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亲情
高洋是皇帝,同时也是人,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干人事。
既然是人,就会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在这方面平民和天子是一样的,也会用大白话和普通称呼,尤其是那些非天生帝种、自力更生的马上天子,依旧沿用成帝前的口语,刘秀会用“我”,朱元璋自称“俺”,无人计较也无人敢计较,只有在正式的朝廷诏书上,才会用上神化的“朕”。
所以杨愔的意思便是,高洋若真想换储君,那就应该通过朝廷的正式程序启动朝议,才是皇帝的作派,像这样在私下说出口,只会散播谣言制造不安。
高洋终于松开了手,负手而立:“太子少傅所言极是。”
太子少傅魏收,与温子升、邢邵并称北地三才子,然而温子升卷入谋逆案被杀,魏收便开始得到重用,如今已是《魏书》的作者,是高殷的老师,又奉命监修国史,懂得迎逢高洋的脾性,因此颇得恩宠。
“看在少傅的面上,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杨愔松了口气,虽然他不怎么喜欢魏收,但他们都站在太子这条船上,自然不希望太子有事。
臣勋们稀稀落落地起身,有规律地离去,这是多年侍奉皇帝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果走得太快,会被皇帝找借口羞辱殴打,甚至杀害。
高洋拍了拍弟弟的脸:“你也回去吧,兄今日喝多了,不要同兄计较。”
“哪里敢……”高演讪笑,一旁的高湛驱散宫人,亲自扶起高演,笑吟吟地说:“二兄无论做什么,都是极有道理的,我们肯定相信二兄。”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不仅谄媚还很油腻,但自己的同母弟说这话,高洋听着也不扎耳,随口问道:“听闻你近日又得一儿?取的何名?”
“多谢二兄挂念,三子叫阿俨。这些小东西,还挺闹腾,我都替乳母们心疼。”
高洋哈哈大笑:“你已是人父,就该有人父的气度,不要同以前那样轻浮了!纬儿如今多少岁了?”
高湛比划着手指:“只有二岁多些,回去我便告诉纬儿,天子记着他,今日问起话来哩!”
高洋少见的在脸上露出一种名为温馨的情绪,他看向高湛怀中的高演,他记得高演的儿子高百年,也是二岁多了。
“后日不饮酒,带百年、纬儿他们来给母后看看,一家人吃个饭。”
高湛听着害怕,却还是笑道:“是极!是极!一家人就该多聚聚!不知太子可会到场?”
说到这个,高洋忍不住微笑:“他会来的。”
说完,他拂袖转身,在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直到离开了金凤台,身后的宫人悄声报告,说常山王与长广王在皇帝离开后依旧垂头,保持恭送的模样,高洋才稍感安心。
自己立的一定是太子高殷,不可能是绍德,更不会是常山王,今天的行为只是试探。
他借着酒醉,可说过不止一次这种话,可惜高演从未接过茬,否则纵然不杀他,高洋也有足够的理由把他废掉。
在母亲的庇护下,他实在难以下手,如果几个弟弟能保持着这种谦卑继续侍奉殷儿,那他也就没必要动手了。
胸腹忽然传来窒息闷疼的感觉,虽然不重,却像是一记警钟,高洋提醒自己,自己时间不多,太子的路还没铺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要替他除掉。
高洋在懦弱呆傻的前半生中走了二十年,后半生又将在疯狂癫魔中走完余寿,他可不希望这条路只有自己走下去,最终成为世人唾骂的独夫。
从父兄手中接过的基业,如果又被母亲夺去送给弟弟们,谁都不会甘心。
他高洋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就是做个功业还不如嬴政、暴虐却远胜于他的民贼吗?
高洋的心中生出一股希冀,希望太子能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让他感觉自己的选择还算正确。
念及此处,他问到侍者:“太子醒后,在做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太子似乎是在……写书。”
“哦?”
高洋有些不悦,但没来得及细问,困意便涌了上来,于是高洋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回永巷以北的宣光殿。
皇后李祖娥亲自出来迎接,高洋一向蛮横,唯独对自家皇后礼敬甚重。
他喝了醒酒汤,陪妻子说了些话,便进入该有的环节,一番龙腾雀跃、凰鸣岐山之后,高洋舒服得四肢大张,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正待进入梦乡。
李祖娥轻轻摇醒高洋,就这一个动作,不知羡杀多少妃嫔:“大家,臣有一事想跟您谈谈。”
如果是还在路上,高洋的精神至少能再支撑半个时辰。可汤也喝了汤也撒了,那高洋马上变得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喃喃道:“待、明日……再说呗。”
“谁知道大家何时离开?臣时常一睁眼,大家就不在了,接着三四日也不见您的影。”
高洋其实有些愠怒,但说话的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是他所有意义上的家人,所以高洋坐起来,勉强睁开眼:“若是不重要,你阿耶可是会罚你的!”
李祖娥娇笑一声,钻入高洋怀中,用高洋的手臂揽住自己的头:“是重要的,咱们的殷儿也行了冠礼,该为他寻一门贤亲了吧?”
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但高殷是太子,于是依照周文王的惯例,在去年十二岁时而冠。
高洋有些恍惚,才想起来这么回事,没想到当初那么小个人儿,居然也要成家了。
他心中警觉,妻子说起这些不是凭空畅聊,必是有备而来。
“娥儿这么说,必是有了想法。”
“就知道瞒不过大家。”李祖娥躺在高洋怀里,这个角度,高洋看不见她的神色:“我想若是总依靠鲜卑人,以后殷儿还要受他们的委屈。既然入了中原,做了关东之主,就还是应该多用些中原人,也方便驭使。那殷儿的妃子,未来的皇后,怎么能再是鲜卑人呢?”
高洋大力揉搓太阳穴:“你的意思是?”
“娥儿的亲侄女唤作难胜——大家您见过的——如今已九岁,是看得见一个端庄样子。她的性情温婉,也不娇蛮,正适合作殷儿的贤妃……大家觉得呢?”
高洋觉得不行。他记得这是李祖勋的女儿,李祖勋这个人性格贪婪又傲慢,也没什么才干,高洋想重用他都没办法,最终以数罪坐赃免官,高洋甚至怀疑过他到底和皇后是不是一母同胞。
这样的人才,很难让高洋认为她的女儿性格有多好。
但想想高殷,他那个性格,如果再娶一个温婉女子,那夫妻俩就都是发面团了,多少得娶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来给他加加温。
这还仅仅是性格考虑,如果寻思出身,那就更麻烦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放弃晋阳那边的奥援,若是轮到殷儿,就是那边看不看得上的问题。
“这事儿再说吧,哪天召进宫来让我看一眼。休息吧。”
“嗯。”
李祖娥乖巧的应答,话说这些已经足够,若再急切,只怕过犹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想给殷儿加上一层护身符,作为汉人皇后,她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为皇儿拉拢汉人士族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