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半个时辰后,眉眼间仍带着薄怒的时锦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身后紧跟着的就是自称是她孩子爹的奇怪男人。
从旁人的称呼中时锦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不俗,可越是如此,她自心底涌出的烦躁就越难以控制。
要是个寻常的平头百姓也就算了,起码还能有点儿抗争的底气和能力。
可这人居然是个侯爷!
这人要是真的起了心思跟她抢儿子,她拿什么跟这个不要脸的斗?
她怎么斗得过?!
气急了的时锦脸色异常阴沉,就连魏恒试着跟她说话也没受到半点理会。
看到时锦头也不回地甩手进了暂时收拾出来安置病患的宅子,讨了个没趣的魏恒满脸悻悻地碰了碰叶三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哥,你跟时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怎么见了面儿就说人家的儿子是你的种?”
尽管在此之前魏恒在心里感叹过无数次实在是太像了,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一个走向啊!
叶三正拧着眉看着掀帘而入的娇小背影,听到魏恒这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晦色,带着说不出的烦躁低声说:“六年前我在外办事儿的时候受过一次算计,当时勉强从客栈中出来找到了一个破庙暂歇,可我没想到那里居然还有一个女子在避雨。”
中了药的他神志不太清晰,再加上当时身边的人也没能及时赶到。
庙外狂风暴雨,庙里响起的便是女子低低的啜泣之声。
回想起当年的景象,叶三上挑的凤眸中掠过一抹说不出的自责和无奈,自嘲地说:“我当时有别的任务在身,朝中也催得紧,故而次日发现庙中人不在了的时候只出去找了几日,早知道……”
早知道当时不要那么快就相信这人已经死了,耐心多找几日就好了。
世间繁琐规矩无数,最苛刻的多落在女子身上。
一个女子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乡间是如何艰难过活的,叶三简直不敢去仔细想。
捕捉到他眉眼中浓烈的愧疚,魏恒顿了顿想起时锦在上岭村受到的尊敬和在村民中显而易见的地位,口吻很是古怪地说:“其实他们母子现在过得挺好的。”
“以往的过错不必细究,既是心中有愧,那来日慢慢弥补便是,只是……”
魏恒小心地往叶三身边凑了凑,神秘兮兮地用手挡住嘴说:“时大夫瞧着温顺,可性子可不怎么好,你跟人说话的时候客气点儿,少拿捏你那个侯爷的架子,不敢怎么说,之前的事儿是你对不住人家,你想把人哄好了跟你回去,那肯定是要花心思下工夫的。”
“而且你别忘了,她现在可是咱们所有人都得求着供着的神医,要是把神医惹急了,咱们可就是真要归在一处一起完犊子了。”
叶三听到这话眸光无声一闪,默了一瞬后沉沉地说:“你确定她的医术可治此处怪病?”
魏恒用力点头。
“我当然确定啊!”
“哎呦三哥你是不知道,上岭村里染了病的人居然一个都没死!全是时大夫的功劳!”
“时大夫?”
“你是说,她姓时?”
魏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曲起食指在叶三的掌心划拉了两个字,低低地说:“时锦。”
“她叫时锦,孩子叫咚咚。”
叶三带着说不出的感激老婆老婆魏恒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拔腿跟了进去。
这宅子是被特意空出来的。
接连打通了附近所有的住宅,也容纳了南阳县城中的绝大多数还活着的病人。
只是这里看到的景象与上岭村中的毫无相似之处。
入眼看到的是遍地惨烈,耳畔响起的是止不住声的哀嚎哭泣。
时锦心里的火在看到这一幕时无声消散,很快就把注意力分到了这里的病患身上。
她的猜测没错。
南阳县城是怪病的源头,体现在病患身上的病症也与上岭村中的多有不同。
时锦也不嫌满身都是脓疱的病患身上的脏污,一一揭开被腐烂的肉泡得血色深深的衣裳挨着查看了四五个,挨个把脉后眉梢无声上扬起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我之前让贺知书送来的药方是不是用上了?”
说起这个叶三眼中起了一丝波澜。
他余光落在时锦白皙的后颈上微不可察地点头,意识到时锦背对着自己后马上说:“药方拿到手第一时间我便让人熬了药给每一个人都喝了下去,只是服药时间尚短还看不出疗效。”
时锦没好气地呵了一声,冷眼瞥他:“时间短就对了。”
“不然过几日这里挂丧的人就更多了。”
不管是这人病急乱投医还是贺知书没能把自己的话全部带到,时锦这时候也懒得去给叶三眼中的疑问解惑。
她毫无起伏地说:“我这么走着一个一个地看太慢了,找个宽敞安静的地方给我,然后让你的人挨个把病患抬到我跟前,然后再给我找一个稍懂药理的人在一旁记药方,能安排吗?”
时锦说的是问句,可不管是神色还是语气都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面对一个侯爷,她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强横。
叶三听了这话却不觉半点来气,自心底隐隐浮出的也只是于口上难言的好笑和无奈。
“当然可以。”
“一刻钟,一刻钟后你想要的都会有。”
时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凉丝丝地说:“那感情好。”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越快越好。”
叶三从不说大话。
说了一刻钟,其实压根也没花费那么多的时间。
一盏茶的工夫后时锦盘腿坐在垫子上,收回搭在病患手腕上的手,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串药名。
说完后身侧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男声。
“写好了。”
时锦闻声微顿,狐疑地侧头却正好撞进了叶三的眼中。
这人怎么在这儿?
不是侯爷吗?
当官的都这么闲的?
居然有闲心跟着自己在这里抄写药方?!
而且他不是说这里的病危险吗?
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居然也敢亲自以身涉险?
时锦懒得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直接把奇怪写在了脸上,一目了然。
叶三见了唇边溢出一抹无声的浅笑,淡淡地说:“别处的事儿都有人做,魏恒盯着呢,咚咚那边也有人照看,我在这里帮你。”
万幸留在这里搭把手的人是他。
否则以时锦的语速,换个人来不见得能跟得上她说话的速度。
时锦目光复杂地接过他手中的药方看了看,白纸上的黑字力透纸背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大气磅礴。
哪怕是时锦对书法无感,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字的确是写得不错。
她很是一言难尽的把药方放在一旁的桌上,曲指在纸上的最上头点了点,硬邦邦地说:“这里标注一下,寒疫。”
叶三干脆地点头。
“好。”
时锦心情微妙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把心思都放在了不断被抬到面前的病患身上。
她看一个说一个,往往是话音落叶三手中的笔就会落下最后一笔。
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叶三清清楚楚地记下来,一字不错。
等到今日安排的最后一个病患被抬走,叶三脚边堆起来的纸几乎都快有人高了。
说了一日话的时锦也累得露出了疲色。
时锦强撑着站起来说:“此地的病况与别处不同,分为寒疫和瘟疫,所以需得按两种药方开药服用。”
“你是不是收集了不少药材?”
叶三把最后一张纸收好摆齐,颔首说:“是。”
自发现此处的病很是古怪后,他就设法把能搜集到的药材全都搜集到了此处。
所以哪怕是一堆大夫和御医对着堆满了的库房开不出有用的药方,可此处是不缺药的。
时锦听到这话放心不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说:“带我去看看都有些什么药。”
站起来的瞬间,时锦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晃。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跟冷冰冰的大地来个贴面礼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果断地从半空捞起。
一上一下两双眼睛隔空相撞,时锦浑噩的脑中猛地一空,看着眼前那张仿佛是咚咚版本放大后的俊脸难得的语塞。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难言的窘迫,叶三很是识趣地把她扶好站稳,也及时赶在时锦炸毛之前收回了自己落在她腰间的手。
“我听魏恒说你们这一路赶路都没顾得上休息,今日也忙了差不多一日一夜,要不你回去休息,我去仓库查药?”
时锦艰难地摁住了胡乱碰撞的心,粗着嗓子没好气地说:“药都不认识还好意思说替我去查,怎么我还要给你弄本药典对着一一对比着看?”
“赶紧走赶紧走,前头带路!”
见劝阻无用,叶三只能是忍住叹息走在前头带路。
等时锦清点好药库确定好熬药的方子,并且按病患的不同症状将所有人都分在了不同的地方,再教会熬药的人该如何操作后,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哪怕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时锦也是如此。
她反复咬住舌尖没让自己露出颓色,从面上看也看不出有哪儿不对劲的地方。
可叶三拧死的眉心间笼罩的阴沉却越发浓郁。
再这么熬下去,时锦会在其余人病好之前先病倒。
在时锦说自己还想去看看病重的人时,忍无可忍的叶三终于忍不住了。
时锦只觉得眼前一晃脚下猛地一轻,猝不及防之下就被迫换了个双脚离地的姿势。
她被这么就这么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叶三无视时锦眼中的不满抱着时锦大步往前,冷冷地说:“你太累了。”
“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儿,你说的法子我也都记住了,你现在先去休息,睡一觉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时锦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就这么毫无尊严地丧失了说话和反驳的权利。
而且这人还皮糙肉厚,不怕打不怕踹,耳朵也像是听不到话似的,下了决心说什么都不管用。
叶三抱着时锦大步走进早就安排好的屋子,把时锦往软乎乎的床铺上一砸,在时锦想撑着胳膊坐起来的时候突然说:“阿锦。”
“你要是不想睡,我可以帮你。”
他扯过被子搭在时锦的身上,慢条斯理到堪称是温雅地说:“你是医者,想来也知道睡穴的位置,我也知道。”
也就是说,你可以反抗,但是我也可以设法让你强行入睡。
他是真的没打算跟时锦客气。
时锦被噎得满脸涨红,恶狠狠地盯着叶三的脸磨牙:“你几个意思?”
“我……”
“阿锦。”
叶三带着说不出的无奈轻轻摸了摸时锦的头发,低低地说:“过往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我也知道那都是我的错,可是……”
“给我一个弥补纠错的机会好不好?”
“等南阳县城这里的事情结束了,等把这些都处理好,我就带着你和咚咚回家。”
“回家以后,我把欠下的明媒正娶十里红妆都补给你,把欠你们母子的都用余生来偿,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想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一定设法给你弄来,绝对不让你再吃半点苦头,再受半分委屈。”
“只要……”
“只要你同意带着咚咚与我一起回京,那你哪怕是现在不愿意原谅我也不要紧,我可以慢慢的去求得你的原谅,来日方长漫漫余生,我有的时间,给我一个认错的时间和机会,好不好?”
时锦没见过眼前的人低头温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此时此刻这人握着她的手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是神坛上被人供奉的神祇下了十万烟火的人世间,就连头发丝里透出的处处都是难以言喻的魅力和温情。
暖得让人不忍拒绝。
时锦眼波微转在床上翻了个身,顺势抽出自己的手双手交叠趴在床头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人,悠悠地说:“话说得好听,可你是侯爷,我只是个乡野农女,我如何配得上侯爷这番情深义重?”
叶三闻言挑眉笑了。
“你是我的妻子,咚咚是我的孩子,你说自己配不上,那什么人配得上?”
“妻子?”
时锦要笑不笑地啧了一声,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侯爷,家里就没几个娇妻美妾?跟我在这儿画的什么大饼?”
叶三仿佛是被时锦脱口而出的娇妻美妾几个字噎到了,脸上空白一瞬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我没有。”
“真没有?”
“我怎么可能会有。”
叶三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脸,无奈地说:“你若不信,大可随我回京后慢慢去打听。”
他但凡是动了成婚的心思,那或许家中长辈就不至于忧愁至此。
仔细说起来,从头到尾他动过这种心思的人唯有一个。
那就是时锦。
这人说话的神态和口吻太过认真,以至于时锦心里的七八分疑惑逐渐就变成了三五分。
只是她这人生来谨慎,也不是那种会被甜言蜜语吹晕了脑袋的糊涂性子。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后,她毫无征兆地低低笑出了声儿。
“侯爷,你……”
“我叫叶时年,在家行三。”
“你可以叫我叶三,也可以叫我时年,不用口口声声唤我侯爷。”
时锦挑眉而笑。
“叶时年?”
“对。”
“那叶时年你听好了,跟你回京可以,但是不是入你的侯府。”
时锦慢慢悠悠地晃了叶时年一遭,笑眯眯地说:“你说的话我半信不信,你承诺的事情我也没法往心里去,但是如果真有来日方长,那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还有,咚咚我要自己带着,你不许来抢,也不许没经过我的允许把他带到别处,如果这两点你都能答应的话,那……”
“我答应。”
叶时年出人意料的干脆,眼底经收时锦眉眼间的错愕后轻轻一笑,低声说:“只要你不把我往外撵,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你放心,会有来日方长的,一定会。”
时锦看着落在自己眼前的修长手指,玩味十足地眯起了眼。
“什么意思?”
叶时年勾唇而笑,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挑眉,低声说:“拉钩。”
“拉完了钩,你和咚咚就与我一起回京。”
“我会在京城里给你找个僻静的地方开医馆,然后每天去你的医馆里献殷勤,直到你答应愿意嫁给我为止。”
时锦满眼戏谑地看着他的手指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在摇晃的烛光中把手指勾了上去。
手指勾握,笑声轻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来日方长,漫漫余生。
这手既然是拉上了,那就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