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把笔放在小说本的折皱间,像热恋的情人般爱抚着它,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到此结束了!”这些话是我闭目养神时说的,所以周围的情况我一慨不知。
“小子,你在写小说?”
“是的。”
然而,当我回答完后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和语气是熟悉的,由这段谈话能联想到某个故友。但实际也不用胡乱猜测了,因为当我睁开眼时,他已坐在我的身旁,头发还是从中间分开,向耳鬓处分散开去,略显方正的脸庞正中长有长而尖的颧骨,人又消瘦,所以配着鼻梁下细碎的胡茬看去,还有几分小栗旬的影子。此时他正手捧一本《雪国》看得入迷。
相较之下,我这个长发小说家就显得落寞了,不过久别重逢,还是该抛掉偏见,和他拥在一起:“李哥?好久没见了!”
“是啊,大概快两年了吧?”
“也许吧,对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你知道的,和两年前一样,身高一米七五的李十一除了上班就是休息,休息会去图书馆坐一整天,或者半天,然后环顾一圈周围的读者朋友,再翻看带来的某本小说。或者干脆对着电脑看一整天电影。总之,消磨时间等待死亡罢了,和你小子比不了!”
“哈哈,你还是一点没变!好嘛,李哥既然说到我了,那我消失的两年也好不了多少,被人打得丢了一部分记忆后在窦圌山上买炸串,平日里没事就在山里到处走,和你一样,消磨时间。”
“我看不一定。”李哥指向桌上的小说本,“你小子还有时间写小说,说明过得不坏。”
“啊,这个嘛,我在山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非得让我写,还说自己很喜欢我写的东西。不过......她父母的确救过我,否则我现在就得当流浪汉了。”
听到这里,李哥合上书页,侧着身子:“那我就感兴趣了,说说看,有没有感情上的发展?”
李哥那副坐等讲述的样儿,脸上还挂着狡黠的笑,着实有趣。但考虑到周围的读者,我们就转而走到休息区。至于讲述的过程,自然是挑着重点讲,出来的效果简洁又深刻,颇有点厚积薄发的架子。
从那个漆黑的夜、到她走进我的书房、再到E的出现以及翠翠内心的变化。李哥听着这些转折事件,不觉拍起手掌:“不错,周游,当初交上你这个朋友是蛮对的,听完你总结的这些就像一个故事已经结束了一样。你会写出来的,相信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
“对了,想见见她吗?这两天她下江油来玩了,今天还陪着我在图书馆写东西呢。”
我望向一旁的报刊阅览室,却在恍惚间患上失语症,笑容僵在脸上,且添了一堆惨白,心脏在体内急剧跳动着,背上冒起虚汗,仿佛我已知晓结果。但颤步走向阅览室的路上,还是安慰自己:也许她在里面找书呢?但见那里空无一人,只剩窗外的阳光,心中的侥幸才转为惶遽。我冲向大门,嘶吼着盘问管理:“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出去?有没有!”
大概是我歇斯底里的样儿让他们会了意,眼镜女士指向门外:“你是说和你差不多高的那个女孩吧?她都出去快两个小时了。”
我道了谢便奔出门去,却在某个瞬间意识到李哥的存在,望着他跟来的身影,踯躅攀上心头。
“发张照片,帮你找!”
寻找是受罪的过程,这话不假。每当我拉开某扇门、去到某个地方前,都会虔诚祈祷,但结果永远是空旷,或者人群的空旷。回想昨天去过的地方,又沿着它们继续寻找,却找到一堆空旷:纪念碑周围车水马龙的空旷、钢厂上空寥廓澄澈的空旷、整个江油城的空旷;从热气升腾的午后找到升起霓虹灯海的江油城以及罩着漆黑的夜;从奔出图书馆的歇斯底里,到站在商场天台上的麻木。这过程是前所未有的绝望。双目如木头珠子般凝睇远方,身体颤抖着冒冷汗,手又冷得像进了南极的冬夜,phone里传来李哥时有时无的呼唤,我却在这头喊得声嘶力竭:“翠翠!”
这话是对着漆黑的夜喊的,喊了很多遍,才记起翠翠下山时说的话,想到窦圌山上的一年,把再见说得断了弦。
后来再回想整个过程就只剩谴责了。彼时已进了五月,天气开始升温,我会像小奥雷里亚诺整日混迹在黄沙弥漫的马孔多一样感到孤独;彼时周边的原住民们都知道有个叫周游的家伙把那对湘西夫妇的女儿扔在江油城里。以至于彼时的翠翠父母,已把那栋白房子卖给徐先生,又在一个暮春的夜里带着一堆行李离开窦圌。
我回想那个夜,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流过多少眼泪才回到窦圌。只知道回到木屋时已过了两点,而唯独那栋白房子,还闪着影影绰绰的光。那处光亮虽在黑暗中显出安宁与祥和,却让那夜的我始终迈不开脚步。然而,在如履薄冰的步伐后所望见的,却只是一对两鬓斑白的五旬夫妇,一对脸色蜡黄且盘有皱纹的夫妇。两个伛偻的身影相互搀扶着,他们候在光亮前,他们在等待不会回家的女儿。
这对夫妇只等来周游,只等来那句“抱歉”,他们便在持久不下的静默中安然了。我说过,这对夫妻也是我的父母,但短暂的静默后,他们所做的却只是把翠翠的信交到我手中,又匆匆搀扶着回到白房子,数秒后,灯光熄灭。黑暗中,我听见母亲的哭声,那哭声轻且细碎,却也是锐利的刀口在凄凉中切割我的心脏。
翠翠的信里写了很多,有她真切的想法和藏了很久的憧憬;也有对她父母说出的阿爸、阿妈;她说自己很好奇过往中没有进到学校的缘由,所以要独自去江油城找答案;当然也说过很爱自己的父母。
实际上,当他们离开的消息传入耳畔时的内心是波澜不惊的,因为我认定他们会下山去找翠翠,为此我还后悔没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但后来徐先生把他们的信交到手上时才惊奇得知:原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湘西,是那个曾让他们拼了命想逃出来的地方。他们说现在时过境迁,也许那个死老太婆早在离开后没几天就死在那破祖屋里了?该回去了,我们想家。
究竟想不想,我还真不好下结论。唯一的猜测是他们开始相信了,相信有命运的存在、有神灵的存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活了十几年,终于在某天遇见命运的降临,然后才被迫得知自己在窦圌上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纸虚谈,所谓事业、孩子、爱情,不过是命运理所应当的安排,照这个想法,转折的出现被他们理解为此后的人生就是回到起点,整个人生不过是命运的轮回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我觉得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偏颇,也许再等等,黑暗中咸湿的海风就吹来了呢?
翠翠父母的离开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日子,此后的生活不会有米酒和炒米、也不会有和翠翠谈天论地吃点心的下午。不过倒还有E,她的确在我的意料之外,还在窦圌山上过舒坦日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没啥关系。只是偶尔也和我抱怨日子太无聊,想回到过去,这种时候我就揶揄她:“既然无聊就下山去呗,反正想回去是不可能了。”
我在小说里写过,周游是个梦想家,那就该幻想很多虚无缥缈的世界,这些世界只存于他的内心,所以可以说人畜无害。他在诗小时会幻想,现在长大了还会,只是变了调,有了自己在现实的经历做基调。
有这样一个市场,建在大河边上,哪条河却忘了,只知道它什么都卖。由一个大广场为圆心支起的摊点占据了方圆几里。说它是综合市场,也对的,蔬菜瓜果、生鲜鱼肉统统有卖;说它是人才市场,也没问题,总有几块地方人头攒动,在近得能听见呼吸声的人堆上方,总能看到几个熟面孔,他们来此的目的是挑选帮手。这些熟面孔不愿叫他们人力,他们说,人至少得有点属于自己的尊严。说这话时,他们的脸就挤在一堆,一般见不到那双眼睛。
我在大市场逛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被云层遮住,没了光线,才在市场东南角发现一个特殊市场。虽依旧人声鼎沸,至少没了起初的激情。我转悠着,却被一阵锣鼓声引去,待我走到那处摊点,人已多起来了。朝前望去,尘土飞扬的地面搭着一木台子,有一长发妇人站于其上,还把头发挑染成灰白色,身着一套蓝黑交接的水手服,脚上套一双圆头乐福鞋,其内的长筒黑袜一直延伸到膝处,杵着手杖,却是挺直了腰板,扯着嗓子要人群安静,活像只戏水的白山羊。等到人声略微消退,她戴上扩音器,搬出一张楠木椅,只往上面一坐,二郎腿就翘了起来,百褶裙摆下的灰色短裤显得很是碍眼。
“喂喂,能听见吗?好了各位,现在我要宣布咱摊点贩卖的商品。”她换了腿翘着,“我,四川生人,祖籍日本。我们大老远——”
“等一下!”木台下有人声打断了她,“你说你是日本人?那会讲日本话?来两句听听?”
“日语吗,这有什么难的?不过你听了可得买咱家的商品。”那妇人站起身来,清了嗓子,“我先来句日语,再来句四川话啊。
私の家の商品を買ってください、お願いします!(请买我家的商品,拜托!)
走过路过莫错过,搞快来买我们家的商品哦,安逸得很!”
话音刚落,人群的喧嚣就如涨潮般翻腾起来了,但细致听去还是有声音在人潮中波动:“嘿,这婆娘还真会讲嘞,你真是日本人啊?”
那妇人听后却是笑了,还笑得很大声:“半个,混的!吃火锅一直拿原汤加香油做蘸料,这盘你总信了撒?”
总之,这一折腾下来,屋外的天是彻底暗下去了,只在地平线留出一道未尽的霞光。屋内的人群大多聚在混血妇女的摊点前,只等她把心里的闲话和嘴里的吆喝声全盘托出,再让一阵引人耳目的锣鼓声响起,她就站在风尘肆意的木台子上扯嗓子:“六儿,布帘子放下来了!”
只一瞬间,周围劈天盖地的锣鼓声会愈发喧嚣,妇人背后的红布帘子便随这一阵声响从天花板上滑落下来,在扫起的尘土背后,会见到数十个大铁笼,整齐有序地列着。在迷蒙的烟尘中,眼前会跳脱出几个人影,或搔首弄姿、或摧眉折腰;亦或气宇轩昂地挺着身躯、亦或背对人群显露出落落寡欢。不过待到烟尘散去,眼前的人影便逐渐显露,最终变成铁笼里活生生的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都是没过二十五的少年,分有男女,都穿有一件标志性的白衣,名为白衣,那衣摆却长得拖在铁板上,照我看该叫白裙了。
此等景象一出,聚在木台周围的人群霎时慌了神,呐喊着往门外跑去,只在前排留了寥寥数人。
那妇人仿佛是预料到这种情况,只对着我们讲:“我们家卖的商品有点特殊,名为家伎......是老家大阪的特色,十七世纪就有咯!”
“卖人是日本的特色?那还真是——”
“不对的,这位客人,你理解错了,所谓家伎不过是专为你的家庭服务的艺伎,艺伎懂吧?”
“艺伎?那我懂了,就是会唱歌跳舞的保姆嘛。”
“额,对的对的,咱家还分男女呢。”
较于混血妇人的争论,我更愿意把目光移向那群铁笼,一阵环视后,却惊奇发现角落的铁笼里竟装着无名山上的她,以及那个让我魂牵梦萦过很多个夜晚的面孔——翠翠。这次她真出现在我梦里,只坐在铁笼里笑,没了言语。我也没了言语,直奔向混血妇人。
“老板,角落铁笼里那两个,我要了!”
“啊......啊!看看,这才是我喜欢的客人,直爽!好嘞,那两个价格不高,您是第一个,给您打九折吧,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
流年似水,我犯过的错和失去的人已多得令我胆寒,有时他们就在我的梦里重演,在这无数个重蹈覆辙的梦里,我却仍与曾经无异。就像现在的我买下她们,翠翠和她走在前,我就跟在后,我们走出人群的喧嚣,走进沉默的黑夜。
E敲响了我的房门,还不断喊着:“快让我进来啊,有事和你商量嘞!”,这声响震动着我的耳膜,强行把我从梦的黑夜里拉出。此时我正躺在竹凉席上,床边是一架转得哐当响的旧风扇,我望着天花板,享受初夏的安宁,然后挪动身子下了床,习惯性向风扇唤出童真,踩着窗外的蝉鸣,开了门。随后我眼前跳出一个略高的身影,她有纤长的身体曲线和撩人眼眸的妆容,她换过一身夏装,在中间露出白皙细腻的肚脐。
E似乎已经把我的木屋当作自家了,回应一声后便走到电扇前,全然不顾电扇对她的头发狂风吹拂。我也习惯她这样冷不丁出现在我的房间,习惯她和我推心置腹地谈话,或者仅为了消磨时间。
“姐姐这次来可不是陪你发呆,我听说前几天翠翠父母把白房子卖给徐先生了?那徐先生有讲过你的木屋和我的租房的归属权吗?”
我的确忘掉了这事,按理说,现在我的木屋和E的租房都该是徐先生的。
“他找过你?”
“嗯,他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可以用自己存的钱把这座木屋的房契买下,大概七八万;当然也可以给他交租金,八百一个月。然后我的话,照常给你交租金就行。”
这些话听得我又气又惊,首先我很难想象一座两个房间的木屋会值当七八万,在山上住了将近两年的我也没察觉到它是金丝楠木搭起来的,若不是后来的我找来老陈扩建了第三个房间,也许我愈发繁多的行李就只能在门前的木棚子里度日了。
“交租金......哼,翠翠父母可没让我交过一分钱,很多次偷着把钱塞给他们都被还了回来。现在好了,房子一过户他就开始伸手要钱了!当初我可真是瞎了狗眼!”
E看着我骂得涨红了脸,不禁发笑:“哈哈,周游弟弟,你还真是孩子气啊!”
我不再说了,只在内心为翠翠父母打抱不平。
“对了,还有一件事。”E用手示意门外,“你的老朋友在门外等你呢。”
我转头望去,木棚外的确站着一个和E差不多高的男子,此时他正用手抹去额间的汗渍,那是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