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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中午时,来胡长庚家吃席的人越来越多了。胡长庚的两个妹妹——胡芝芬和胡芝芳,各自带着女婿和孩子,脚前脚后来了。两个弟弟——胡长北和胡长安,也携家带口,赶到了。胡长庚的老母亲穿了一身新衣,抱着她的猫,让来多搀着她,出来迎接。
院子里更加热闹起来,邻家的孩子在人堆里穿来绕去,一只板凳狗张着嘴,吐着舌头追赶着。有母鸡的咯哒声从鸡窝里传出来。村子当央的电线杆子上,广播喇叭还在说着汛情防控,“捞头忙”招呼着胡家的姑爷媳妇们上座,喊着:“老天爷赏脸啊,今儿个该着是喝酒的好日子呢,风平浪静的。”
这工夫,村书记刘国胜进院儿了,扯开嗓门警告大伙喝归喝,站岗巡逻的事可不能耽搁。大伙拿着刘国胜闹,说领导干部应该发扬风格,平日里都是大伙巡逻,今儿个,应该村书记换岗。刘国胜就让他们敞开了喝,说万一河水漫过来,他就一个人跑。
来多从同学家借来一台VCD,连在了电视上,临窗一摆,满院子就飘开了《相约一九九八》。村书记上前关掉,说一唱歌大伙就听不清广播喇叭里播的汛情了。王树贵上前又给打开,拉着刘国胜,让他给大伙唱一段《水漫蓝桥》,说他年轻那会儿,参加赉安县的文艺汇演时,愣是凭着一段《水漫蓝桥》,拿了头奖。
一提《水漫蓝桥》,大伙的兴致也被挑起来了。他们都知道,当年,和村书记一起唱《水漫蓝桥》的,不是别人,正是麦子妈。那时候,麦子妈还没疯,唱过《水漫蓝桥》就疯了。王树贵一看大伙附和自己,干脆哪壶不开提哪壶,缠磨着刘国胜说:“书记,麦子妈疯,是不是和你有关?”
刘国胜瞪王树贵一眼,一甩袖子,让大伙吃着,自己巡堤去了。
王树贵闹了个无趣,抓过麦克风,塞给了迎面而来的张黑子。
那张黑子趁机耍开了,张口唱道:“霍林河弯又弯,发起水来没了边,盼着有桥上头架,最好二九十八孔,九孔流水九孔干,九孔干地跑车马,九孔流水能行船,桥上来往人不断,单表表南岸咱这边。咱这边有人名长庚,生下一对凤和龙,凤落梧桐好威风。待到他日龙祥瑞,大伙还来捧尊公。”
这一闹,把那防控汛情的喇叭声彻底压下去了。
升学宴就在VCD里传出的歌声和大喇叭里播放防控汛情通知的交替重叠中开始了。
春生也从乾平县回来了,“捞头忙”安排他帮忙端盘子——就是走席的时候,负责给大伙上菜,吃空了,负责给添盘。王树贵瞧不上这差事,看人家来早坐在特别耀眼的位置,正陪着几个同学又说又笑的,春生倒成了一个跑堂的,被呼来叫去,拉住春生挖苦道:“瞧瞧你那屌样,给来早当小支使,也不嫌低贱。”
春生说:“我大爷给安排的,我敢不听?要不,你去跟我大爷说说,把我换下来?”
王树贵不吱声了,他大哥的话,他不敢不听,毕竟,在他们家,连那个当局长的树旺,也是十分敬重这个兄长的。撇撇嘴,寻个位子,坐等开席去了。
一碟一碟的菜很快摆在桌子上了,压轴的红烧鲤鱼往上一端,“捞头忙”站在人群中央讲了一段开场白,宣布菜齐了,让大伙吃好喝好。
大伙就吃开了。
没一会儿,大棚子底下又是猜拳,又是行酒令,吵成一片。
没一会儿,男人们都红头涨脸,有了醺醺醉态。
就在这时,李占光着膀子,露着刺有青龙飞虎的脊背进到院子里来了。他气势汹汹,绕着桌子一看,抬手指着盘子里的大鲤鱼说:“我的鱼这不都在这呢吗?这不都给炖了吗?胡长庚啊胡长庚,你吃我的鱼,就这么白吃啊?”
胡长庚走过来说:“我花钱买的,咋成了你的鱼?”
李占说:“红尾鲤,除了我的鱼塘有,霍林河里生不出来。”
胡长庚说:“鱼身上可没有‘李占’两个字。”
李占说:“你和我玩横的?我砸了你这棚子,你信不信?”
“捞头忙”听见了动静,赶紧跑过来,摸起桌上的烟,抖落出几根,给李占递过去说:“三儿,一个村住着,可不能砸场子。不就几条鱼的事儿吗?你说这鱼是你的,这鱼就是你的,回头我替长庚给你钱,你要是觉得我给不起,我去赉安城找我弟树旺,让他亲自把这钱给你结了。”
一提起树旺,李占坐下了,也不管谁的杯子,端起来,把里头的酒喝了说:“多大点事儿啊,还犯得着惊动树旺?怪就怪长庚哥是个不会来事儿的,他哪怕提前跟我招呼一声,鱼我就白送他了。”
“捞头忙”趁机给胡长庚使个眼色说:“长庚啊,大喜的日子,你自己可别搅局,拿酒来,给三弟倒上。”
胡长庚也不想把事闹大,借坡下驴,拿起一瓶酒,给李占倒上了。
酒一下肚,李占有笑模样了,舞舞扎扎,跟这个推杯换盏,跟那个喝酒猜拳,大伙为了帮胡长庚把喜事弄圆满,就都陪着李占闹,喝完一悠,又来一悠,整个村子,酒气熏天。
等大伙都散去以后,胡长庚送走亲戚朋友,带着醉意睡去了。秀草也很累,天一黑,倒在炕上歇了。
谁也不曾想到,夜里,大水漫过了堤坝。
原本,白天时,风是朝北吹的,酒席间,村人还说,只要风向不变,堤坝就能把河水拦住。风向要是一旦变了,土坝早已泡囊了,是禁不住那样的拍打的。
果不其然,睡到半夜,风向变了。
风一点也没眷顾榆村,一点也没成全这喜气,倒是像馋了这酒席宴菜的香味,刮着刮着,来个乾坤大挪移,从北往南吹开了。这样一来,那浪便也朝南涌,一浪推着一浪,只那么几个回合,大坝被推开一道口子。洪水像野兽一样肆无忌惮、推推搡搡,咆哮着朝榆村奔腾而来。
这晚,整个胡家,唯一清醒的,只有胡长庚的老母亲。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觉越来越轻,总在夜深人静时回想自己的一生,回想独自拉扯五个孩子的难,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折腾来折腾去。这晚,她正想着那几个匆匆来匆匆走的儿女,有些怨恨他们没能留下多陪陪自己,忽听见外面有大雨泻下的声音浑浑滚滚,由远渐近,砸在树上、庄稼上、屋顶上、窗棂上、门板上,噼啪作响。接着,电闪雷鸣。老太太伸手去开灯,但线路断了,灯没亮。村里的电线,破破烂烂,总是禁不住风雨,几天前,杜老歪来抄电字儿,还特意给修了一次,到底还是不行。老太太就摸索着下地,去叫里间儿的来多。来多睡那间房,山墙早裂开了一道口子,老太太一直很担心那墙会在大雨中倒塌。可当她摸到来多的门口,刚喊出来多的名字时,大水就进屋了。
“轰”地一声,那墙一整面砸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把来多压在下面了。一家人都被惊醒了,黑灯瞎火的雨夜,他们慌成一团。
好在,胡长庚有在枕头下放手电筒的习惯,一把掏出来,借着那微光,从泥里水里把来多找到了。胡长庚背起儿子便往出逃,秀草和来早架着老太太,也跟着跑。榆村的地势呈陡坡状,人家的房屋都是沿着坡底建到坡顶的,那低处的房屋架不住洪水猛烈,眨眼工夫,和低处的农田一起,被卷入汪洋中去了。胡长庚一家好不容易跑到高处,来多却昏过去了。
秀草哭起来,想找个能搭把手的,送来多去乾平县医院。她抬眼一望,到处都是一跳一跳的手电光,忽见石油公司那边开来几辆油罐子,正帮忙往出救人,就拦上了一辆。赶巧,遇见的是韩青,二话没说,让他们上车,就往乾平县走。
来多断了一根肋骨,脾也裂开了,医生告诉他们,接了骨,还要切掉脾,否则,来多的血,会像霍林河水一样,漫灌他的整个胸膛。
很快,来多被推进了手术室。胡长庚和秀草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着外面的雨打风吹声,都掩面啜泣。他们啥都没有了,连送来早去上学的钱也没有了。
因为,胡长庚家的房子在低处。
几块地,也在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