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小路不熟,刘东来走的是过阜城,通武邑,直奔衡水的大路。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了,他在心里念着亲爱的杨老师,弯腰,弓背,蹬着自行车的木制脚踏板,奋力前行啊。他骑的还是第二次高考和王小芳在路上淋成落汤鸡时,骑过那个铁驴一样的大水管的自行车。过了武邑,路上的车很少,路很宽。可能是太高兴,太激动了,车子骑得飞一样快。迎面来了一辆大客车,带着风,呼啸着向他迎过来,喇叭叫得震天响。他一慌神,连人带车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压到车子上,身子扑到地下,两只手掌拍在坚硬的油漆路上。那包花生也撒了一地。还好,头没有着地,脖子硬是挺着了。挺起的头,半翘着。眼睛瞪着那辆汽车。
汽车嘎地一声停下来,推开车门,说:“小兄弟,怎么样,车没有碰着你吧。”
刘东来说:“没有。”
司机走到他的跟前,说:“摔着了没有?用不用送你到医院看看。”
刘东来动了一下身子,说:“没有事,你走吧。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怨你。”
司机扶着他,说:“兄弟,你再活动一下。”
刘东来爬起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被柏油路顶得肿起来的手掌。
司机松了一口气,说:“好危险,我要刹车不及时,你的命就完了。”
刘东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捡了一条命,给你添麻烦了。俺上次就差点叫汽车夺走了命。俺的命,是俺兄弟的命换来的。金贵啊,不会轻易叫人夺走呀。”
司机拉了他一把,说:“你站一下,看能不能站起来。”
刘东来又看了看自己摔得血淋淋的腿和胳膊,慢慢站起,试着走了几步,又甩了甩胳膊,伸了伸腿。还好,骨头一点没有伤着,伤的只是皮肉。就弯下腰,去捡撒了一地的花生。
司机蹲在地上,帮他把花生一个个捡起来,说:“万幸,万幸,没有大问题。”
刘东来说:“没有事,真的没有事。”
司机掏出钱,往他的手里塞:“这个你拿着,买点药吧。”
刘东来推回去,说:“不怨你。不能拿你的钱。你走吧,谢谢你。”
司机很感动,说:“你真是好人。”
就在这个时候,车上下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噗通跪在地下,说:“恩人啊,是你呀。”
刘东来说:“你是谁?干嘛要这样?”
这人说:“你不认识俺了?俺就是今年高考时,向一个女孩子抢钱包的人。多亏了你,俺没有犯罪,多亏了你给的钱,能买到药,救了俺娘的命。”
刘东来说:“真的是你?”
他说:“是呀。你不认得俺了,俺可认得你。”
刘东来说:“今天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说:“俺在衡水打工,挣了钱。今天回家看俺娘。”
刘东来说:“你是个孝子,以后要好好生活,再遇到难处,也别做那种傻事了。”
他说:“俺再也不会了。俺知道怎么做人了。俺要对得起俺娘,也得对得起你。”
他和司机上了车,还在车上喊着:“好人啊,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好运!”他一边喊着,一边抹着眼里的泪。
一大车的人都喊起来:“好人平安!好人好运!好人平安!好人好运!.......”
这喊声,叫刘东来热血沸腾,泪流满面。
汽车走出很远,他扶起车子,跨上去。可是,车子蹬不动。人没有摔出毛病,这车子的脚蹬拐子倒是摔弯了。在这茫茫的野地里,前边没有村,后边没有店,没有修车子的地方。如果找个铁棍子拨一下,应该也可以。可是这茫茫的野地里,哪里有铁棍子呀?能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漫无边际的天空,还有路旁一棵棵的大树。
身边一棵高大的柳树,好像在向他摆手,说:“你过来,到我的身边来,我帮你。”
刘东来忽生灵感,把车子搬到这棵大柳树下,脚蹬拐子靠在树上,屁股坐在树下的绿草上,张开两只胳膊架着车子,蹬开双脚,踹着车子,咬着牙,瞪着眼,屁股顶进土里。哎呀呀,脚蹬拐子直过来了。谢天谢地,车子又可以骑了。
这真是一棵神奇的大树。是刘东来善良的心感动了大树吧。在关键时刻,大树也会伸出这双温暖的手哇。刚才他没有被汽车撞到,也是这棵大树,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吧。刘东来向着大柳树深深的鞠了一躬,还抱着大树,泪流满面地在它粗糙的,满是裂纹的身上,亲了一口,把热热的口水流在了树皮上,把他的唇印在了树皮上,也把他感恩的气息,留在了大树的心脏里。他恭敬地倒退着身子,上了公路,再次跨上车子,急急地赶路。
走了一百三四十里路,终于看到衡水城了。终于看到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热土,看到城里冒着的黑烟,看到城里奔跑的汽车,看到城里川流不息的人流了,看到了满墙上标着衡水的饭店、酒馆、商店和大大小小的生意店了。火车发出了饱含激情的长鸣,空中的小鸟舞动着翅膀,天上的太阳闪着金光。多么美啊,刘东来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城市。他也很快就要见到亲爱的杨老师,见到亲爱的母校了。离开母校一年半后的今天,他们终于分配工作了,终于再一次回到母校了。刘东来就像个失去亲娘的孩子,突然扑向亲娘的怀,心潮澎湃,激动万分,泪流满面。
到了,他终于到了师范的大门口。学校的大门还是原来的大门:砖垒的两个一人多高的垛子,垛子中间,是两扇铁栅栏门。这还是他在这里读书时的那个铁栅栏门哇。就是这个铁栅栏门,一届届衡水师范生的记忆,全都刻进它的骨子里。他们千百次地从这个大门走进走出。刘东来千百次地摸过它,千百次地站在这个门前,让自己的梦想,生出一串串奇异的,五颜六色的,闪着金光的翅膀。
门旁的这个门卫室,还是原来的样子,一间红砖房。红砖房的厦子下,一个两米宽的台阶。学生可以站在这个台阶上,在门卫室的窗前打电话,取信件。那时,熄灯铃响后,刘东来在这儿读书的身影,还有,他和王小芳在这儿,一对少男少女心灵的碰撞,好像就是昨天。现在,刘东来坐在这个台阶上,轻轻地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爱人的脸。就是这个灰灰的,平平的,清凉的台阶,写满了他的奋斗,他的激情,他的梦想。
离开这个大门,刘东来去学校的办公室,领取了毕业证,就到了学校旁的报社家属院,走进杨老师狭窄的两间房的小院,小院靠东南的角上,有一个小伙房。院子里没有花,没有草,只是铺满一地的平砖。隔着窗子的玻璃,刘东来就看到了杨老师坐在桌旁看书。杨老师,还是和原来一样,矮小的个子,瘦瘦的小脸,戴着近视镜,眼里透着机敏而亲切的光。
现在,在杨老师的家,见了亲爱的杨老师,刘东来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可是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坐在杨老师的床上,脚放地上,手放腿上,两眼发呆地看着杨老师屋里的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像个腼腆的新媳妇。杨老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热水,捧到他的手里,关切地问他:毕业后这一年半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刘东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刘东来想哭,但不想叫杨老师看到他的泪,可是眼里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离开杨老师的家时,刘东来把这一书包花生倒在杨老师的床上,这花生没有洗,带着一些土,土也落在杨老师干净的床单上。这土,这花生,都是他娘用那双热热的,温暖的手,一遍遍地摸过的。刘东来说:老师,这是俺娘给您的。
杨老师没有说话。他眼里含着男人从来不应该有的泪花,摘下眼镜,在眼角上抹了一下。
走出杨老师的家门,刘东来还傻乎乎地瞅着杨老师那张亲切的脸。杨老师站在门前,目送着他走出很远。刘东来又回过头来,用力地摆着手,眼里含着泪水,大声地喊着:杨老师,回家吧。有时间我会来看您的!杨老师,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会成为一个好教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