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神猫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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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叶子]
朝西

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人,果然是佐久间。

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温柔的眉眼。下一个瞬间,我立刻想起他那张写满为难的脸。这才意识到,那是现实,我已经见不到佐久间了。

我的内心深处仿佛比着佐久间的形状凹下了一块。于是我明白,自己离痊愈还有很久。

清晨,床边的闹钟指向五点。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我闭上眼,想睡个回笼觉,可佐久间浮现在我眼前。他笑起来的时候,下垂的眼睛会忽然显得很幼态,他的刘海只有发尖处弯弯的,他会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美春。

我再也躺不下去,干脆起床,打开了窗户。无论我怎么蜷缩着身子,夜晚总会过去。眼下是夏末的清晨,窗外能听到鸟叫。

——今天也去跑跑吧。

一阵深呼吸后,我伸了个懒腰。

跑起来就能忘记一切。

这一招,我是在初高中的田径队学会的。

不及格的成绩单,母亲的埋怨,同班同学在我背后无聊的贬损……只要在社团活动时用尽全力奔跑,大部分情绪都能转好。从美容学校毕业后,我开始在理发店工作。有前辈扬扬自得地把杂事推给我,也有客人不遵守预约时间,被提醒后反而恼羞成怒地催促我。为了拂去这些小小的烦恼,在上班前的清晨或休息日的上午,我总会去跑步。

蹬开大地,劈开晨风。随着脚上力道的增加,我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的景物飞向身后。建筑、街道两旁的树木、路人,都渐渐离我远去。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即便是猛烈的悔恨和焦躁,也会在跑步结束时跟汗水一起溜走,大部分烦心事都会变得无所谓。这份“无所谓”的态度,对平稳度过人生来说至关重要。

因为无所谓,所以可以忘记。讨厌的事对自己来说多半也是无所谓的。那些不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根本没必要记得。

到目前为止,我就这样战胜了很多困难。

可这次却不同寻常,只有这次,我跑啊跑,却怎么也忘不掉。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是无法觉得无所谓。就连跑步的时候,和佐久间的种种回忆也会闪过心头。

二十一岁,我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恋。

直到模模糊糊地看到拖着我的双脚交替移动的运动鞋,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不能低头跑步,太危险了。

也许是因为一直看同一片风景才会这样,我灵机一动,偏离了熟悉的河岸路线,沿着国道跑去。

佐久间大我五岁,以前是我工作的那家理发店的副店长。我入职一年半以来,他性格沉稳、会照顾人,总是热情地给我工作上的指导。我问他一个问题,他能连着教我两三样东西,是一位可靠的领导。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追随他,和他在一起就心动不已。没过多久,我就打心里承认了对他的爱慕。

上个月,听说佐久间要被调到邻街的分店做店长,我下定决心向他告白。除了工作,我们私下没见过面。但目光相遇时他总会轻轻地笑一笑,闭店后做理发练习时也会夸奖我“美春剪得不错,很温柔”。我感冒请假后回来上班,他还说“美春回来了,店里果然亮堂了很多”。我怀着一丝期待,觉得他就算对我没意思,至少也不会讨厌我。

于是,我选了一个客人不多的日子,鼓起少得可怜的勇气,在马上要闭店的时候问他:“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我指的,当然是两个人单独去喝一杯。

可他“唰”地一下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歪着脖子,回答的声音小到我几乎听不清:

“呃……嗯,好吧。”

第一次看到佐久间这样的表情,我吓了一跳。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为难,说得更直白些,是不情愿。虽然我回了声“嗯”,内心却是拒绝的。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我的心情比他要忐忑一百倍,心脏仿佛猛地被攥紧,又像西红柿一般被捏得粉碎。我后悔向他发出邀约,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禁想大叫着跑掉,但还是强忍着情绪,呆呆地站在原地。佐久间突然像通上电的灯泡一般,换上一副明朗的表情对我说:

“好呀,那大家一起去吧!”

“……好啊。”

我总算挤出了这句回答,把“不,算了吧”噎在了喉咙口。

很快,我便明白了佐久间避免和我单独相处的原因。

当天晚上,我们几个员工一起去了一家居酒屋,他边吃炸豆腐边说:

“其实开年我就要结婚了。”

我的脑中一声轰响,胸口仿佛被什么轧过一样疼,却并没有太吃惊,只是觉得“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反而为自己刚才让他如此困扰而大受打击。听说他和女友在美容学校读书时就开始交往了。就算再迟钝,我也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佐久间对我的防备或回应。他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意,委婉地保护着我。这种成熟的关照更让我觉得悲惨。自己的心意对他来说是一种麻烦,却还得意忘形地要向他剖白。我羞愧难当,脸都要烧着了。

几天后,佐久间被调去了邻街的分店,没给我一丁点儿见缝插针的余地。

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跑了很远。

我放任双脚奔跑,把自己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环顾四周,一栋栋民居沿国道而建,当中夹杂着老旧的花店或萧索的电器商店。

我不再奔跑,决定走一会儿。从慢跑腰包里拿出矿泉水瓶喝水时,有风吹过来,拂在我汗津津的脖子上。

眼前是一栋俗气的商住大楼,一层的门脸前拉下的卷帘门似乎尘封已久,上面贴着印有“房屋出租”的纸。大楼旁边是一栋有年头的公寓,二者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我向路的尽头张望,草木深处能看到前殿的瓦片屋顶。看来那里有一座神社。

我把水放回腰包,朝神社走去。这座神社看上去不是很大,而且可以说是一点儿烟火气也没有。但石头建的鸟居威严庄重,院子里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净手池也清爽整洁,让人觉得舒坦。

我在前殿外面摇过铃,又从慢跑腰包中摸出零钱包,从里头拿出十日元硬币投入赛钱箱,拜了两拜,拍过两次手,又是一拜。

我有一个愿望。

紧闭双眼,我开始祈祷。

——愿我忘记佐久间。

我睁开眼时,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是猫。

前殿旁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树干很粗,我要张开两只胳膊才能勉强环抱住。一只猫坐在树下的红色长椅上。

说它坐在椅子上,用词也许有些奇怪。因为它折起前腿揣在怀里,更像是躺在椅子上,是猫的标准姿势。

这猫大体是黑色的,从额头到鼻梁下面画着八字,摊开一片白毛。这种花色,好像叫“八字脸”吧。

我试探着慢慢地走近它。

“是神社的人在喂你吗?”

猫听了我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欸?这是在回答我吗?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这回,猫的脑袋朝前一探。哇,它果然听得懂!

我有些兴奋,轻手轻脚地在它旁边坐下。猫还躺在原地,没有逃。

“你是到这里来玩的吗?”

猫定睛看着我,它的瞳孔是通透的金黄色。它望着我,突然眯起眼睛来。它在笑?这表情,一定是在笑吧?

我继续向猫提问。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忘记失恋的痛苦吗?”

或许是对我的问题不感兴趣,或许是觉得无聊,猫晃晃悠悠地起身,轻巧地跳下了长椅。什么嘛,要走了吗?

不过,这真是一只漂亮的猫。它身上油光黑亮的,肚子和脚像棉花般雪白,仿佛穿着高雅的晚礼服。弯弯的尾巴尖好像拐杖的手柄,缓慢地左右摇摆。我发现它左半边屁股上有一撮白毛,不由得看入了神。

——星星?

猫开始在树根上“咯吱咯吱”地磨爪子,然后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望着我,像有话要说似的。是要告诉我和这棵树有关的事吗?

我仰头一看,大树枝繁叶茂,有的叶子背面写着字。我站起来摸了摸叶子,叶子的边缘呈锯齿状,手指碰上去有些疼。

仔细观察,叶子背面的字似乎不是用笔写上去的,而是被什么东西刮伤后出现了褐色的印痕。大概是用掉在旁边地上的小树枝或发卡之类的东西划的吧。所有的字都写在背面,或许是因为正面很难划出字形。

叶子上什么都有:“早安”“宝宝是我的命”等文字,用数字画的人脸、便便图案,还有“想要钱”之类的涂鸦。对神社的树做这种事,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不过,树周围没有栅栏,也没有提醒人们不要捣乱、不要摘树叶之类的告示。看来这座神社对前来的参拜人是完全开放的。

我随机看了几片叶子上的字,有人夹着中间的叶脉画了一把伞,伞的两边分别写着“佐月♡”和“达彦”,而爱心的标记被弄花了,我不禁按了按胸口。名字旁边还端端正正地刻了日期,大概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一定是一对恩爱的情侣来参拜的时候刻下的吧。刻了字的叶子竟然能保持这么久,我很吃惊。

素未谋面的“佐月酱”和“达彦君”你侬我侬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片叶子上的文字明白地显露出二人的快乐。

真好呀。

原来喜欢某个人,是如此快乐的事。好羡慕呀。

这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交往吗?还是说,叶子上的字只是其中一方写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写字的人还喜欢着另一方吗?

我发呆的时候,猫忽然绕着树一圈圈地跑起来。真是一只一惊一乍的猫。我想起《小黑桑波的故事》[1]里化成黄油的老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着。但这只猫没有化为黄油,它早早地停了下来,“嗵”地把左前爪搭在树上。

一片叶子飘飘然掉下来,从我头顶落下。

“欸?”

拾起掉在脚边的叶子,我发现背面写有文字。

朝西?

我看了看叶子,又看了看猫。

“这叶子是……”

我刚想和猫搭话,它却“嗖”地朝前殿后面敏捷地跑走,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这时,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手里拿着扫帚走来。他一定就是这座神社的宫司[2]吧?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宫司体态优雅,说话时和颜悦色的,小巧的嘴唇埋在圆乎乎的双颊之间,面相富态,就算不笑也像笑了似的。

“请问,这片叶子……”

我递上叶子,宫司轻轻接过:“哦,是大叶冬青的叶子啊。”

“这叶子很有意思吧?大叶冬青,也有‘明信片树’之称。在大叶冬青的叶子上划出来的字,能保存好几十年,还可以贴上邮票寄出去呢。带两三片回去也没问题哟,你要带吗?”

“呃,那个……”

如果我说这叶子是猫送给我的,恐怕会被认为是怪人吧?宫司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样子,忽然一挑眉:

“莫非这叶子是猫给的?”

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准确,我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

“没错!是猫,黑白花的猫……那个,屁股上有一个小星星的。”

“哦,果然是神签现世了。”

宫司眯起原本就小的眼睛,晃着身子笑了。

“神签?”

“嗯,不过只有我们神职人员这样称呼它。神签有时会忽然出现在种有大叶冬青的神社,像抽签似的降下一片叶子,叶子上有启示性的文字。这就是‘神签’的由来。”

“……启示。”

“对。所以仔细保存它比较好。能得到神签的启示,你的运气真好。就连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我,五十年来也只是听过这个传说,从没见过它的真容。因为它只在迷茫的参拜者面前出现。”

宫司将叶子递还给我。

“‘朝西’是什么意思?”我问。

“叶子上写的是‘朝西’吗?”

“欸?你看,在这里呀。”

明明写得这么清楚,宫司怎么还会问出这种话?他抱起双臂笑了: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启示并非答案本身,只是引导人们找到答案的文字。”

我愣在原地,宫司紧攥着扫帚,抬首望天。

“好吧,神签现世,意味着我也要忙活一阵子了。”

宫司似乎很满足地嘟囔了几句,匆匆地走掉了。我手中的叶子上,清清楚楚地刻着“朝西”二字。

朝西。是面朝西方就会迎来幸福的意思吗?西是哪边来着?

我用手表确定了方位,和神社相反的方向是西。我调整呼吸,开始向着幸福奔跑。

——先说结果吧,糟透了。

首先,跑出神社不到两分钟,我就踩到了一块掉在路上的口香糖。听见脚边窸窣作响,我低头一看,原来是粘在鞋底的口香糖又粘住了糖果包装纸和落叶。不知道那口香糖是谁吐的,总之它黏糊糊地贴在鞋底,我在柏油路上哧溜溜地蹭了半天,但口香糖完全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我只好脱下鞋,用路边的石头“吭哧吭哧”地往下削,不知怎的被一只跟主人散步的狗看到了,一个劲儿地朝我狂吠。这时候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把我淋得精湿。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零钱包的拉链还突然坏掉了。

那位宫司还说我运气好呢,看来“朝西”不是这个意思啊。

回到公寓,我看了一眼信箱,里面有张明信片,是时子寄来的。

时子是母亲的妹妹,今年四十五岁,在大型广告制作公司做了很多年图像设计,五年前辞职,成了自由职业者。我从乡下的高中毕业,到东京读美容学校的时候,和时子时隔十年在德咖伦[3]见了面。但我们的交情仅止于此。那次我们聊得并不畅快,时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来小时的话,我喝了杯咖啡就回去了。后面的往来只是每年给对方寄一张贺卡而已。

我不太擅长和时子相处。她的身形和声音都比普通人要大,而且动不动就很小气,常说自己的爱好是存钱。我上小学时,曾和妈妈、时子一起去过夏日祭。时子在露天的小吃摊给我买了一碗刨冰,我问她吃不吃,她回答:“不吃,这东西没有营养,只是在冰上浇些糖水就要三百日元,我才不要呢。”说她勤俭节约倒也没错,但我记得,当年幼小的自己暗想:“这样的人生好无聊。”时子束在脑后的马尾辫总是乱蓬蓬的,着装也不修边幅,我从没见过她化妆的样子。说她土里土气也不准确,因为这人能若无其事地穿着从酒馆带回来的、印着花里胡哨的啤酒商标的T恤出门。

听说时子二十几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一年后就离婚了。这之后,有关她恋爱的消息,我就再也没听说过了。看她说话时断然的态度和给人的整体感觉,我有时会感到疑惑:设计师是如此细致而敏感的职业,性情粗野、和时尚不沾边的时子脱离公司单干,真的能养活自己吗?

明信片上印着设计好的几个大字:我搬家了。地址上的住处和我的公寓在同一个区,她还在明信片上手写了几句:

“最近我买了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和你住得近了。有空来玩。”

小气的女人时子竟自己买了房,想来是终于决定要孤独终老了吧?我缩了缩脖子,没有动去她家玩的心思。反正那句话肯定是社交辞令。

走进房间,我将明信片往桌上一扔,目光忽然停留在明信片上城堡插画旁边的小对话框上,只见里面写道:

“我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间!”

……朝西!

我一会儿看看那对话框,一会儿又看看大叶冬青的叶子,重复了好几次。就这样犹豫了一天,到了晚上,时子打了电话给我。

“是想去您的新居拜访的……”听我这么说,时子好像格外高兴,痛快地答应下来:“真的吗?你快来吧!”没想到她真是好心想让我去,我心里敞亮了不少,时子却在这时说:

“来得正好,给我剪剪头发吧。我这刘海太烦人了。”

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看来她不是因为外甥女要来而开心,而是想省一笔理发钱。

我报上理发店下周休息的日子,时子要我下午两点到。于是今天,我提着一盒蛋糕,前往她的住处。

她的公寓离车站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地势似乎偏高,上坡路很累人。那一带是彻底的住宅区,连便利店都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家。终于到了地方,时子买下的房子在五层建筑的顶层,虽然是二手房,却不显得陈旧。我按下门铃,时子连句回应都没有,就给我开了门。

“好久不见,你可来了!”

“打搅了。”

时子照例素面朝天地出现在我面前,上身是一件领口有些污渍的鲜粉色保罗衫,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

“进来吧。”

她催促我进屋。进了玄关,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两扇房门都半开着。右边的房间里有两台大电脑和一张长桌,一眼瞄过去,左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床。时子没给我拿拖鞋,但我也没指望她想到这一点。不过,屋子整体还是比我想象中漂亮,走廊的墙上挂着画,画的是可爱的小鸟。

不过,当时子推开通往起居室的那扇门时,我不由得“呜”了一声。起居室亮堂得吓人,而且热得难以想象。用“热”来形容不太恰当,“烤得慌”可能更合适些。

空调倒是开着,但几乎不起作用。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是纯黄色的,更是将亮度提升了好几倍,似乎加剧了屋里的热度。

“呃,您不觉得热吗?”

“是吗?这个起居室是正西的朝向,这个时间段热也没办法啦。”

“至少可以把窗帘换成冷色调的吧?”

“欸——黄色放在西边,是提升财运的不二之选。窗帘占的面积最大,这个不能让步。”

她所谓的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吗?我无奈地递上作为伴手礼的蛋糕。

“哇,安吉莉卡的柠檬水果挞!我爱吃这个,谢谢!”

我知道时子为什么叫我下午两点来了:若是约在中午,她就要准备饭菜。她肯定懒得做饭,要是去附近的餐厅吃,和外甥女AA制怎么也说不过去。但若是约到下午,我就会带点心来,她只要给我端杯茶水就好。这一定是她打好的如意算盘,茶水肯定也是批发商店卖的那种两升装塑料瓶饮料。

“你坐嘛。”

我听话地走到桌前。

“给你倒茶,你喝热的还是凉的?”

时子在开放式厨房问我。

“欸?嗯,凉的。”

时子用铁壶装了水,原来茶水不是瓶装饮料,而是特意烧水沏成冰饮给我。不仅如此,她还说:“我买了不错的格雷伯爵红茶。”微波炉旁边摆着几种不同的调料瓶,没想到时子在烹饪上还蛮下功夫的。等茶水沏好的时间里,我一面想,一面环视她的房间。

或许因为刚刚搬家,起居室里的家具很少,只能满足生活的最低要求。桌子、椅子、沙发、电视,还有一个小柜子。仅此而已。

但完全不让人觉得寒酸,恰恰相反,沙发是L形的,一看就知道坐上去很舒服,桌子也是四人桌,对独居的人来说绰绰有余。工艺精良,绝不是便宜货。

但还是太热了。我起身走到窗边,掀开黄色的窗帘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层蕾丝的窗纱,更难抵挡强烈的日照,阳光像恶魔般向我袭来。不行,还是那面黄色的帘子好一些。

“这么热吗?要不要把空调调低几度?”时子问。

“您平时这样不要紧吗?您是居家办公的吧?”

“嗯,我怕冷,所以完全没问题。工作的时候我也不在这儿,而是在那边的房间。不过大家好像都不喜欢这样。房产商说,很多人讨厌强烈的夕照,所以这套房子不受欢迎。多亏它朝西,还便宜了一点儿。”时子窃笑道。

原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仅仅因为便宜,就买下这样的房子,我实在难以理解。既然房主发了话,我便将空调从二十三摄氏度降到十八摄氏度,走回桌前,茶水已经备好了。

我的细腰玻璃杯里是冰茶,时子的马克杯里是热茶。

“这么热,您还喝热茶吗?”

“我尽量吃喝热乎的东西。平时总是坐着工作,容易发冷。”

时子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很享受地喝了一口。柠檬水果挞被放在一个有波点花纹的餐盘中。

“这个盘子好可爱呀。”

“可爱吧?百元店真棒,简直是购物天堂。这马克杯也是在百元店买的。”

尽管家具看上去价格不菲,但这似乎并不意味着时子的习惯发生了变化。

“你工作忙吗?”时子问。

“嗯,有点儿忙。不过我刚干第二年,虽然忙,却没什么挑战性。我可失落了。”

“是吗?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呀。”

时子说得很轻松,仿佛倾听我的烦恼是理所应当的,不太像长辈的关怀。我听得着实开心,又为自己的开心而意外,为了掩饰羞怯,我生硬地答道:

“谢谢,但不要紧,我遇到烦心事就去跑步,然后就忘掉了。”

我塞了满嘴的柠檬水果挞。嘴上逞强,其实根本忘不了,我难过得很。

时子停下握着叉子的手,看着我。

“欸?”

“怎么了?”

“美春真厉害呢。了不起,了不起。不会拖拖拉拉,也不会用抱怨来泄愤,而是通过奔跑忘记一切。这样坚强的孩子,要去哪里找啊!”

她的语气中没有嘲讽,也不浮夸。时子坦诚地望着我,一本正经地夸奖道。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赶忙捧起盛着冰茶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清爽,带着淡淡的柑橘香,喝起来舒服极了。

“你是不是失恋了?”

直截了当,一击即中。我一下子被呛住了。在这一点上,她果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时子——明明可以说得更委婉些啊!

我咳个不停,而时子默默咀嚼着水果挞,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

“失恋这种事,跑得再远也无法轻易忘怀呀。”

努力压住咳嗽的我再次被她说中,又吃了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对方自己挤到我们心里的。”

“挤到心里?这是什么意思?”

时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

“不过,时间是治疗失恋的良药。”

时间是良药。这惯常的说法,引起了我的反感。

“别说得这么轻巧,我讨厌这种敷衍的劝慰——什么总有一天会忘记的、一切都会好的……难过的是现在啊,得想办法让眼前的日子好过。”

时子坐在愤怒的我对面,面无表情地默默吃完最后一口水果挞。我的目光落在有波点花纹的餐盘中。

“……我想尽快忘掉,于是每天都很痛苦。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痛苦消失?”

这一回,时子立刻答道:

“很遗憾,痛苦无法消失,你也不必让它消失。它不会消失,而是会慢慢变成别的东西。”

“什么别的东西?”

见我问话时执拗的样子,时子“嘿嘿”地笑了。

“这个人人不同。可能会变成可以让某个人幸福的宝藏,也可能变得丑陋而令人难堪,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到底会怎样变化,要看你自己了。”

时子喝完马克杯中的茶,爽快地说:

“好了,帮我理个发吧。”

时子从东边的房间搬来穿衣镜,立在起居室的墙边,然后在穿衣镜前放了一把椅子,披上我带来的毛巾和披肩,辟出一片简易的理发空间。

从我读美容学校开始,常有家人或朋友拜托我以这样的方式帮他们理发。但我还是第一次给时子理发。

我解开她的发绳,一边喷水一边用梳子给她梳开头发。一些白发隐约可见。

“您平时不染发吗?”

我刻意不提白头发的事,而是试探着问她有没有想过给头发染色。但时子领会了我的本意,轻轻松松地回答:

“我喜欢白发,白色蛮干净的。想想看,是黑头发自己变成了完全相反的白色哟,而且是如此漂亮的纯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像下黑白棋似的。随着头发慢慢变白,我有一种逐渐进化成魔女的感觉,很期待呢。”

镜中的时子笑得一脸轻松,我纳闷地望着她的笑容。

我生平头一次觉得,时子生得很美。

时子的头发齐肩,自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留这种发型。她说留短了就扎不起来,若是留得太长,晾头发又很花时间。听说她三个月去千元理发店理一次发,最近正好到时间了。我用拢子拢起她的头发,一点点给她剪。之前觉得她的头发毛毛糙糙的,没想到实际上没有很多损伤,充满弹性。时子的头发从没烫染过,恐怕也不常受到紫外线的照射,十分自然。

时子大概也不怎么吹头发吧。我将她的头发朝内梳了梳,免得她束起头发时显得发尾太厚。这样一来,即使她平时不怎么打理,头发也不会弯成奇怪的形状,就不会显得蓬松毛糙了。伴着令人心情愉悦的“咔嚓”声,发尖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美春对待头发好温柔呀。”时子说。

我心里一惊,恍惚间想起佐久间来。

他是不是也这样称赞过我?但那也许是因为我平时总是看着他。

佐久间曾对我说过,虽然理发师和客人打交道的时间很短,但我们真正承担的使命绝不止理发那一个瞬间。从客人离开理发店到再次理发的日子里,理发师的手艺能让他们多满意、多愉快地度过每一天,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决一胜负的关键。

佐久间细致且耐心地接待每一位客人,绝不偷懒。他为客人想得很长远,不会只顾着在店里招待客人,还会替客人的未来考虑。他会考虑客人每天的生活习惯、不远的今后要参加什么活动和客人的内心状态。

我总在无意间模仿佐久间为客人打理头发时的动作。稳重、礼貌,以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胸有成竹的自信。我与他的神态重叠在一起。

是的,一定就是这样。佐久间挤进了我的心里。我为此感到自豪。

能认识佐久间太好了,喜欢上他是我的幸运。

虽然想起他为难的表情我还是觉得难过,虽然想到他要和别人结婚我还是想哭,但我仍然这样觉得。

夕阳西下,粗暴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柔。披着披肩的时子把空调调高了几度,要我拉开黄色的窗帘。

我慢慢地剪着头发,和时子聊了许多。关于工作,关于儿时和妈妈一起度过的时光。她告诉我,朝东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工作,另一间是卧室。由于这套房子兼有工作室的职能,与客户见面时也会用到起居室。她还想叫朋友来聚会,所以需要好几间居室。

听说时子离婚时就已决定,无论是一直独身还是再婚,今后都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您下了很大决心吧。就算房价能算得便宜些,毕竟和租房不一样,还贷压力不会很大吗?”

“不会,我是一次性付的全款。”

“欸?!”

时子得意地翘起嘴角:

“我确实是努力攒了很久啊,因为我打定主意独立生活,又决定不贷款。我希望自己今后可以一个人生活,也可以过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的生活,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应付得来。毕竟人不可能永远保持同样的状态,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

我手中夹着黑白交织的头发,感叹时子一定接受了许许多多。她不抵抗,也不逃避,为了得到这座“城堡”勤俭节约、拼命工作。

“钱是好东西,我很喜欢。它可以让我自由。劳动能换取金钱,为此我真的很感激。古时候是物物交换嘛,但物品的价值对每个人来说不尽相同。”

“所以您以前才说自己的兴趣是攒钱啊。我那时还以为您是个小气的人呢。”

听了我半开玩笑的话,时子忍俊不禁:

“好吧,我当时是故意耍帅才那么说的。不过我应该不是个小气的人,只不过我买的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冷不丁地想起那年夏日祭的刨冰。对血液循环不好又怕冷的时子来说,花三百日元买一碗不想吃的刨冰,肯定是不划算的。但工作用的电脑、软件,放松身体的沙发和这套房子都在她愿意接受的价格范围之内。即使大部分人觉得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但这些正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对了,您说这是您‘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间’?”我问。

“哦,”时子的表情立刻温柔了许多,“以前结婚的时候,我住的是和现在差不多的房子。是我前夫挑的,他说朝西的房子好。离婚后,有段时间我住回父母家朝南的房子,才发现原来朝西那么好。下午的阳光越是充足,冬天就越暖和。而且,起居室在西边的话,卧室就可以朝东了。早上被阳光叫醒的感觉很好,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干活,特别自在。从风水角度来看,东边的工作运也会提升呢。”

房产杂志里总是说朝南的房子采光最好,大多只强调起居室的方位。这套房子的起居室如果朝南,工作间和卧室就要朝北了。风水什么的我不懂,总之对时子来说,目前的布局是最合适、最好的。她此时温柔的神色下,仿佛还蕴藏着复杂的情绪。于是我明白,时子和前夫之间大概有很多痛苦的回忆,但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

“还有呢,朝西——”

时子话说了一半,突然又陷入了沉默。

“怎么?”

“一会儿再告诉你。”

时子卖了个关子,把话题转到一日三餐上。她说自己喝味噌汤的时候会削些鲣鱼节在里面,还会自己酿梅酒和酱菜。她的这些习惯,妈妈以前从未和我说过。或者说,我不知道这些,仅仅是因为之前对她毫不关心罢了。

“你今天过来,我本想给你做顿午饭的,但最近实在太忙,连买东西的时间都很少。上午还有一个会,我估计要聊到中午之后。不过,自由职业者忙到脱不开身,倒也是件好事。”

“您都这么忙了,要我改天再过来就好了呀。”

“越是又忙又累,才越想见见你啊。上次在德咖伦见面的时候,我不就拜托过你帮我剪头发吗?外甥女实现自己的梦想当了理发师,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想,终于等到这一天,能让美春为我理发了。”

她上次有让我帮她剪头发吗?也许有吧,对,她确实说过。

虽然不是故意想要忘记,但我确实忘记了。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时子如此为我着想。因为我单方面地认定了“时子就是那样的人”。就像我刚才瞥了一眼朝西的起居室夏天午后的模样,就否定了一整套房子一般。

理完发,时子的头发还没晾干,五点早已过了。

“美春,吃个晚饭再走吧?我来做,我们一起去超市吧。”

“嗯,但饭我也想和您一起做。”

时子满足地笑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虽然没说话,那动作却传递出她的喜悦。看到她的表情,我顿时愿意为她理一万次头发,和她一起做饭、吃饭。原来不光是恋爱对象,喜欢的人也是这样……时子一定会挤进我心里。

我收拾东西时,时子走到了窗边。

“出门之前——”

她边说边打开窗户。

“你过来看看,这就是这套朝西的房子对我来说最大的魅力。”

我将披肩和剪刀放在桌上,走到时子身边向窗外看。

“哇……”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街道已经化为黑色的暗影,但镶着橘红色的边,黄色的光芒袅袅升起。与此同时,被夕阳染红的云朵逐渐变化着色泽,一点点接近无边无际的蓝。向着宇宙延伸的群青色慢慢变成深紫,与浓得化不开的深蓝混合在一起,颜色越来越重。

“朝西,就可以看到这样的风景。”

时子说完,回头看着我,把手伸向前方笑了。

“我啊,买下的是这片天空。”

原来她买下了从这扇窗口望到的天空。

我一言不发地伫立在时子身旁,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美景。就在我默默欣赏的时候,窗外的色泽仍然在一刻不停地变换。

随着时间的流逝,白天还暑热难耐的西方天空竟变得如此美丽。

既然如此,我决定不再刻意遗忘,而是静静地等待。

总有一天,此刻留在心中的痛苦会变成让某个人幸福的宝藏。

注释:

[1]《小黑桑波的故事》:儿童故事书,苏格兰作家海伦·班尼曼著。曾是二十世纪最受儿童喜爱的故事书之一,但有人认为“桑波”一词和其中的黑人插图是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使图书备受争议并遭禁售。书中四只老虎绕着椰子树相互追逐,越转越快,最后化为黄油的情节一度广为人知。——译者(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宫司:指神社的负责人。

[3]德咖伦:日本咖啡品牌德咖伦旗下的咖啡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