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尔尔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7章

现在的我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起因得从上周遇见李哥时说起。和李哥的再度邂逅也有两个多月的间隔,但实际情况是他在人群中认出,并主动叫住了我。当时他正拿着被我撕碎的小说本晃在眼前:

“周游,这是你的吧,你以前不一直在我跟前念叨这篇小说吗?怎么,发多大的火要把写了这么久的东西这样蹂躏?我可是在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垃圾桶?”

“别多想,那天晚上我一直跟在后面,你光顾着发火,肯定没心思管周围吧。”

这些话听得我面红耳赤,无数人群流过我的身边,无数声响敲击我的耳膜,自己却愈发迷瞪,我迷离的眼神扫过李哥上下,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李哥见状,便把话题引开,他打算让我在这段时间把小说删改一番后向出版社投稿。仔细想来也是,无论如何,小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不能为了某个人就把它掐死腹中。

这过程持续了两天一夜,期间还顺带了解了李哥的工作,如今的他在一家新开的公司里当工作小说家。这公司算不上大,但是个分公司,头上的总公司是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大品牌,旗下的小程序用户和浏览量只能用万作为计量单位。

听他讲得天花乱坠的我不禁笑出声来:“得了吧李哥,照你这么说,那这公司的员工不都发大财了?可实际情况呢?”

他听后自嘲般笑着:“我知道的,但你总得接受,因为现实就是这样的。”

出版社的编辑分了很多种,负责《符号》的是一个圆头圆脑、身材矮小,走起路来要把地板擦得很响,且留着一片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我的印象里,从初见那天伊始,手里便永远有一副文件夹,且夹了几个皱巴本子。这人操着一口熟练的闽南话,刚见面就悄声抱怨:“哎哟,怎么又系新人来的?我一个快系习的人难道还要处理这些小屁孩的幼技玩意吗?”

我听下来的感觉是,这个小个子男人对青年写的东西很不友好,认为都是些骄稚的泛泛之谈,那么我的小说大概率也盖棺定论了。

如我所料,第二天这个闽南编辑找到我,小说本随手丢在茶桌上,便翘起二郎腿:“两个问题:没中心、没架构、故事线不明确;节奏乱、人物塑造单调、风格杂乱无章。审核结果不予通过!”

我早料到是这种回复,但还是盖不住心中的傲气:“感谢老师指点,打扰了。但我想这该是六个问题吧?”

顿时,闽南编辑的脸上便生起愠怒,那张圆脸扭成一团巨大的麻糍。

“抱歉,先生贵姓?尽管咱们没再见的机会了,但我是抱着求知的态度询问的。”

“算了小弟,没必要了,咱俩再见的唯一可能只有你入职工作小说家,然后在年会上碰巧见面,不过概率也不大。慢走不送!”

其后的发展只能用戏剧化来形容,我真如那编辑所言,得到入职工作小说家的机会。当时我正和李哥走在路上,面面相觑之际,出版社的电话打来,那头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周游先生,经过责任编辑的二次审核,我们可以考虑出版你的小说,但前提是必须为分公司工作十个月,且在年底的公司评选中获得最佳员工,得到公司领导的认可书后,我们将免费出版你的《符号》。”

对于这种条件,我自然是百般抗拒,明眼人都瞧得见出版社的目的,可李哥却和我聊起窦圌山的生活。借此机会,我也把做过的三个断了续的梦境全盘托出,它们的记忆竟在我脑中印得泾渭分明。

李哥听后便当起周公给我解梦:“你这三个梦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梦,尽管它们的环境和发展大不相同,但全是你的内心的影射。你说梦里有一个来自周围的所有异性的结合体,又遇到了翠翠,可她们的行为和反应都凸显怪诞?哈哈,那是必然的,因为那压根就不是真正的她们,而是你内心深处的她们。

周游,三个梦境早就把答案告诉你了:你想找回翠翠、想和刘芸邂逅、想让记忆里所有的异性永远在你身边。说白了,你想接受欲望的洗礼。”

我不否认李哥的结论,还顺带和他聊起“接受计划”,把四个结论再给他论述了一遍。李哥听得很是激动,还不时对我的结论表示肯定。

“不错,没想到啊周游,被人打了脑袋反而还开窍了?”李哥开着玩笑,“不过这论点还可以接着论下去。我来做个假设,你最终选择接受欲望,就像下山来到江油城,这样一来,你就进入了现实,那么你将看到很多正常的现象。“

“何为正常?难道是我在江油城看到的一切?”

“哈哈,周游,你是在定义正常吗?OK,如果要定义正常,那我先问问你如何定义良欲和恶欲?促使翠翠来到江油城的心思为恶,还是小说里的S以陀螺交换友情为良?很抱歉戳破你小说的表层,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你该想的是:如何定义?

我想那该是很难的,事实上很多学界泰斗耗尽一生做下的定义在其后的岁月里也要化为泡影。乔治奥威尔就说过:一切关键就在于必须承认一加一等于二。但现实情况是这个事实就要被扭曲篡改,像现在的人鼓吹蜀后主和隋炀帝,但谁也不是从三国和隋末穿越过来的。”

“那不定义的情况下,又怎么肯定这些现象的正常?”

李哥站定脚步,沉默片刻后:“你的第三个结论我很认同,规则的确能让人进到局限内,在当前看来,它就是正常的。这些规则和正常的现象会让你觉得世界很荒诞,而荒诞即世界本质。”

我有些郁郁寡欢:“这么悲观吗?”

“不是悲观,是现实!”李哥决定带我去体育馆。

我们乘车来到体育馆田径场,有足球队和一些学生在踢球训练,一铁框足球被一次次以完美的弧线射进球门,或者互相传球、踢高球、拉球,总之队员和学生都显出悠闲来。

“周游,你说一场足球比赛下来,谁最难受?”

“唔......输球的队员和支持他们的观众吧。”

“错,是足球。”这回答不禁让我笑出声来,“很幽默的回答是吧?但你代入足球的立场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我收起笑脸:“是的,很多时候我们都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坏了就扔掉。”

“那如果一直踢不坏呢?”李哥转头望向我,眼神试探着。

我以沉默回应李哥。

“至少你可以体验一把真正的小说家,或者当个不会坏的足球,把周遭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以后写回忆录还不用担心素材问题。”

至此,我有了新身份——工作小说家。

公司坐落在钢铁森林里,说明白点就是城市中心。入职第一天的我要一路西行,一直走到翠山脚下的高楼林里,然后在满是面具的人群里寻东问西,幸运的话,可以踩着时间抵达,不至于被保安拦在门外。按高度来看,公司的楼层该是江油城里数一数二的,且白日的街道车流稀疏,行人更是不在话下。

我在围墙边等待李哥,他可以先带我认识同宿舍的杨老头和启子。但我要说,公司在分宿舍这方面完全不拘小节,仅在乎性别之分,其余的老少和阶层仿佛是不存在。关乎这点,领导们的指示是:为了让全体员工意识到自己是大集体的一部分,在住宿方面,除去必要的分隔,本公司会尽全力让各位的关系进一步融洽。

我不敢苟同领导们的做法,他们不会知道年龄的鸿沟会造成沟通和理解的偏差;但也不敢反对,这是领导的安排,作为员工,理应有为领导排忧解难的职责。现在该聊聊我的两位新室友:

杨老头翻过八月就是耳顺之年了,可要按职业寿命来算,今年的杨老头还正是当打之年,他在木板床上翻过身,嘴里直念叨:“才三十年,可都三十年咯!”。把时间推回开头,杨老头以归来的朝阳入职公司的保安,往那亭子一站就是三十年,期间的调动接踵而至,辗转数次后终于消停,便在江油城里安定下来。可要问起妻室来,杨老头只会板着脸,狠狠答着不知道,或者死了、丢了、离婚了之类的话。我认为他是有家室的,只是长年累月的调动让他连自己的家室也忘掉了,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彼此便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严禁在杨老头跟前提起家室。

想到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杨老头,我便先熟悉另一位。和我一样,启子也在公司里担任工作小说家的职位,可见这个行当在当前社会还是占据很大地位的。李哥把我带到岗位上,这样便能在工作中熟悉启子。

至于我的领导,初见时便下意识想到那个闽南编辑,只不过她是Promax,躯体要比前一位健硕许多,个头甚至比李哥还高。约莫四十的年纪却有着二十岁未出阁的小姐脾气,加之那副方框眼镜和过耳的短发,让人莫名感到怪异。我暂且称她为叶蛋白,原因是她姓叶,身材和长相神似蛋白质女王。

叶蛋白把我领到工作室后,便拿起喇叭开始介绍:“先停笔了,都停了啊!今天有新人加入咱们,名字叫周游,人家可是出版社介绍来的哦!大家以后叫他小周,要和气待人,团结友爱啊!”说完便匆匆回了办公室。

我被分在启子身边,没等我坐下,他便开口笑道:“新人啊,今年多大了?什么学历?知道这是干嘛的不?”

这人也戴个眼镜,年龄和我相仿,几根头发梳得油亮,一脸文绉绉的样儿,语气却似冷嘲热讽。见我不懂行情,便架起腿脚旋转轮椅:“告诉你吧小子,别把咱公司当作你作家梦的温室,也别把咱们当成你的垫脚石,在这里你就是大多数,大多数谈不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们的理想只有Money,他们的工作只为世人增添乐子,大伙说是不是?”

随后的工作室有了短暂的快活,它们漂浮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它们来自蚁穴或蜂巢,又匆匆消逝在死寂的空旷中。

晚上,我和李哥在公司周边散心,此时的街道又和城东一样,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唯独的奇特是这些人群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脸上带了半幅甚至整幅的面具,样式繁多且色彩纷杂,我们仿佛误入了某个中古小国。李哥倒习惯了,他解释说城东的居民是这样的,不过这不重要,装扮是自个的事,怎么开心怎么来嘛!

城东还有个怪诞的存在——卖爱情的商场和超市。起初听到启子提起这地方时我便满脸置疑,后来李哥才捧腹解释这地方不过是他夸张的说法罢了,那只是可以租借伴侣的礼物店而已。至于这话的真实性,还有待考究。

尽管时常斗嘴,我和启子的关系倒也没想象中坏。偶尔的,我们三个还会出门聚餐,也会给宿舍的杨老头留一份,总之,这公司的生活还算不错。但在翠翠和刘芸的关系上,彼此还隔着南极的冰川,也是耗到盛夏的尾巴,即将进到萧瑟的九月时,翠翠这层才逐渐化开。

实际上,自从我进到公司,翠翠便一直等在空闲时间:有时是下班后的十几分钟,有时则是一整天的假期。所以总会在傍晚的人堆外看到她绰约的身影,起初的我总要躲着她,原因倒没那么小气,只是畏缩着避之不及的尴尬,更别说聊天了。不过这情形持续上演着,自己也慢慢释怀了,最终还是自个儿去和翠翠道歉,倒省了一笔礼物钱。

歌厅是无可避免的话题,尽管有些拘束,但在我接连不断的鼓励下,翠翠还是开口道出那一夜:她说一切责任都要归咎到她身上。当时从图书馆偷溜出去的前几秒还在心底纠结着,即便如此,华灯初上的繁华夜景还是让这个湘西女孩再次感受到城市的魅力。此前的她已把行程重复了无数遍,以至于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翠翠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她坦言说:“现在回想起来也觉着奇妙,站在高楼包裹的城市中央,像梦一样!”,如若这般说来,翠翠能在夜里遇见刘芸也算万幸,我是听过深夜的女孩被小混混逼到墙角凌辱的事,且同样是纪念碑那旮旯,当时听得我又惊又疑。

说回翠翠,她和刘芸的相遇也有些戏剧化。当时她坐在街道的长椅上,手捧着KFC的冰品,一个劲儿吃个不停,嘴角的奶油已把她糊成白猫,鼻头的白点则更为显眼,所以周围的行人时不时要投来诧异的眼光,如此也就引来了刘芸。大约是闲来无事,刘芸便蹲在身前询问,也就问到翠翠的名字和来由,彼此交流几番后,双方都被惊住,翠翠不敢相信小说中的人物竟突破壁垒来到身边。至于带到歌厅的缘由,实际是翠翠的纠缠,此前的刘芸从未见过这样灵气的女孩——走在身前,晃悠着像只灰白的奶牛猫,又穿着白衫,眼眸深处似有些匿于山野的灵光,便破天荒决定把翠翠留在身边。

“周游,你别怪刘芸姐姐了,人家心可好嘞,在KTV很照顾我,平日里人多或怪脾气的房间都不让我进、还陪我逛街聊天、还给我买没看过的书、有时候还讲你小时候的糗事呢。我觉得,刘芸姐姐就是最好的!”

“是吗,还买书?”我羞愧到没再接话,再回想那夜的自己像只疯狗般乱吠,霎时发觉此前的经历都大写着荒唐。

我们沿着林道一直走到三岔河边,翠翠仿佛是没变过,一路上絮叨个没完,不过现在的我倒有心思慢慢聆听,尽管只是日常的工作和生活,翠翠也能讲得绘声绘色,听完至少会在心里留下平淡和充实;翠翠还喜欢摘些没见过的树叶和野花,她说自己也有个小本本,空闲里写点日记或贴些摘来的绿植。这样的散步顺带把时间也打发过去倒也不错,只是她始终没再提起那篇小说。

“周游,你还记得我在山上说过要在江油城寻找读书原因的事吗?”

“啊,怎么样,找到答案了吗?”

翠翠侧过脸苦笑着:“嗯......周游,你说这世界真的公平吗?”

此时,河边的争执声打断了翠翠,待我们走到近处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看门的杨老头,他正和一个高他一头的老贝雷帽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双方的鱼线缠在一起,而老贝雷帽又像个老教师,自然要当个理中客。我实在没眼看,几步上前把他拉出人群,几番解释后才得以脱身。

杨老头却仍不服气,一边骂着还吐唾沫。也是待他冷静下来,我才开始介绍彼此。杨老头的反应很是有趣,他先上下打量翠翠,而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脸上,交换的眼神里明示着:你这小子可以啊,交个这么水灵的姑娘。

随后杨老头自顾自讲起他的三十年,从九三年进到这公司,而后的四处奔波:跑遍华北平原、到过东北三省、在天安门前看过升旗、也在陕北高原的窑洞里做过大锅饭......他谈笑风生地讲述自己的过往,到兴头处还要紧闭着嘴做出夸张的神情,不过每次讲完后都要抽很多支“黄鹤楼”香烟,杨老头的荷包里装满了“黄鹤楼”,他说自己的故乡就有黄鹤楼,五层高的楼体装潢得古朴又气派,自己在武汉的前三十年里天天都看,现在就只能在烟盒上看几眼了。

“杨爷爷,你也觉得世界不公平吧?”

“公平?这都是命!”

“实际上,所谓命运和公平都不过是平原上的山峦、山峦中的草木。”不顾翠翠的疑惑,我插嘴道,“我先明说,世界不存在公平一说;其次,命运也在无形中把人往不同的方向推,最终的境遇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命运全然不顾。它们能依存至今的唯一根由,也正如你所看到的——”

翠翠愈加失意:“说白了就是增添社会多样性呗!”

“尽管如此,还是要爱命运不是?史铁生的《我的轮椅》你是看过的,想想他是如何看待命运施加的桎梏的?”

杨老头也释然笑着:“娃娃,要知道我老杨的前十年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还得把斗私批修磨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你看,还不是慢慢过来了!”

这些话把翠翠的心结解开了,她也把得知的原因全盘托出。这是无所触及的高塔衍生出的围墙,翠翠就理所应当被隔在墙外,如果要问始作俑者,那就不是我们能涉足的界域了,我能做的只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