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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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了,我是和他称兄道弟,但我俩毕竟只是朋友,对他的了解仅是一面之词,而且他这人很懂得韬光养晦,也许,他还有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另一面呢?”

“好的,你可以离开了。”

我抽起身,往门外走去,却忽地站定:“警察同志,这案子没必要查的,你们该关心的是他自杀的原因。”

警察局在纪念碑附近,大门口就是人潮汹涌的街道,今天是平安夜,商家在门面上布置了圣诞装饰。新年临近,人人脸上都挂着笑,稚气未脱的孩童逐在身侧,单行道的车流比比皆是,此间,所有声响轮流没过我的耳道,在脑中留下一抹祥瑞又窜出身体。这是堪比折磨的安详,我裹紧围巾,急步往歌厅走去。

林老板的歌厅还开着,实际上,要没有李哥那档子事,这歌厅早在上周就关门大吉了。意外发生后,警察局和上面的人全部投身进来,他们总是以为,李哥跳楼自杀的缘由就是受了某些人的谗言,就是要等着他们出来风光一回。所以在他们开大会的同时,林老板歌厅的纠纷就自然被落在一旁,也是如此,林老板才有了偷摸开业的机会,只是生意实属惨淡。

但要说李哥跳楼是为了给林老板拖机会,那倒也未必。实际上,没有谁是案件直接亲历者,警是过路的行人报的,我也只是因他一个电话而成了唯一的间接亲历者。那电话对我来说相当矛盾,但我还是庆幸自己选择了接听。接了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和麻烦;但不接的后果将是而后数十年的悔恨:我竟自私到这般地步,连挚友的遗言都拒之门外。

“周游......能告诉我们那晚的经过吗?自从李哥走后,老林每天晚上都要守夜,现在都快疯了,你就当帮——”

“我就想问,能有什么经过?你们那么想知道,那天晚上直接来找我不就好了?这么多天就没人考虑我的感受?X,不是我说,如果林老板突然告诉你他要自杀,你什么感受?你们再这样,那我他妈直接和李哥一起死了算逑!”众人被这疯话吓到惶恐不安。

“周游,翠翠还在这呢!”还是刘芸开口应道。

翠翠缩在刘芸怀里,紧捂着双耳,眼角已有了泪花。见此场景,我的感情洪流迸发了,泪如雨注般席卷整个脸庞。我无声地哭泣、我看到挚友的夙愿被碾在地、我恨自己要当理性的人。

晓风残月的罅隙间,变故越过一切生命,如宿命般把我扯进世界的浩海中。

平复好心情后,我把那一夜娓娓道来:

把时间推回一周前,彼时的我只得当个苦闷少年,要接受为期一周的加班。原因是上个月的大单导致领导们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来工作室的频率大幅增加,且每次都要挂上一副平易近人的面貌,这种情况的加持,导致这个月平白无故多了不少事务。上面的原话是:我们管理层要做到时刻兼顾员工们的身体,我们不愿看到杨老先生的悲剧重演。

所以,领导们的安排下来了,公司所有员工必须抽一个小时下楼组织锻炼,但问题是这期间的工作量不会减少,所以就有了加班。至于这样做是否能达到效果,就不是我能顾及的了。

总之,在这奇葩的背景下,我被叶蛋白抽中成了中头彩的主。另外,我所负责的历史小说因脑子里实在没多少东西能拿出来用,所以速度可想而知,叶蛋白虽同意换岗,但也明说要把这段时间度过去。我想找人吐槽叶蛋白,但启子未在加班名单,李哥又在芦苇地之行后提出休假一周。如此一来,我就只能听乡土指导讲他庖丁解猪的光辉岁月了。

在第四只猪老兄被乡土指导剃排骨的夜里,我接到李哥的phone,没等我开口,他先抢去话头。我察觉出语气的异常,诡异的平静中匿着丧气,更多是从未有过的癫狂:

“周游......今晚的风可真够凉快。你在加班?也对,我听启子说了,但他更愿意去替你,如果叶蛋白同意的话,你就不用受罪了,还可以出来陪我说说话,对吧?”他旋即开始吟诗,哭声顺着诗尾流出,“梦想你是一条河,而且睡得像一条河!我将死去,再不提及过去和未来;我将坠入水泥与钢筋的花卉,永不醒来;面对父母,我磕下最后一个响头,收起内心的愧疚,我祈求!祈求所有的河流都流进我的身体,它们聚在涪江,每天给父母送来安慰:这是诗一......”

“李哥......你怎么了?”

“周游,这诗很烂吧?还向惠特曼借了两句。”

仔细想来,我和李哥是有几分相似,可我是个怂蛋,或者叫大多数,因为我总要和环境和解,无论此前如何鄙夷谩骂。可李哥的处世风格却颇具独特,在我看来,应该是种种不堪的过往所造就的内心,畸变扭曲的内心。以前家里经常腌泡菜,萝卜青菜都往坛子里扔,唯独不会放肉蛋和豆制品。腌过泡菜的都清楚:要么素菜腌一坛,要么荤腥腌一坛,若是两者混一堆,那上了餐桌就有人要蹙眉板脸。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优秀的腌萝卜,所以我能拿到一张奖状,上书:恭喜周游同志荣获最佳泡菜!但李哥就只能做鸡爪或板筋,假如叶蛋白吃了就得连连干呕。

当然,上述一切并不是调侃李哥,我说过他是我的野哥哥,就没必要干这无聊事。我只是走了神,原因出在他在电话里给我讲的行程,他先说前两天去成都碰见两个堂哥,三兄弟聚在饭馆聊了许久。两年未见,大哥已辞去教师,选择考公并上了岸,年初和女友结了婚,现在只需操劳柴米油盐,可谓一马平川;相对的,二哥的经历就不禁让人唏嘘。考研成功后,他因留学和父母冷战数月,期间自然有过争论,且每次都要吵得面红耳赤。实际上,父母的意愿很简单:留在本地有个稳定收入是最优解,留学对家庭是个负担。可二哥却自嘲道:“咱家是没有李诗一家有钱,但也不至于留不起学,所以每次吵架他们总会提起你,说你家人傻钱多。”听到这里,李哥尴尬得缄口无言,幸而大哥在场,几句搪塞过去,却也惹得不欢而散。总之,现在的二哥也不算差,至少研究后现代的时间是绰绰有余。

李诗一不打算去成都了,之后的时间便在消遣在旅馆里,直到昨天他们组打算野营,他才猛然醒悟,决定参与进来。这事我有耳闻,昨天一直听他们念叨,已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他们组六个人,却只点了五个,原因是自打李哥分到这组后,就没和他们有过交集,自顾自做到现在。所以这不该怪到他们头上,况且他们也没有拒绝李哥的央求,还让多带些菜去。这是李哥亲述的,还一个劲说着谢天谢地。但我以为也不该怪罪李哥,毕竟初见的他还是一个羞涩内敛的男孩。

李哥最终是没去,只顺着街道在江油城走了一天,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路。那么其中一定要有白芦苇地,如他所言,下过雨的泥地积成了无数个浑浊的小水潭,要走到石塔边就得盯着路走,石塔则在雨后的朝雾里蒙了一层雾的缫丝,显得荒芜且朦胧,石塔前的人影不出意外是牧牛老人。他很老了,李哥总恍惚到他就是杨老头,可杨老头的人生没他精彩,也不会戴着斗笠和蓑衣在雨中观石塔。牧牛老人察觉到他的出现,却只露出残缺的门牙,眯着眼笑,给他递去散白。两个忘年交什么也不剩了,只有无言的相伴。

李哥又去了曾经的学校、以前的小区以及城东的钢厂。他的学校依旧是那些景致:林道、大操场、几栋被赋予岁月的高楼。还添了他没见过的翻新建筑。他把脸夹在栏杆间,眼前是陌生的场景,他在陌生的景致里凝望已被埋没的过往。但守门的保安发现了他,这个神思昏乱的陌生男子被驱赶时还对着他笑,所以他总怀疑今天遇见了精神病。

至于老小区,他的确是忘记了。那小区承载了家,但李哥十八岁离家,从此再没有常住过。按他的话说:我早把世界当家了,以天为铺,以地为床,多自在!那地方唯一的遗憾只有父母,此外只有冷漠。李哥对着老小区按下了快门,照片里的老人卧在藤椅里抽烟、孩子们在小区里追逐着、两层楼高的老梧桐还留着幽绿的枝叶。

我没想到李哥的行程里还有钢厂,钢厂被更多人叫作长钢,大跃进炼钢铁时集资建的。我一直以为对他来说,钢厂只是一个地名、一个区域,一个工人很多、周边全是低矮平房的片区。这是我的猜想,但他的行动却与我的猜想相悖。李哥在钢厂认识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三大五粗的大老爷们儿。一部分为了养家糊口进到里面拣最脏最累的活干;一部分则是享乐主义者,只图个轻松快活;还有初入社会的小年轻。总之,他和钢厂的人混得很熟,每次去都要支起幕布放电影、或者拿音箱放歌,更多时候则是和工人们绕钢厂散步,厂里有发电的冷却塔,每次路过,他都会抬头仰望伸向云端的灰雾:

“像不像那电影里的场景?要我看,这就是生活的艺术。”

“艺不艺术不晓得,反正那电影讲的是东北,别看都是炼钢铁的,人家还有空给女儿做钢琴呢,咱们......”工人们只能用沉默的对视来回答。李哥不再接话,他知道电影里的大背景是东北下岗潮,同一时期下他所熟知的文学界,诗歌也被时代抛入历史洪流,那些理想主义的产物和工人一同下岗了。

李哥又讲起现在,现在钢厂周边的围墙和公司一样,上面撒了碎玻璃和铁丝网,想再从围墙爬进去是不可能了。李哥站在墙角边,与臭水沟仅一步之遥,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发现一棵青橘树,想必是近处的农户种下的,见四下无人,李哥伸手便是几个入兜。此时,身后发出一阵闷响,如钢铁呜咽般,他回头望去,那冷却塔又升起庞大的灰雾,它装作乌云融进云端,李哥顿感一阵压抑涌上心头,他剥开青橘,酸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我估计那户人家没怎么管橘子树。”

“李哥,你今天真的很怪!你人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天台,周游,购物广场天台。”

“天台?李哥......你别......我马上过来!不对,我给林老板打电话!”

“不用这样,周游,你现在听我讲完就行了。如果你想看到我碎满一地的尸体的话,你可以这样做。”

没了法,我只得让乡土指导给林老板和李哥父母打电话。

我继续听李哥讲,心里吊着一块石头。他说今晚的风大得出奇,天台的风简直能把人吹倒。他还要迎风环望四周,先望向城北的公园:那片霓虹灯彩背后,是他童年时常去的公园。

“周游,你现在还去公园吗?我是很多年没去了,小时候父母总带我去,每次都会穿过那片竹林和池园。我呢,最爱踩那水池的石墩子,夏天两旁还有荷花呢!我不清楚曾在公园给父母许过多少承诺,总之,现在是一个也没实现,哈哈。

说到父母,我又想到城东的火车站。周游,火车站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我把它看作离别的驿站,那里藏了太多人情时序,你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也许对你有帮助。我天生自负,可能一直是心里藏着一作家梦吧,所以我没多少朋友,也没资格被爱情眷顾。所以挚友啦、伴侣啦,都和我干不了惺惺相惜的事。唯一的离别只有父母,唯一的离别只发生在十八岁那年,可就这次唯一,我的父母却......流了泪。周游你评评理,为什么离别就一定要发生在至亲身上?”

李哥的语气近乎癫狂,我已猜到他如何在天台自戕:“我猜你在想这姓李的又发什么神经,是的,我李诗一就是个精神病,你信么?放着好好的集体活动不参加,非得一个人在城市乱跑;明明有很多选择,非得选最扯淡的。没错,这就是我。所以你会发现:任何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虚无主义,都他妈扯淡的,我们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终究还是要归于现实。你说哲学家的思想都成了虚妄?但我亲爱的弟弟啊,你总得分清主次吧?我们可以读叔本华、尼采、李耳甚至弗洛伊德,但谁都不愿过克里斯特兰的生活吧?是的,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愿意!

所以周游,回到生活中吧,我走之后,把工作小说家辞掉,去做真正的实业。当然,你可以继续写那篇小说,你知道的,李哥一直喜欢你的小说。”

至此,李哥的通话结束了,我把屏幕点过很多遍,phone却只会重复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刚才一直没接电话的林老板终于打通,里面传来X的声音:“喂,周游?”

头顶仿佛有几位猪老兄,我被压得头眼昏花,气管被无形的压力堵得出不了气,我将窒息于此......

phone传来一阵声响,我拿起来看,屏幕上全是李哥的消息,我颤巍着手指点开。顿时,眼泪悄无声息地迸发出来,没一点征兆,随之而来的是浮泛在眼前的诗小:诗小里的小傻个儿、刘芸、以及那群幼小的身影、铺满阳光的水泥路。它们上演着我的小说。

李哥发来的消息里,无一例外,全是小傻个儿的自制漫画,当时的他只想给名为流云的歌里多添几段旋律。我不清楚李哥是如何获取到这老玩意儿的,我只知道,他在WeChat末尾添了一句:这是我的One last sentence,此后你要务实。

“怪我!我早该料到你打电话来是有急事,那天晚上店里很忙,我是唯一有点空闲的人却犯了这种糊涂!”X自怨自艾道。

“算了,这事谁都没错,李哥只是有太多坎坷,一时想不开,把心噎住了。就算要怪罪,也该怪到我头上,谁让他的野弟弟是个颟顸的怪人呢?”

我起身将要离开,刘芸却突然抓住手臂,我不再惊诧,只是静待着。她坐起身来,脸色由刚才的忧虑转为释怀,莞尔一笑:“谢谢!”

要解释这声感谢,得先回到李哥跳楼那晚。我赶到时,现场已被警察围住,方圆几里的民众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想要挤入只能给自己来一发二向箔,幸而有林老板一行人在对面招呼我,借此我才能在混乱的人堆里找到归属。跳楼后的惨状给现场周边染了血迹,部分前排市民被吓得连声干呕。至于我这个特殊的人,又该如何向你们描述挚友陨灭的肉体?

我还是写出来:李哥大概是头朝下坠,但与地面接触的部位却是脖颈,所以现场中尸体的头歪了将近九十度,却没断掉,只是脖颈处有条几厘米深的口子,血就沿着它往外流。此外周围还洒了灰白且黏糊的脑浆,总之,它们的血腥都让行人蹙眉咋舌。这些都是我听来的,因为我到现场时,警察已验完尸,李哥的尸体也盖了一层白布,警笛一直响着。有人说,李哥刚坠入地面时的场景更为惨烈:一阵骨骼错位的脆响后,有人听到他轻哼一声,四肢就像失去重量般飘在空中,软绵绵的。

我没再听下去,只用呆滞的双眼环望四周,围观的群众大多是小年轻和中年人。在漫游的余光里,我瞥见两幅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对中年夫妻,四五十来岁。丈夫身躯浑圆,脸庞方正;妻子身姿曼妙,与丈夫齐平的身高,圆润的脸上与丈夫一样,都挂着惊恐和讶异。他们注意到我,正互相确认着。

这对夫妻把我消失的记忆勾出来了,心底生起一股久违的抗拒致使我想离开,却被一旁的声音叫住,他们显出细若游丝的苍老。不出所料,那是李哥的父母——一对饱经风霜的中年夫妇,两头写满沧桑的青丝银发。

“你是周游吧?我们......老听诗一提起你。”

“是我,叔叔阿姨,你们节哀!”

这话像雷鸣般让他们怔在原地,我察觉到眼中闪过的悲切,一时便慌了头。

“我们,只是来替诗一完成遗愿的。”老妇人把一本裹着报纸的东西交到手上后便搀扶着离开了,这场景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我预感到报纸下的东西,手却在撒泼中撕开它,我知道,它是李哥最后的馈赠——小傻个儿的自制漫画。我望向刘芸,她被这突兀的哭泣吓到,眼神飘忽不定:“周游?”

“刘芸,也许......我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