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50年12月22日,星期五,伦敦
骤雨如鼓点般敲打着床铺上方的玻璃天窗。这是一场冬日的豪雨,虽然还不足以荡涤战争留给这个城市的污垢。停战不过五年,大部分的街区依旧遗留着轰炸后的痕迹。生活重新开始,配给的限制情况比去年有所改善,但还是会让人怀念那些可以放量享用食物的岁月。
阿丽斯跟一帮朋友一起,在家中消磨晚上的时间。山姆,哈灵顿的书商兼优秀的低音提琴手;安托,细木工匠兼绝佳的小号手;卡罗尔是新近复员的女护士,现在在切尔西医院上班;艾迪靠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台阶下或是酒吧里(如果可以的话)唱歌糊口。
这个晚上,艾迪提议大家明天去布赖顿散步,以庆祝马上要到来的圣诞节。防波堤沿线的游乐活动已经重新开始,而周六正是节日游艺活动最热闹的时候。
每个人都数了数自己口袋里的钱。艾迪刚刚从诺丁山的一家酒吧收了点儿钱,安托从他老板那里得到了一小笔年终奖。卡罗尔一分钱都没有,不过鉴于她向来囊空如洗,她的同伴们都已习惯了帮她付账。山姆最近卖了一本《远航》的初版书和一本《达洛维太太》的再版书给一位美国女顾客,所以他一天就赚到了一周的工资。至于阿丽斯,她有一点儿积蓄,她也该花掉它。她整年都像一个疯子似的工作,所以不管怎么说,要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让自己可以和朋友们一同去过周末,总不是什么难事。
安托带来的葡萄酒有股木瓶塞的味道,后味则有些醋的口感,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开怀畅饮。他们喝得兴起,又齐声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越来越大声,直到住在同一层的邻居戴德利先生过来敲门。
只有山姆有勇气去开门。他向戴德利先生保证他们马上停止制造噪声,而且现在也的确该回去了。戴德利先生接受了他的道歉,但还是用高傲的口吻说,方才他一直在酝酿睡意,希望他的邻居们不要让入睡变成一桩不可能的任务。隔着墙听他们谈话已经让他极为不快,更何况,他们同住的这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本就不是为了变成一家爵士乐俱乐部而建的。说完,他就径直走回他在对面的房间。
于是,阿丽斯的朋友们一一接过自己的大衣、围巾和帽子,大家相约第二天早晨十点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碰面,就在开往布赖顿方向列车的站台上等。
而阿丽斯独自一人留下来收拾残局,在这一天内,她的房间依次扮演过画室、餐厅、客厅,以及卧室的角色。
阿丽斯铺着自己的沙发床,然后猛地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她的邻居怎么胆敢破坏这样一个美妙的晚上,他有什么权利就这样闯入她家中?
她抓起挂在衣帽架上的披肩,朝门口的小镜子照了照。这块披肩有些显老,她又拿掉了披肩。这次轮到她迈着坚定的脚步去敲戴德利先生家的门了。她两手叉着腰,等待他来开门。
“请告诉我,你刚刚发现起火了,所以你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症只是想把我从火灾中拯救出来。”他绷着脸沉声说。
“首先,法律并没有规定周末前一晚的十一点一定要睡觉。其次,既然我平时也常常忍受你练习钢琴,那作为回报,你也该在我有客人的时候稍稍忍耐一下吧!”
“你每个周五都要接待你那些吵吵嚷嚷的朋友,而且你们还有一个令人遗憾的习惯,你们每次都一定要喝酒。这对我的睡眠难道没有影响吗?另外,我家中没有钢琴,你所抱怨的那些练习曲应该是另一位邻居的杰作,比如楼下的那位太太。我是一位画家,小姐,不是音乐家。而画家,他是不会制造噪声的。若是这栋房子只有我一人住,它该有多么安静!”
“你画画?那你正在画什么呢,戴德利先生?”阿丽斯问道。
“一些城市的风景画。”
“好奇怪,我从未觉得你会是一个画家,我一直以为你是……”
“你一直以为我是什么,庞黛布丽小姐?”
“我叫阿丽斯,既然你都听到了我和朋友间的所有对话,那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房间的隔墙是不够厚,但那又不是我的错。好了,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正式认识,那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还是你希望我们继续在楼道里聊天?”
阿丽斯看着她的邻居。
“你是怎么了?”她忽然问道。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作为邻居,我们本可以努力一下和睦相处的,或者至少可以装个和睦的样子。”
“我在你搬入这栋房子之前就一直住在这里,庞黛布丽小姐,但自从你住下后——我一直希望房东能收回这套公寓——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过往的宁静生活只是一段遥远的记忆。当你为你那些可爱的朋友下厨房的时候,你有多少次因为没有盐、面粉或是人造奶油就过来敲我的门,又或者是因为停电,就过来向我借蜡烛?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如此频繁地打扰,会把我的私人生活完全搅乱吗?”
“你想要租用我的公寓?”
“我想把它改成我的工作室,整栋楼里只有你的房间带大玻璃窗。但可惜你很有魅力,我们的房东对你很有好感,于是我只能先将就着接受透过我房间小玻璃窗射入的暗淡光线。”
“我从未见过我们的房东,我是通过房屋中介租的房子。”
“我们整晚都要待在这里吗?”
“戴德利先生,从我搬入这里的那天起,你对我的态度就一直冷冰冰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租了这套你想要的公寓?”
“庞黛布丽小姐,现在觉得冷冰冰的,可是我的双脚。因为我们的谈话,它们不得不可怜地忍受着冷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就在感冒之前先告辞了。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而我的晚上已经因为你而大打折扣。”
戴德利先生当着阿丽斯的面轻轻关上门。
“好奇怪的人啊!”阿丽斯嘟囔着转回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你在说什么了,”戴德利先生随即在他的客厅里喊道,“晚安,庞黛布丽小姐!”
阿丽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稍稍梳洗一番后,钻入毯子下蜷成一团。戴德利先生说得对,冬季的寒气已经侵入这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微弱的暖气根本不足以提升温度计上的数字。她从当作床头柜的凳子上取过一本书,读了几页,又把它放下。她吹熄了蜡烛,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雨水打在大玻璃窗上,如小溪般汩汩而下。阿丽斯打了个冷战,开始想起森林里的泥地和秋日下逐渐腐烂的橡树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森林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
阿丽斯有一种特殊的天分。她的嗅觉要较常人更为敏锐,她可以分辨出最微弱的香气,而且一旦闻过就永远不会忘。她常常整日伏在工作室的长桌上,尝试用各种原料调出一种和谐的香气,希望以后能用它配出一种香水。阿丽斯是一位调香师。她独立工作,每月会去拜访一次伦敦的香水商,向他们推荐自己的配方。去年春天,阿丽斯曾成功地说服其中一位将她配的一种香水投入市场商业化。她的“蔷薇水”吸引了一位来自肯辛顿的香水商,产品在那些富有的顾客间反响很好。阿丽斯因此每月有了一笔数目不大的收入,这让她的生活比前些年更宽裕了些。
她重新调亮桌头的台灯,坐到工作台旁。又取出三条细纸捻儿,将它们分别浸入三个小瓶子。到夜深的时候,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她新得到的那些味道。
* * *
闹钟的铃声将阿丽斯从睡梦中唤醒,她扔过一个枕头关掉闹钟。一缕被晨雾笼住的阳光照亮了她的面庞。
“该死的大玻璃窗!”她咕哝道。
随后她想起自己和朋友在火车站还有一个约会,便决定不再赖床。
阿丽斯翻身起床,从衣橱里随便取出几件衣服,然后急匆匆地去冲凉。
走出家门的时候,阿丽斯看了一眼表,如果乘公共汽车的话,绝不可能按时到达维多利亚火车站。于是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请司机抄近路去火车站。
当她到火车站的时候,还有五分钟火车就要开了。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阿丽斯朝站台看了看,然后一路小跑着过去。
安托正站在一等车厢前等她。
“你到底在干什么?快点儿,上车!”他边说边扶着她踏上列车的踏板。
阿丽斯终于在她的朋友们等她的列车车厢里坐下来。
“你们觉得,我们被查票的概率有多大?”她一坐下,就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愿意把我的票给你,但前提是我也买了票。”艾迪回答道。
“我觉得被查到的概率是一半一半。”卡罗尔接着说。
“在周六早上查票?我觉得三分之一吧……一会儿到站了我们自然会知道的。”山姆总结道。
阿丽斯将头靠着车窗,闭上了眼。从伦敦到海滨浴场有一小时的路程。整个旅程中她一直在睡觉。
布赖顿火车站。一位检票员在出站口请人们交回火车票。阿丽斯在他面前停下来,假装在衣袋里翻找车票。艾迪学着她的样子也翻了一阵。安托微笑着,然后各递给他们两人一张车票。
“车票在我这里。”他对检票员说。
他揽过阿丽斯的腰,搂着她向车站的大厅走去。
“别问我怎么知道你会迟到。你每次都迟到!至于艾迪,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他天生就从不买票。我不想今天还没开始,气氛就被搞砸了。”
阿丽斯从衣袋里取出两先令递给安托,但是安托将她拿着硬币的手合了起来。
“我们赶快走吧,”他说,“一天的时间很短,我可不想错过什么。”
阿丽斯望着安托三步并两步地跑远了,她恍然觉得又看见了那个她曾熟悉的少年,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来吗?”他回头冲她喊道。
他们沿着皇后大道和西街向海滨的步道走去。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两条宽阔的防波堤向着远处的海浪延展。防波堤上的木质建筑看起来好像一艘巨大的轮船。
宫殿码头就是海滨游艺活动的所在地,朋友们来到入口处的大钟下。安托替艾迪买了入场券,然后向阿丽斯示意,他也替她买了。
“你不会想要帮我买了全天所有的票吧?”她凑近他低声问道。
“如果我乐意的话,为什么不呢?”
“‘我乐意’可不是一个好理由。”
“现在几点了?”艾迪打断了他们,“我饿了。”
离他们不远处,就在冬日公园的巨大建筑前,有一个卖炸鱼和薯条的小摊。炸鱼和醋的味道一直传到他们那里。艾迪揉揉肚子,拉着山姆向那里跑去。阿丽斯噘了一下嘴,也赶去和大家会合。每个人都选了自己那份,阿丽斯一起付了钱,然后将一盒炸鱼递给艾迪。
他们靠着栏杆,一同吃了这份午饭。安托沉默地望着拍打着防波堤柱石的海浪。艾迪和山姆开始讨论时政问题。艾迪向来就爱以批评政府作为消遣。他指责首相为贫困者做得太少,或者说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而且他不懂得安排大型工程以促进城市的重建工作。总之,他至少可以先将失业者都招募起来,令他们不至于饿肚子。山姆说这可能是个经济问题,而且要找到优秀的劳动力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艾迪打了个哈欠,山姆说他其实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无政府主义者,不过他的朋友艾迪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在同一个部队时就起过许多争执,但不论他们的意见是如何不同,友谊始终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阿丽斯站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她想避开对她而言太过浓郁的油炸气味。卡罗尔向她走去,她们一同静静地站着,什么都没有说,目光望向远处的大海。
“你该多关心一下安托。”卡罗尔轻轻地说。
“为什么,他生病了?”阿丽斯问道。
“他为你害着相思病呢!就算不是护士,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哪天到医院来,我替你检查一下眼睛,你肯定是高度近视,才会连这都没注意到。”
“别乱说,我和安托从小就认识,大家只是老朋友而已。”
“我只是想让你多关心一下安托。”卡罗尔打断了阿丽斯的话,“如果你对他也有感觉的话,那么就别再犹豫了。你们俩在一起,大家都会很高兴的,你们俩很相配。当然如果你不爱他的话,那么也就别和他暧昧,你这是让他白白痛苦。”
阿丽斯换了个位置背对其他朋友,她面对面地望着卡罗尔。
“我哪里暧昧了?”
“例如,你假装不知道我暗恋他。”卡罗尔回答道。
卡罗尔将吃剩下的薯条和炸鱼扔向大海,两只海鸥兴高采烈地飞来分食这顿美食。然后她将盒子扔入垃圾桶,转身去找小伙子们。
“你是要待在那里看退潮,还是过来和我们一起?”山姆向阿丽斯喊道。“我们会去长廊那边的游戏厅转转,我知道有一台机器可以赢雪茄。”他卷起袖子接着说。
花四分之一便士就可以玩这台机器。他们需要用槌子重重地击中弹簧,然后借弹簧的力量将一个铁球弹起;如果铁球打中七英尺高的那个小钟的话,他们就可以从出口处得到一支雪茄。尽管这雪茄的质量比哈瓦那雪茄可差远了,但山姆依旧觉得,能有一支雪茄抽是件妙极了的事。他试了八次,花掉两个便士。其实这些钱大概足够他向不远处的烟草小贩买两支这样劣质的雪茄。
“给我一个硬币,让我来试试。”艾迪说。
山姆递给他一个四分之一便士,然后把位置让给了他。艾迪高高举起那个槌子,好像它只是一柄榔头,然后松开手让它直接落在弹簧上。铁球一击而中,正好弹起敲响了小钟。工作人员把他的奖品交给了他。
“这支雪茄是给我自己的,”艾迪宣布说,“再给我个硬币,我要试着再帮你赢一支。”
一分钟后,这对朋友点燃了属于他们的雪茄。艾迪很高兴,山姆低声算着账。用这个价钱,他们本可以买到一整包香烟的。用二十支大使牌香烟换一支烂雪茄,这笔账实在应该好好想想。
小伙子们发现了一个玩碰碰车的地方,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每人都立刻找了一辆车坐进去。在姑娘们惊愕的注视下,这三人猛打方向盘,猛踩油门,尽全力向别的车撞去。结束之后,他们又去玩射击游戏。安托无疑是身手最好的那位。他连续五次都正中靶心,为阿丽斯赢了一个瓷质的茶壶。
卡罗尔站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望着五光十色的花形装饰下的旋转木马。安托走过去,挽住她的手臂。
“我知道这是给小孩子玩的玩意儿,”卡罗尔叹气道,“但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玩过的话……”
“你小时候从来没有骑过旋转木马?”安托问道。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从来没有游乐团在那里停留。等我到伦敦来学习护士专业的时候,我又已经过了年纪,再之后战争就开始了……”
“你想玩一次吗……来吧,跟我来。”安托拉着卡罗尔向售票处走去。“我请你骑你人生中的第一次旋转木马。来,上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匹金色马鬃的木马,“其他的木马看着都有些烦躁,既然是第一次,那么就稳妥些吧。”
“你不和我一起骑吗?”卡罗尔问道。
“啊,不了。我看着就好了,骑旋转木马会让我头晕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一直看着你,一刻都不会放松。”
铃声响起,安托从台子上退下来。木马快速地旋转起来。
山姆、阿丽斯和艾迪走近去看卡罗尔。她是这群孩子中唯一的成年人,这些孩子对她指指点点,并嘲笑她。等到木马转过第二圈的时候,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卡罗尔用手背胡乱地擦着。
“你太坏了!”阿丽斯狠狠打了安托的肩膀。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啊,我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吗……”
“她想要的是和你一起骑旋转木马,傻瓜,而不是当众出洋相。”
“可安托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他想要好好表现!”山姆反驳道。
“如果你们能有点儿绅士风度,就该过去找她,而不是戳在这里。”
就在这两人相互推诿的时候,艾迪早已翻过栏杆,跑到旋转着的木马旁,轮流给这些笑得太过分的孩子每人头上敲一下。木马继续旋转着,艾迪终于和卡罗尔的木马等高了。
“你似乎需要一个马童,我的小姐。”艾迪一边说一边将手搁在木马的马鬃上。
“艾迪,求你了,帮我下来吧。”
艾迪却一纵身上了卡罗尔的木马,坐在她的身后,将这位女骑士搂在怀里。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这些可恶的小子,那你就错了!我们要玩得十分开心,让他们都嫉妒得要死。别低估了自己,我的姑娘。还记得吗?当我在酒吧里唱歌的时候,你正在炸弹的轰炸之下抬着担架。等下次我们从那些愚蠢的朋友面前经过时,我希望你可以破涕为笑,你明白吗?”
“艾迪,可你让我如何才能做到呢?”卡罗尔哽咽着问道。
“如果你以为自己和这些小屁孩一起骑木马,样子太可笑,那你就想想你还有个手持雪茄、头戴鸭舌帽的我在你身后。”
于是,在下一轮的时候,艾迪和卡罗尔都放声大笑起来。
木马慢了下来,最后停止了。
安托请大家去远处的饮料摊喝啤酒,他想借此表示歉意。游乐场内的高音喇叭沙沙地响起来,一大群狂热的人突然挤满了过道。阿丽斯看了看贴在杆子上的海报:哈利·古博利吉及其乐队演奏的音乐剧将在大剧院的旧址上演。战后,防波堤上的大剧院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家咖啡馆。
“我们去吗?”阿丽斯问道。
“为什么不去?”艾迪反问她。
“我们可能会错过最后一班火车,而在这个时节我们也不可能睡在海滩上。”山姆回答道。
“不一定,”卡罗尔反驳道,“演出结束后,我们还有半小时,足够我们走路去火车站。说真的,现在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怪冷的了,我倒是不反对我们跳一会儿舞暖暖身子。何况现在正是圣诞节前,这该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啊,你们不觉得吗?”
小伙子们没有想到更好的主意。山姆快速地算了一下,入场门票要两便士,而如果现在就回去的话,他们很可能要去酒吧吃点儿东西,看演出无疑是更经济的选择。
大厅里满是人,许多观众一直挤到了舞台前。大部分人都在跳舞。安托一把拉过阿丽斯,然后把艾迪推向卡罗尔的怀里。山姆拿这两对开了会儿玩笑,然后一个人走远了。
就像安托料想的那样,这一天过得太快了。当乐队向观众致意的时候,卡罗尔向她的朋友们示意该回去了。他们一起往出口挤去。
微风中有小油灯摇摆着,在这个冬夜里,巨大的防波堤看上去就像一艘永远不会出海的明亮的大型轮船。
这伙朋友向着出口走去,一个女算命师在摊位前冲着阿丽斯微笑。
“你想知道未来为你预留了什么吗?”安托忽然问道。
“不,从来不想。我从不认为未来是注定的。”阿丽斯回答道。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位算命师说我弟弟不会死于战争,只要他肯搬家。”卡罗尔说,“当他入伍的时候,他早就忘了这个预言;两周后他原来住的地方被德军炸为平地,所有邻居无人生还。”
“你说的只是预言的可能而已!”阿丽斯冷冰冰地回答道。
“但那时没人知道英国会遭到轰炸。”卡罗尔接着反驳。
“你想去见证一下神谕吗?”安托打趣地问道。
“别傻了,我们还要赶去火车站呢。”
“我们还有四十五分钟,演出比预计结束得要更早些。我们还有时间。来吧,我请你!”
“我可没有任何兴趣去听这个老太婆胡说八道。”
“让阿丽斯一个人待在那里吧,”山姆插进来说,“你没看到她正在害怕吗?”
“你们三个真让人生气,我没有害怕,我只是不相信纸牌占卜,不相信水晶球而已。而且我的未来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也许这些先生中的一位偷偷地想知道,他最终会不会和你同床共枕呢。”卡罗尔轻轻地说。
安托和艾迪猛地回过身来,目瞪口呆。卡罗尔脸红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形象,她只能冲他们狡黠地一笑。
“你可以问问她,我们是不是会错过火车,至少这还是一个有意义的启示。”山姆接下去说道,“而且我们很快就可以证实它的真伪。”
“随便你们怎么开玩笑,反正我是相信的,”安托说道,“如果你去的话,我就排在你后面。”
阿丽斯的朋友们在她周围围成了一圈,大家都望着她。
“你们知道你们现在真的很傻吗?”她边说边试图从圈子中挤出去。
“胆小鬼!”山姆喊道。
阿丽斯猛地回过身。
“好,既然你们四位都孩子气地希望错过火车,那我就去听听这女人的蠢话,然后我们就回去。行吗?”她向安托伸出手去,“你会给我两便士,是不是?”
安托在自己的口袋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将两枚硬币放入阿丽斯的手心。阿丽斯向那位算命师走去。
阿丽斯一路走来,女算命师始终冲她微笑着。海风转强,吹得她双颊生疼。阿丽斯不得不低下头来,仿佛忽然禁不住那位老太太的视线一般。也许山姆说得对,这次算命的经历其实要比她原以为的更令人窘迫。
算命师请阿丽斯在一个小凳子上坐下。她的眼睛很大,目光如大海般深邃,笑容迷人。她的小桌子上既没有水晶球,也没有塔罗牌,只有她那双满是褐色斑点的手。她将双手伸向阿丽斯。一碰到它们,阿丽斯就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温柔向自己袭来,一种许久未曾体验过的幸福感包围了她。
“你,我的姑娘,我已经看过你的面相。”算命师嘶哑着喉咙说道。
“您可观察了我好久!”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是吗?”
“我是一个天生相信理性的人。”阿丽斯回答道。
“你说谎,你是个艺术家,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即使有时恐惧会让你裹足不前。”
“为什么你们今晚都说我害怕了呢?”
“因为你向我走来的时候,神情不安。”
算命师的目光更深入地望着阿丽斯的眼睛。她的脸快贴着阿丽斯的脸了。
“我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的呢?”
“也许是上辈子?”阿丽斯讽刺地说。
算命师忽然困惑地站起来。
“琥珀、香草和皮革。”阿丽斯悄悄地说。
“你说什么?”
“我在说您身上的味道,您对东方有一种特殊的爱。我也在您身上注意到一些东西呢。”阿丽斯神情傲慢地说道。
“你果然很有天赋,但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承载着一个为你自己所不知的故事。”老妇人回答说。
“您总是微笑着,”阿丽斯接着挖苦说,“是为了更好地获得猎物的信任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这里了,”算命师说,“是为了好玩。”
“您听到我和朋友们打赌了?”
“你并不是那种轻易打赌的人,你来见我和你的朋友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那和谁有关?”
“和每晚萦绕着你,让你惊醒的孤独有关。”
“我觉得这种说法可一点儿都不好玩。您还是和我说点儿真的可以让我吃惊的事情吧。我倒不是说和您聊天很无趣,只是认真地说,我一会儿还真的要去赶火车呢。”
“不,我说的是更吸引人的事,但反过来说,它之所以有趣是因为……”
她抬起眼睛,望着远方。阿丽斯几乎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您还打算说些什么吗?”阿丽斯问道。
“真正有趣的是,”算命师回过神来,“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那个一直令你寻寻觅觅,却始终不知道他是否存在的男人,其实不久前刚刚从你身后经过。”
阿丽斯的表情僵住了,她无法抗拒回过头去的欲望。她坐在凳子上转了个身,但除了她那四位正在示意她是时候离开的朋友外,什么人都没有。
“是他们中的一个吗?”阿丽斯结结巴巴地问,“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艾迪、山姆,或是安托?这就是您要告诉我的大秘密?”
“阿丽斯,请你注意听我说的话,而不是你自己想听的东西。我的确是说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刚刚经过,但现在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这位迷人的王子,他现在去哪儿了呢?”
“耐心点儿,我的姑娘。在遇到他之前,你还得先遇到其他六个人。”
“好极了,六个人,只有六个吗?”
“还有一次美妙的旅行,尤其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但现在已经迟了。我已经把应该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了你。既然你一点儿都不相信我的预言,那么这次算命就权当是免费的好了。”
“不,我觉得还是付钱比较好。”
“别傻了,刚刚我们一同度过的时光,只是朋友间的一次谈话。很高兴认识你,阿丽斯,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你很特别,但你的故事也是注定的。”
“什么故事?”
“我们没有时间了,何况你其实也不太相信我的话。去吧,不然你的朋友们要怨你耽误火车了。快走吧,路上小心,交通事故发生起来也是很快的。别这样看着我,刚刚我说的那些和算命没有关系,就是常识而已。”
算命师示意阿丽斯可以走了。阿丽斯看着她,两人交换了最后一个微笑,随后阿丽斯赶去和朋友们会合。
“你的脸色不太好,刚刚她和你说了什么?”安托问道。
“一会儿再说吧,你看时间不多了!”
阿丽斯说完不等大家回答,就朝出口的大门跑去。
“她说得对,”山姆说,“的确应该抓紧去火车站,火车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就开了。”
他们都奔跑起来。海滩上除了有风,现在还下起了细雨。艾迪抓住卡罗尔的手臂。
“小心,街上很滑。”他边说边拉着她一起跑。
他们跑过海边的步道,重新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汽灯微弱昏黄的光线照着马路,远处有布赖顿火车站的灯火在闪动。他们只有不到十分钟时间了。正当艾迪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马拉的小篷车忽然冲了出来。
“小心!”安托高声喊道。
阿丽斯不假思索地去拉艾迪的衣袖。车夫惊慌地试图让马停下来,小车差一点儿就要将他们撞倒,他们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鼻息正喷在他们的脸上。
“你救了我的命!”艾迪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一会儿再谢我吧,”阿丽斯说,“快走。”
他们到了站台,大声呼叫站长。站长提着灯笼,示意他们快登上第一节车厢。小伙子们帮着姑娘们上车,安托还站在列车踏板上的时候,列车就已开动。艾迪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赶在车门关上之前将他拉进车厢内。
“差一点儿,”卡罗尔喘着气说,“艾迪,你……你差点儿把我吓死了,你刚刚可能真的会被车轮碾到。”
“我觉得阿丽斯比我还要害怕,看看她,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艾迪说。
阿丽斯什么都没有说。她在列车的长排座位上坐下来,透过玻璃窗看着远去的城市。她再次陷入只属于自己的沉思,她又记起那个算命师,记起她所说的话。忽然她想起算命师对她的叮嘱,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白。
“对了,和我们讲讲吧?”安托提议道,“不论如何,刚刚我们可是因为你差点儿就要露宿街头了。”
“是因为你那愚蠢的赌约吧。”阿丽斯生硬地回击道。
“你们谈了好一会儿,至少她该和你说了些不可置信的事情吧?”卡罗尔接着问。
“据我所知,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和你们说了,所谓算命都是骗傻瓜的套路。通过观察的常识,加上一点点的直觉和自信的语气,我们就可以骗取任何人的信任,然后让对方对随便什么事情都深信不疑。”
“可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女人为你预言了什么。”山姆坚持问。
“我建议大家换个话题吧,”安托打断了他,“我们一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对这种小事寻根究底。阿丽斯,我很抱歉,我们本不该坚持要你去的,你自己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们都有点儿——”
“——蠢,而我是最蠢的那个。”阿丽斯接过话头,望着安托说道,“现在我还有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问题。圣诞节前夜大家准备做什么?”
卡罗尔将去圣莫斯和她的家人共度佳节。安托会回城里和父母一同吃饭。艾迪答应了他姐姐去她家过圣诞节,他的小侄子们正期待着圣诞老人的到来,艾迪的姐夫已经请他扮演这个角色。艾迪为此还特地租了一套服装。不过这件事也不太容易,因为艾迪的姐夫很难在没有太太的帮助下搞定一件事。至于山姆,他的老板为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孩子们组织了一个圣诞晚会,也邀请他参加,届时他主要负责为孩子们分发糖果。
“那你呢,阿丽斯?”安托问道。
“我……也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晚会。”
“去谁家?”安托紧接着问。
卡罗尔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她从包里取出一包饼干,说自己已经快饿坏了。她建议大家都来点儿奇巧巧克力,然后狠狠地望了一眼正愤愤地揉着小腿的安托。
火车终于到达维多利亚站。火车头冒出呛人的烟雾,白雾弥漫了整个站台。而在大楼梯的尽头,街上传来的气味也并不好闻。浓雾紧紧地包围着整个街区,各家各户的烟囱尽力吐出的这一日烧尽的炭灰,飘浮在路灯的周围,钨丝灯泡射出的光为雾气镀上了一层橙色的影子。
五位朋友去等电车。阿丽斯和卡罗尔是最先下车的,她们的住处只隔着三条街。
“对了,要是你改变主意,不去参加那个晚会,你可以来圣莫斯过圣诞节,我妈妈很想见你一面。我常常在信里和她提到你,你的职业让她很惊讶。”卡罗尔和阿丽斯一同来到阿丽斯住的楼下,边挥手边和阿丽斯说道。
“你知道的,我的职业,我也不太知道应该怎么介绍它。”阿丽斯回答道。
她拥抱了她的朋友,然后朝楼上走去。
阿丽斯听到她的邻居回房的脚步声。她停了下来,不想在楼梯上遇到他,她现在没有心情和人说话。
* * *
家里几乎和伦敦的街道一样冷。阿丽斯将大衣披在肩上,手上戴着露指手套。她灌满水壶,将它放在炉子上,然后从木架上取过茶叶罐,可惜她只找到三根茶梗。于是她打开自己放在工作台上的一个小柜子,里面还有一些晒干的玫瑰花瓣。她用手指将几片花瓣捻碎,放入茶壶,然后注入沸水。她坐到自己的床上,重新拿起前天未看完的那本书。
忽然,整个房间暗了下来。阿丽斯翻身起床,向大玻璃窗外望去。整个街区都陷入一片黑暗。频繁的停电可能会延续到清晨。阿丽斯动手翻找蜡烛,在洗手池旁,有一小摊褐色的烛泪。阿丽斯想起上周自己刚刚点完最后一支蜡烛。
她试着将这一小块残余的蜡烛重新点亮,然而只是徒劳。火焰摇曳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最后还是熄灭了。
这一晚,阿丽斯很想继续工作。她想将海水的咸味、旧木马的味道以及被浪花锈蚀的栏杆的味道通通记在纸上。这一晚,阿丽斯沉浸在墨一样的黑夜里,但并不想睡觉。于是她向门边走去,迟疑了一会儿,深深呼出一口气,最后她还是决定穿过走廊,再去找她的邻居帮一次忙。
戴德利先生打开自己的房门,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在海蓝色的丝绸睡袍下,他穿着一件翻领毛衣和一条棉睡裤。蜡烛的亮光给他的面庞镀上一层奇异的光。
“我正在等你呢,庞黛布丽小姐。”
“你正在等我?”阿丽斯吃惊地问。
“从停电开始。想想吧,我睡觉的时候是不会穿睡袍的。拿去,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他边说边递过那支蜡烛,“这就是你过来要的东西,不是吗?”
“很抱歉,戴德利先生,”阿丽斯说着低下了头,“我下次真的会记得去买一些的。”
“我不这么认为,小姐。”
“你可以叫我阿丽斯,你知道的。”
“晚安,阿丽斯小姐。”
戴德利先生重新关上他的门。阿丽斯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没过多久,她又听到一阵敲门声。阿丽斯打开门,看到戴德利先生正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盒火柴。
“我猜你还缺火柴吧?蜡烛还是要点燃才能用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并不能未卜先知。只是上一次你也没有火柴,而我又的确很想睡觉,所以我更愿意提前把这件事了结。”
阿丽斯很不想向她的邻居承认自己的确划了最后一根火柴烧水泡茶。戴德利先生点燃蜡烛,他望着火焰咬着烛心,似乎很满意。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烦恼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阿丽斯反问道。
“刚刚你的样子看起来很沉郁。”
“因为我们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啊,戴德利先生。”
“如果我叫你阿丽斯,那你也应该叫我的名字,伊森。”
“很好,以后我会喊你伊森的。”阿丽斯微笑着回答道。
“好吧,不管你在说什么,你总是这样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我只是累了罢了。”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晚安,阿丽斯小姐。”
“晚安,伊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