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假装狂热从没发生过
恐慌弥漫
按照当时的交易规则,凭一小部分预付定金,投机者就可购买郁金香球根,余款在交割时付清即可。这本质是一个期货交易,其中绝大部分参与者并不打算在交割时真正交付球根,而只支付签约时价格与交割时价格之间的差价。
这些交易受到银行票据的支持,代表合同可以得到正确履行。
当时,一个木匠一年的工钱约250荷兰盾。但在1636年12月,一个稀有品种的郁金香球根竟高达3000荷兰盾,1637年春天甚至涨到了5200荷兰盾。
1637年2月的第1周,击鼓传花的游戏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哈勒姆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开始,一个酒馆接一个酒馆,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只用几天时间,恐慌就弥漫了整个联省。
人们发现,一两天前价值上千荷兰盾的球根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一些交易者试图通过举办假拍卖会的形式,刺激市场价格回升,但他们的努力毫无成效。交易突然凭空消失,大多数球根突降到过去价格的1%。其实,许多交易者都知道,终有一天会有大事发生,但谁也没想到,市场崩溃得如此迅速、彻底。
对于买家来说,他们只支付了定金,仍有义务在球根出土时支付巨额尾款。
但大部分买家只是投机分子,根本付不起这些尾款,除了拖延别无他法。
1637年2月7日,也就是价格下跌后的第4天,大批种植者就聚集到了阿姆斯特丹,探讨如何将价格暴跌引发的损失最小化。在当时的信息和交通条件下,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是非常惊人的。
2月23日,各地推选出来的种植者代表举行了会议。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许多购买球根的人只支付了小部分定金,球根又经多次转手,交易链条长且复杂,所有权归属模糊不清。只要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出问题,整个链条就会崩溃。那么,位于交易链条起点的种植者们想在6月拿到欠款就不可能。
在大会上,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各地代表最终达成解决方案:
取消部分交易,假装郁金香狂热从来没有发生过。
会议决定,1636年11月30日前达成的交易仍然有效,而之后的交易可主张取消,但仍应支付价款的10%作为赔偿。经过认真评估,他们知道,大部分11月30日前卖出的球根,都是由付得起钱的鉴赏家和富商买走的,只有12月和次年1月的交易,才是贫穷的投机者涌入市场带来的,并最终导致郁金香狂热爆发。
依据当时的法律,球根种植者完全有权利要求买家支付全款。但尽管种植者降低了要求,买家仍然无法照此执行。最终,郁金香狂热成了政府和法院的问题。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在哈勒姆,在短短1个月的时间里,在激烈持续的争吵中,市议会连续出台了3个前后不一的法案,这些法案毫无效果。最后,他们决定撒手不管,建议所有纠纷当事人到上一级协调机关,也就是位于海牙的荷兰议会、法院解决争议,同时,他们还建议纠纷双方参考采用1637年2月23日种植者大会上提出的折中方案。
在这个郁金香盛放的季节,数以千计的投资者被破产的恐惧折磨着。
投资者忙于为自己的贪婪寻找借口,认为种植者囤积居奇,拍卖师恶意操纵,他们甚至把犹太人拉出来做替罪羊,觉得犹太人从中谋取了不正当利益。
总之,在这些投机分子看来,整个郁金香狂热就是一场阴谋。
他们四处请愿、抗议、上访,让各省、市议会和法院不胜其烦。
荷兰海牙议会和法院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4月最后一周,博学的法官们终于给出了解决郁金香狂热的意见书。他们建议,存在争议的买卖双方回到自己的城镇,在当地解决纠纷。海牙法院建议,各个城市的管理者应当收集关于郁金香交易的具体信息,只有在了解足够信息后,才能着手判决。而在收集必要信息的这段时间,那些诉讼涉及的购买球根合同,都应暂缓执行。
这一建议的高超之处仍在于假装郁金香狂热没有发生过。
让子弹飞一会儿,充分发挥市场作用,先让交易双方穷尽协商举措。
这个建议很快达到了理想效果。
对于种植者来说,与其面对漫长的调查和诉讼过程,不如自行和解。对于投资者来说,这也是个好消息,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拖延,并与种植者讨价还价。大部分投资者不愿意支付10%的罚金,只愿意支付1%~5%左右的费用。
1638年5月,也就是郁金香球根暴跌1年多后,执政者才决定彻底解决这些纠纷。
在哈勒姆,市议会决定,买主可以要求解除合同,但需要支付合同规定原始价款的3.5%作为补偿。买卖合同终止后,球根所有权回归种植者。这个折中的办法意味着,即使身负数千荷兰盾债务,也可以只付100荷兰盾或更少的赔偿金。在当时,即使是最贫穷的荷兰人,也能够通过分期付款还清。而对于种植者来说,这个解决方案看似不太公平,但至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亏损太多。
在长达两年的郁金香狂热处理过程中,有众多提交到各省市法官面前的案件。但历史学家发现,这些案件没有留下任何庭审、判决和定罪的记录。这说明,种植者和他们的买家无一例外都通过庭外和解的方式解决了纠纷。
正如荷兰海牙法院所期待的,强行和解避免了昂贵的诉讼活动。
郁金香狂热就这么结束了。所谓欲速则不达,面对来势汹汹的危机,拖延也是一种策略,而且是一种防御本能——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发挥其反脆弱的本能。在很多情况下,人类非常不擅长过滤信息,特别是短期信息,而拖延则是帮助我们筛选信息的较好方式,它能避免我们因冲动而轻信某个信息。正是通过这种有策略的拖延,在这场郁金香狂热中,荷兰议会和法院过滤了噪声,积累了资源,降低了问题的解决难度。
花卉王国
有人想当然地把郁金香狂热和荷兰的衰落联系在一起,这根本言过其实。
只用了一两年时间,荷兰的郁金香交易就恢复了秩序。花卉市场仍然存在,投机让位给了投资,剩下的购买者都是贵族收藏家和纯粹的热爱者。郁金香狂热的恶名反而帮了忙,全欧洲都想亲眼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鲜花能引发这样的热情。正是从17世纪上半叶开始,荷兰花卉产业逐渐在国际上建立了主导地位。今天,荷兰的金融光环早已褪色,霸权地位灰飞烟灭,但花卉产业仍傲视全球。荷兰每年大约培育90亿个鲜花球茎,花卉年出口额达100亿欧元,出口量超过全球市场60%。其中,郁金香是荷兰种植最广泛的花卉,占花卉总产量的47%。
荷兰依然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此后10余年,荷兰入侵台湾,占领马六甲海峡,在巴西东部开疆拓土,在北美新阿姆斯特丹(今纽约)横行霸道,牢牢把持着欧、亚、非之间的三角贸易,掠夺了大量财富。直到1650年,随着八十年战争的结束,荷兰内部出现争斗,才逐渐走下坡路。但也是到1700年后,英国、法国才真正超越荷兰,主导欧洲政治、经济和文化。
虽然这场金融危机造成的恐慌在人们心中挥之不去,但并没有导致金融机构的破产倒闭,也没有引发后继的经济衰退,那些在狂热中挣扎的种植者和投资者,比起狂热之前也未见得贫穷多少,他们纸面上的亏损和盈利基本持平,即便是最疯狂的投机者,也没有因为拖延债务而被正式追究责任。
在当时,荷兰金融体系尚处初生阶段,各种金融工具还不复杂,投机大多通过期货合约进行,而非借贷,真正换手的资金并不多。当价格暴跌,交易通过法院介入协商取消后,损失的只是一些个人财富,其负面影响不会通过债权债务网络蔓延,因此并没有将恐慌散播到郁金香以外的领域。那场瘟疫也帮了忙,由于旅行受到限制,每个镇子、社区的投机活动基本上限于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