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草木皆兵(三)
苏洛是被冷醒的,眼皮有些重,她知道这是休息不够,但如今是非常时期由不得她任性。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虽尚且是白日,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风虽不似晚上这般寒冷刺骨,却也毫不留情。
不远处,微生钺静静立着。
风吹起他身上的衣物,掀起他的衣摆,阳光洒在他身上,一身单薄的衣袍显得他更加消瘦,可他却不是病态的瘦,他死的时候二十一岁,如今依旧是那样年轻的模样,苏洛忍不住想,如果他还活着,会是什么样,或许他应该已经成家,也会有爱的人,有自己的孩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孤身一人漫无目的漂泊。
苏洛看到他身上的血,心好似被揪起,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身死,又是什么缘故重返阳世,他有心愿未了,却一直没告诉自己要寻什么人,此人在何处,反倒是一直都在帮助自己。
微生钺吹着风,身上泛起白白的一层薄雾,那层薄雾好似活过来了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身体,很快衣服就肉眼可见变得干净整洁。
“子婴,你……尚未告知我你要寻之人在何处,是何人。”苏洛看着摇曳的树木,徐徐开口。
“要寻之人吗?”微生钺转回身。
苏洛看向他,他眼中的光芒变得黯淡,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好似白瓷一般,他缓缓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可苏洛却从中感受到了悲伤,之后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寒风此刻好似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似乎成为了两人无言的陪伴。
“日后吧,日后……我会告诉你。”微生钺缓缓走到苏洛身前,凌冽的风刹时被尽数挡去,苏洛揉了一把快僵硬的脸,冲他点点头。
“你的伤?”苏洛关心。
“无事,我并不疼。”微生钺微微摇头,苏洛状似无意瞥了他微微颤抖的手,复而抬眸望他。
“刚过未时,暂时太平。”微生钺移开目光,将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摊开。
是一支支箭矢,箭矢的尖端已经被清理过,没有一丝血迹。
“只寻到这些能用的。”他说着将箭矢仔细放入苏洛身侧的箭袋中。
青年黑翎似的睫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落下身不测的阴影,他整理得认真,苏洛轻轻收回目光。
“子婴。”她唤他。
微生钺侧头。
“你进来休息一下。”她指指玉镯,玉镯已经有些透明,苏洛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见微生钺没动作,她又补充道,“现在没有敌人。”
“好。”微生钺没有多说,身形很快便消失。
苏洛仔细将玉镯收入袖中,背起箭袋,寻了一块石头磨刀。
“你说什么?这么多的猞回勇士,一座山都没拿下来?”沙末汗拍案而起,“他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身后一道如刀光的眼神让沙末汗身躯一震,他回头便对上青年阴沉的双眸,急忙垂下双眸,不敢再开口。
“还没摸清对方多少人吗?”青年收回目光,看着跪于下方的斥候。
“回王子………燕明人皆是小队作战,我们难以统计人数,只……只知晓……”斥候身躯颤抖,结结巴巴,“整座山……好似都是人……”
说到这他已经没有了声音,王子乌吾羌乃是西羌新王最器重的儿子,如今正是他与大哥争夺太子之时,此次战役对于乌吾羌多么重要他们所有人皆知晓,可如今军队迟迟无法推进……
“砰!”
乌吾羌一掌砸在桌面上,桌子顷刻间便四分五裂,震得所有人皆是立刻跪地。
乌吾羌面色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把何将军请过来。”
“是!”沙末汗急忙带人退了出去。
“没想到如此难缠……”乌吾羌缓缓撰紧拳头,看着眼前的军事沙盘。
没多久。
“王子无需忧虑。”营帐掀开,一人大步走来,此人约莫而立之年,身形高大,发冠高高束起,身穿银色甲胄后披红色披风。
“何将军来了!”见着来人,乌吾羌面上露出笑容,朝他抱拳。
何良正上前微微行礼,“这燕明军大部分驻扎于祁谷关内,至于关外这些,根据探子回禀,皆是近几月刚才编入的新兵,依我看,这天连山中的军队应当便是那支新兵队伍,估计不会超过四千人,王子若要对付他们,只需时时刻刻派人前去扰乱他们即可,在那山中,毫无补给,光是耗,便能耗死他们。”
“然,依在下之见,他们绝非毫无存在价值。”
乌吾羌闻言,道:“哦?先生何出此言?”
“赤霄将军的名号我们谁人不知?她难道会做此等毫无意义之事吗?”何良正缓缓道,“看似是撤退仓促,可……焉知没有后手呢?当时若非在下执意搜寻天连山,王子可要中了赤霄的圈套了,所以……在下觉得,您还是小心为妙。”
乌吾羌笑了笑,提起酒壶猛灌一口,“本王心中自有分寸,不过当然也会听将军所言,将军果然敏锐过人,不愧为……”
何良正仿佛知晓他要说什么一般,身子猛然一愣。
见了他的反应,乌吾羌眼中戏谑更浓,“前诏元王的副将呐……”
何良正咬紧了牙,只盯着乌吾羌。
“哈哈哈哈,行了,先生所言本王都记得了,天连山这边的军队将军不必担心。”乌吾羌看着何良正的眼睛,拱了拱手,“赤霄将军那边,本王还需仰仗将军呢!”
何良正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话,只能强压下心下怒意,一甩袖愤然离去。
他走后,乌吾羌冷笑出声。
何良正带着亲卫返回营帐,脑中有一道身影却挥之不去。
“都退下!”他烦躁得挥手。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退下。
何良正余光瞥见一侧挂着的长弓,弓上刻着属于诏元王府的标志,看着这个最为熟悉的标志,何良正拳头不住渐渐握紧。
十二年了,他却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人。
他因为战争流落在外,一路乞讨进城,饿晕在路边奄奄一息,那日正好是诏元王大胜归来,人群夹道欢迎,他不敢触碰这样的热闹,只敢一个人缩在角落静静等待死亡。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自大道打马而来,手握银枪腰配长刀,一袭戎装更衬得他英姿勃然。
“吁!”
他一手拽住缰绳,胯下黑色的高大骏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连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都好似一颗颗钻石般闪闪发光,让人不敢直视。
“小孩儿,随本王回去吧。”他自马上朝他伸出手,逆着光,何良正小心翼翼抬眼看去,那一刻他只觉得如果世间有神明,就该如诏元王这般模样。
当时他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瘦弱不堪,显得年纪小了些,后来他才知道诏元王原来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罢了。
他活了下来,诏元王告诉他自己还缺个副将,问他可愿随军。
自此,诏元王教他兵法,武功,他很快就成长成为诏元军的一员,为了不让诏元王失望,他日日努力用功,在战场上拼了命的厮杀,终于成为了他的副将,能够与他并肩而立。
“将军,属下不负重托。”他笑看着少年英俊的面庞,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你做的确实不错,良正,日后你便是本王的副将了!”少年迎着阳光,霁蓝色的眼眸带着满满的自豪,“本王就知道,本王看人不会有错!”
“北疆边关有我们,定叫东胡无法踏入半步!”
最后,他又是如何回报诏元王的呢。
这些年他尽全力去忘记,可他越想忘记,那少年的面庞就好似更加深刻得烙印在脑海中,每每至此他就焦躁不堪,甚至怒火滔天。
“微生钺……”他强制让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十二年了,真快啊……”
……
这一日,敌军没有再派大部队来扫荡天连山,只是将山中各个出口封死,想要将天连山中的前卫营和左卫营活活困死。
事情不过是双面性,虽说他们无法与守军联络以及获得补给,却也给了他们以及身后部队喘息时间。
根据时间和将军的计划,此刻其余的漠州卫应当已经顺利撤入了河谷地带,只要保住了身后大部队,他们的任务其实也就是完成了。
“还记得将军的命令吗?”王阳天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几人。
“无论敌军如何扰乱,我们都需时刻留意山下动静,大部队进攻时射出信号,我们便与守军策应。”苏洛缓缓道。
“如今大部队应该已经准备完毕,我们只需在后方骚扰西羌,待到将军率守军迎战,到那时河谷处军队自后方杀出,我们也乘机突围。”刘文初道。
“大家都辛苦了,休息一下吧,我们还有硬仗要打。”王阳天站起身,“我替大家守着。”
“王大哥!”苏洛喊住他,“我方才已经休息好了,王大哥这几日都没有合眼,这任务便交给我吧。”
王阳天也没有婆婆妈妈,他确实一直未曾休息,身体也快要到极限,于是点点头,只嘱咐苏洛如果累了便换防。
“你累了便喊我,我来替你!”胡继长道。
“好。”
苏洛熟练地寻了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席地而坐,玉镯闪烁,微生钺也出现在她身侧。
经过一段时间的温养,微生钺的身形不再透明,身上的伤痕血迹也都消失不见。
二人没有人开口,皆是沉默着。
“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微生钺率先打破了沉默。
“何事?”
苏洛自他手中接过一块沾着血迹的布条,她看到上方有着一个奇怪的印记,不由得有些疑惑,将其拿近了一些,仔细观察。
“这……是什么?”
“我说的事或许你不信,可我觉得……需得告知于你。”微生钺道。
“你说吧。”苏洛自布条中抬起眼眸,看向他。
“你可曾听闻……”微生钺说及此顿了顿,“诏元王。”
苏洛先是一愣,回忆霎时袭来。
“兄长,你为何想要当将军?”年幼的苏洛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逗着蚂蚁,身前的阳光下,苏澜正挥汗如雨练习剑法。
听到她的问题,苏澜利落将木剑负于身后,抬手抹去额间汗水。
兄长素来沉稳,但是此刻这个少年眼中满是星辰,那时苏洛还不懂,如今回想起来她明白了,那是崇敬,向往以及仰慕。
他说:“兄长想要成为诏元王那般的大将军,舍身为国,护卫边疆!”
“诏元王?”年幼的苏洛歪歪头。
“诏元王世代守卫北疆,正是因为有他们,东胡不敢入我疆土半步。”
“可是我听村中先生说,因为诏元王做了错事如今北疆才被夺去了,为何兄长还想成为那样的人呢?”
“阿祈,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母自任而为气所使。”
……
“苏洛?”微生钺的声音响起,苏洛思绪回笼。
“听闻过。”苏洛颔首,“这天下,世人皆知。”
微生钺垂下眼帘,默了默继续道:“此物,大概率出自诏元王府。”
苏洛瞳孔一缩。
“你如何得知呢?”苏洛震惊看着微生钺。
“这标识便是诏元王府特有的,之前……与诏元王府有过接触,因此得知。”微生钺道。
“所以你怀疑……”
微生钺点头。
“可据我了解,前尧灭亡,诏元王身死,诏元王府早就销声匿迹这么些年,为何会突然出现?”
微生钺垂下头没有开口,苏洛收回目光,将布条揣入怀中:“总之先收起来,若是能面见将军,我一定把话带到。”
微生钺轻轻应了一声。
他本为鬼魂,心中不太有什么感情了才是,可奇怪的是,当与她提起诏元王府的时候心好似被手捏住,他应当是感到害怕了。
害怕什么呢?
害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害怕她知道自己是谁,更怕她知道后会厌恶自己。
他早已被万人唾骂,在北疆失守的那一天,在他带领诏元军回援的那一天……
如果她知道了,也会如旁人那般厌恶于他吗?他不敢想。
心中异样,微生钺嘴巴张了张,他竟有问题想要问她。
“子婴,你有话要说,是吗?”苏洛看着他,双眸盛满了认真。
微生钺却没有开口,只是好似身上力气被抽去一般,他靠在树干上,面上没有很大波澜,可苏洛感受到他身上的挣扎。
“若是不愿说便不说,待到你何时愿意开口再说也不迟。”苏洛语气轻软,带着宽慰道,“无论是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听你说什么。”
山容水态,浮岚暖翠,少女的双眸澄澈干净,看着这双眸子,微生钺内心仿若亦被安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