来也见不了光。”钱宽说。

“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见不了光啊?我觉得干这事儿挺好,抨击丑陋,揭开真相,让大家看到那帮人的真面目。这不是在净化社会风气吗?”

“哼,你还真能给自己灌迷魂药啊,连这话都说得出来。”钱宽摇头,“我看,你是被钱逼的吧?哎,听说你跟老刘借钱了?我可告诉你,那孙子可不是白给的!”

“知道了,没多少钱,有了就还他。”魏卓应付道。

“我不像你,钱宽,没家没业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现在‘钱紧’,快掰不开了。佳佳马上要出国留学了。希腊。她妈都考察好了,过去买个房子,就能申请‘黄金签证’。再加上几年的学费,没一百万根本下不来。”

“我告诉你啊,现在‘海归’没什么竞争力,不如‘985’‘211’。这事儿你得跟曾娜好好聊聊,别拍脑门儿就做决定。”

“跟她聊什么,都不在一块儿过了。我只付钱,尽当爹的责任,其他不管。”魏卓轻叹。

魏卓和钱宽刚干这事儿的时候,也找不到门路,学着那些“狗仔队”蹲门口,扒门缝,但后来发现,这么干辛苦不说,成效也不大。于是另辟蹊径,以巧取胜。魏卓是跑“政法口”的记者,在采访中没少领受刑警们的“真传”。他模仿警察发展“线人”的模式,让钱宽出面,在海城最繁华的饭店和酒吧笼络帮手,将服务员发展成“内线”,许诺只要提供明星的踪迹就给予酬劳,如能获取明星绯闻,价格另议。这招果然灵验,没过多久,这份兼职的狗仔事业就上了正轨,他们也收获了不少“猛料”,当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三路”勾当。

钱宽拍了拍单反相机:“缺钱,不用借啊,这不是钱吗?”

“哎哎哎,你这是怎么了。忘了?不谈钱。谈钱就是敲诈勒索了。”魏卓说,“我告诉你啊,最近有个老板找我,指名道姓让Aiya给他们做代言。但她经纪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张嘴就是一个整数。没辙了,人家才找到我。”

“明白,我看过《教父》,利益交换,咱们的钱从别处出,就是那个意思呗。”钱宽笑,“哎,还有个猛料呢。”他说着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他操作了一下,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在画面中,两个男人坐在桌前正谈着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将一个黑色的皮箱递给对方。环境像是个茶楼,视频显然是从远处偷拍的。递箱子的男人正对镜头,他留着个分头,戴着眼镜,挺富态的样子。魏卓觉得这个男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哪儿来的?”魏卓问。

“早上在‘透视镜’的爆料邮箱里发现的。题目写得挺咋呼,什么‘重大曝光’。但看这男的,不像是个明星啊……”钱宽琢磨着。

“也没准儿是个当官儿的。要真是,咱们可不碰。”魏卓摇头。

两人正说着,魏卓的电话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市局刑侦支队林楠的号码。他停顿了几秒,接通了电话。

“喂,林警官,您有何吩咐?”他打着官腔,“什么?路海峰?”他有些惊讶。

3

在公安局的接待室里,林楠身着警服坐在魏卓对面。他起身,微笑着将一杯水推到魏卓面前。

“林警官,为什么会是我?”魏卓开门见山。

“让你采访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你有这个意愿吗?”林楠问。

“那是肯定的。但是……因为上次那个报道,我不是被列为不受欢迎的记者了吗?”魏卓试探。

“谁说的?没那回事儿。”林楠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路海峰的案子你了解吗?”

“据说有四条人命,但还有几个没找到尸体。”

“哎哟,看来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到位啊,知道得够详细的。”林楠笑。

“从被采取强制措施到现在,快一年了,虽然已经被批捕了,但证据不扎实,诉不出去。别忘了,我也是跑‘政法口’的老人儿了。”魏卓说,“这案子我之前找过你们局的外宣,说是不让采访啊,怎么到起诉阶段倒敞开口儿了?”

林楠看着他,停顿了一下,说:“这案子我们办得不利落,有些证据还瘸着腿儿。嫌疑人很奇怪,只供述自己杀人的过程,并不交代尸体的去向,而且每次快到移送起诉的时候,就主动供述新罪,我们就得重新计算羁押期限。时间拖得太长了,我们很被动。但没想到,他主动提出可以接受记者的采访了。哼,我们还猜不透他的意图。”

魏卓轻轻点头,意识到此事不那么简单。他自然知道,这是个好活儿,没准儿下下功夫就能挖出爆料。他摸出了香烟,缓缓地点燃。他想着怎么把丑话说在前面,才能让自己更有余地施展。

“这案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吧?背后藏着什么,能聊聊吗?”魏卓开门见山。

林楠没说话,下意识地笑了笑。

“你们是想利用我,套出他的话?”

林楠还是没说话,但这次没笑。

“你知道我的工作风格,我从不写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和谐警民关系、攻坚克难……我是深度调查记者,不发那些通稿的。”

“我听外宣的小秦说过了。”林楠说话了。

“你们要是让我采访,就得让我自己拟定采访的提纲,而且不能控制我采访的时长。”

“提纲你可以自己拟,时长也可以商量,但是如果想要发稿,必须经过我们的同意和审核。”林楠不是商量的口气。

“怎么了?又是那套‘怕效仿’的说辞?算了吧,现在国外的悬疑片比这个劲爆。时代不同了,不要老操着老脑筋了。”魏卓摇头。

“对不起,这点没有商量的余地。”林楠做出肯定的语气。

“那算了,戴着镣铐跳舞,没劲。”魏卓摇头。

林楠看着他,又恢复了沉默。两人僵持了十几秒,林楠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魏卓绷不住了,说:“哎,审稿是可以的,但不能像前几次那样,隐去过多的细节。新闻报道老百姓看的就是细节,就是故事,就是干货,你们要是什么都不让说,采访就没意义了。”

林楠停住了动作,看着魏卓:“我们会最大限度地予以配合,但你要知道这个案子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能批准你采访,是经过市局领导同意的。你要明白,这个机会不是每个记者都有的。”

魏卓看着林楠,微微点头:“能告诉我一些细节吗?比如路海峰有没有同伙,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还有,我想看看你们给他做的笔录。”

“对不起,这些都不行。”林楠摇头,“你在采访路海峰的时候,只要让他自然供述就可以了,不要打断他的思路,但遇到重点问题的时候,可以发问。”

“哼,我就是个套话的,对吧?”魏卓笑。

“也可以这么理解。你要明白,我们之所以让你去采访,不是为了给你提供娱乐爆料,而是要获得对案件有价值的线索。在采访之前,你要签订一个保密协议,不能录音录像,不能未经我们同意擅自发稿,不能对外透露采访信息,更不能为嫌疑人传递消息。如果违反,将承担泄密责任。”林楠正色。

“又回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了,为什么偏偏选我,而不用‘法制前行时’那些听话的记者?”魏卓问。

“不是我们选的你,是他选的。”林楠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路海峰?”魏卓愣住了。

“是的。他指名道姓让你采访。魏卓,你和路海峰打过交道吗?”林楠看着他的眼睛。

“没有。”魏卓摇头。

“有私人关系或者经济利益上的往来吗?”

“没有。”

“确定吗?”

“当然确定了!”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好,那你在这儿签字。”林楠将保证书递了过去。

4

雨雾将整个城市笼罩起来,远处的建筑物只能看到轮廓。刚到下午时分,街上就亮起了灯。魏卓站在海城市第一看守所门前,看着两道巨大的电动铁门在黑暗中缓缓打开,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他随着林楠登记、查验,又接连经过了几道铁门,才走进了狭长的筒道里。微光透过铁栅栏投射在灰暗的墙壁上,黯淡而斑驳,人从这里抬头望去,只能看到狭窄的天空。

又经过了一系列程序,他才坐到了看守所的审讯室里。审讯室空间不大,不到十平方米的样子,审讯台前有一个铁椅子,上面安装着一副手铐,路海峰大概就要坐在那里。

不一会儿,从空旷的筒道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两个制服警把路海峰押了进来。他个子很高却很消瘦,剃着光头,显得很疲惫,和网上爆出的照片有所不同。魏卓与他对视,心里不禁一颤。他的眼神像鹰,看人直接而突兀,里面隐着寒光。

路海峰冷笑了一下,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扶了一下铁椅子,坐在了上面。按照他的要求,采访单独进行,不能摄录像,也不能有警察在场。

审讯室一下就安静了,魏卓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避开路海峰的眼神。路海峰却故作轻松地哼起一段旋律,声音在清冷的审讯室里回荡着,显现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魏卓觉得不妥,毕竟采访是要获得主动权的,于是清了清嗓子,抬头发问:“你就是路海峰吗?”

路海峰没直接回答,冷眼盯着他,反问道:“警察会提错人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魏卓愣了一下,没懂他的意思。

“唉……”路海峰叹了口气,“我看过你发的稿子,和别的记者不一样。”他悠悠地说。

“怎么不一样?”魏卓问。

“说好听了,有想法,不循规蹈矩。”

“说难听了呢?”

“哼,就是有野心,敢于破坏规矩。”路海峰看着魏卓。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魏卓皱眉。

“我知道,你表面上给报社干活儿,私下干的却是‘狗仔队’的勾当。偷拍行踪、兜售隐私,哎,你不怕被人告吗?”路海峰挑衅地问。

“呵呵,我从不做越界的事儿,我只揭露丑恶。”魏卓回击。

“扯淡。”路海峰摇头。

“为什么让我采访你?”魏卓问。

路海峰没回答,叹了口气:“快一年了,被圈在这个地方,晒不到太阳,吹不着风,连时间都得靠猜。还有这个……”他抬了抬腕上的手铐,“从戴上之后就没打开过,一直这个姿势,肩胛骨都完蛋了。但还是不想死啊……以前看电视里演的,说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扯淡!人只有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才明白活着的珍贵。”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魏卓追问。

“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的。”路海峰说。

魏卓皱皱眉:“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路海峰看着他,并不回答。

“视频监控显示,你被捕当日,潜伏到医院的重症病房,关掉了一名被害人的呼吸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哎……”路海峰冲他摆摆手。

“还有,警方对你居住的别墅也进行搜查了,据说获得了关键性的证据。我问你,被害人的尸体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一直隐瞒?有什么心结吗?怕面对现实?怕面对死亡?”魏卓故意刺激他,连连发问。

“嘿!”路海峰“啪”地一下拍在了审讯椅上,魏卓被吓了一跳。

“你说的这些,警察都问过不下一百次了。你要想采访我,就得听我说,明白吗?要不就滚蛋!”路海峰凶相毕露,大吼着。

气氛紧张起来,魏卓一时无语。

“好,那你说。”魏卓冲他抬抬手。

“现在几点?”路海峰放缓语速。

“现在……”魏卓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半。”

“哦……”路海峰点点头,闭上眼。


在看守所的监控室里,林楠和老黄紧盯着监控器的屏幕。

“这个记者可信吗?”老黄问。

“我查了,没发现他与路海峰有过交集。”林楠说。

“那为什么路海峰会点他的名?”

“说是看过他的报道。”

“我怎么觉得他的发问不专业啊,一上来就把底儿给露了。”

“专不专业也就是他了。案子到这个阶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林楠叹气,“咱们都快把海城翻个底儿掉了,也没找到那些尸体。仅凭口供,检察院很难起诉。再这么下去,案子就做‘夹生’了。”

“保密协议签了?别跑风漏气。”老黄提醒。

“我已经跟报社领导打过招呼了,采访不会发稿,咱们只借这个记者的嘴去问话。”

“嗯……”老黄默默点头,拿起一张A4纸,上面打印着魏卓的资料。


在审讯室里,魏卓点燃一支烟,递给路海峰,其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似乎生怕对方做出什么危险的动作。路海峰看了出来,不屑地一笑。他并没吸吮那支香烟,而是将烟立在桌面上,看着它慢慢燃烧。

“原谅我吧,所有伤害过我和被我伤害的人。”他自言自语。

“你在祭拜谁?”魏卓问。

“祭拜他们,也祭拜自己……刚被关进号儿里的时候,我整晚做噩梦,一闭眼,那几个家伙就挤到我面前,怎么甩也甩不掉。确实是有点儿害怕。特别是当自己被困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时,那才叫绝望呢。但后来就慢慢好了,人啊,总是能适应环境,一切环境,好的、坏的,呵呵……”他自嘲地笑着,“后来我也想通了,迟早自己也会到那儿找他们去,怕什么?大不了再干掉他们一次。哎,我是不是就是那种先天的坏人?狠毒,无耻。”

“我不信那套‘先天犯罪人’的理论,人性本善,一切都是后天的选择。”

“哼,后天的选择?是命运的选择!哎,你信命吗?我之前不信,后来信了。我的人生就是一趟过山车,一次次地在天空中腾飞、坠落。我害怕面对黑夜,睡觉开灯,做爱开灯,连出去嫖娼都开灯。有人说我像个核桃,有着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其实他错了,我表面上的坚强是软弱无力的伪装,我其实特别愿意相信人、依靠人,但值得相信和依靠的人在哪儿呢?他们哪个不是机关算尽,狼心狗肺!最后你会发现,你之前敞开心扉的那些人,才是你最后的死敌。他们背叛你,算计你,无所不用其极,你只能被迫反击。哼,我该从哪儿说起呢?”他有些急躁。

“随便你。”魏卓反而沉稳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爸爸是个工人,妈妈工作不稳定,经常要出去打零工。我家房子很小,八平方米左右,进门就是爸妈睡的床,要想写作业得从床上爬过去,到最里面的小书桌。我童年的记忆是狭窄、贫瘠、稀少、缺失,住着很小的房子,吃着将将能糊口的饭菜。所以我特别羡慕大,特别向往大——大房子、宽敞的车……有一次我跟妈妈去足球场打扫卫生,哦,就是城南区那个老球场。我站在球场中间,就在心里做梦,要是有一天自己牛了,能把这儿包下来,就在球场中央放一张钢丝床,然后躺在床上听音乐。黑豹的《无地自容》,唐朝的《飞翔鸟》……呵,你别笑啊,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你喜欢摇滚乐?”

“越缺什么就越喜欢什么吧。我迷恋那种自由洒脱的感觉。”

“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旋律?听着耳熟。”

“约翰·施特劳斯的《狩猎波尔卡》,每次我紧张的时候就会哼起它。”

“你见到我紧张了?”魏卓笑笑。

“紧张和兴奋是一回事儿。听,狩猎的感觉。”路海峰也笑了。

气氛缓和了一些。

“生活虽然苦,我妈却是个乐观的人。她曾跟我说,虽然人生说到底是个悲剧,但要按照喜剧的方式去演。我当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等后来终于理解了,却为时已晚。”路海峰侧目望着窗外的雨雾,“记得十多年前,我上班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哼,一晃而过,物是人非啊……”

“十多年前,你在干什么?做生意吗?”

“从哪儿开始讲起呢?哦,就从那天开始吧,我还是个小科员,在跟着一个小科长干活儿。你看过我的资料吧,我第一次入狱是在2003年,我被利益冲昏了头,从一个国家干部变成了阶下囚。作为一个记者,你是不是又该问我了?问我会不会为此悔恨终身?呵,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答案罢了。我不仅没后悔,反而觉得值。真的,一辈子都没进过监狱的人,不配说有完整的人生,那是个课堂。那次的牢狱之灾,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让我看透了社会的真相,也让我挣脱了某种捆绑在身上的束缚和枷锁。”

“我知道,你是2003年因为诈骗罪入狱的,被捕前是海城市商务局的干部。”

“是啊,那时虽然只是个小科员,但对外是可以以‘甲方’自居的。”路海峰开始娓娓道来。


[1]MPV:Multi-Purpose Vehicles,多用途汽车,集轿车、旅行车和厢式货车功能于一身。

[2]骑驴:方言,指某人帮别人办事时,从中捞取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