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8章 58:刻舟求剑
进入秭归县境内,穿过水田坝乡中心街道,越往鱼嘴湾方向,人烟就越稀少。
赵响打量着曾经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心情愈发激动,同时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不安。
他离开老家可不是半年,而是整整三十年。
终于颠簸着抵达鱼嘴湾跟前,下了车,一眼望过去,曾经鸡鸣犬吠,满是烟火气的村子已残破不堪,空无一人。
说空无一人也不完全对,因为还有一些陌生人,正拿着各种工具在拆房子,希冀能得到些砖头木料之类,拿回去二次使用。
赵响沿着村子往家里走,回忆着每户人家的名字,以及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那些刻着我的名字年老的树,是否依然茁壮;又会是什么颜色涂满窗外的红砖墙。
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希望,谁又知道这段路是如此漫长。
我不在乎,有没有梦里的天堂。
握着手里的票根,是我唯一的方向。
回家的感觉,就是那不远的前方。
古老的歌曲,在唱着童年的梦想。
走过的世界,不管多辽阔。
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司机小程早就觉察到他从昨日开始,情绪就有点反常,不敢打扰,慢慢开着车尾随其后。
来到自家门口,曾经熟悉的房子已经成为一堆残垣断壁。
一些废旧衣裳,破碗瓢盆等散落其间。
赵响伫立良久,深深叹了口气,迈步走进去,立刻惊起几只老鼠飞快逃窜。
穿过房屋遗址,真的就是遗址了。
再过两年,这些遗址也不复存在,全都湮没在一片汪洋大水之中。
屋后的柑橘树已被全部砍伐,只余一处露着树茬的荒园。
他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曾经每到春夏,这里绿树成荫;秋冬之际,则是柑橘满园。
在废园中徘徊了许久;最后,他望向远处山坡上那处赵家祖坟地。
1993年4月6日,是他两辈子都难忘的日子。
前一天的清明节,一家四口最后一次给祖宗上了坟,第二天就告别家乡,去到那片宣传中无比富庶安逸的异地,重新安家落户。
在一片敲锣打鼓,鞭炮轰鸣编织起来的欢送气氛中,村民们默默无言的扶老携幼,扛着编织袋,挑着担子,挽着包袱……走出山村,走到江边,陆陆续续登上已在那里等候数日的“建设号”游轮。
“呜……”
下午四时许,随着一阵刺耳悠长的汽笛声,游轮缓缓开拔。
望着熟悉的家园渐渐远去,不知谁率先跪下,撕心裂肺喊了声,“爹,娘!儿子不孝,以后都不能再给你们上坟啦!”
这一哭立刻引发连锁反应,甲板上顿时嚎哭一片。
遥望祖坟地良久,他突然猛的一跺脚,转身就走。
坐着车出了村,直朝乡中心街道行驶,一路上他再也没回过头。
只是眼角依稀挂着泪水。
“小程,你按既定路线先去宜城市区,到周总门面附近找家宾馆等我。”临近水务站,赵响突然说道。
“那您怎么过去呢?”小程纳闷的问。
“我走水路!”
“那样安全么?”小程担心的说。
“放心吧,比你开车安全,你自个小心才是!”赵响笑道。
在水务站买了一张船票,傍晚时分,他便来到江边码头,登上一辆开往江城,途经宜城市区的客轮。
他想重温一番那种背井离乡的愁绪。
嗯,这应该算是一种自虐行为吧。
他默默站在船尾,远眺故乡,眼神迷离又伤感。
江风拂面,离别之苦和前世种种坎坷过往交织缠绕于胸中,就令他愈发伤怀了。
第一次约叶梅出来吃饭时,他说自己比较忧郁,容易幻想,还多愁善感,倒也不是虚言。
一家四口和村民们是在荆江段下的船,然后登上停靠在岸边的数量大巴,兵分两路,一路驰向江凌方向,一路继续东进。
每行一段,就会绕到某村庄落一批人,每落一批人就会上演一幕依依不舍,泪眼汪汪的场景。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的乡亲,这一别,怕是以后都难得再相见。
他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胸中除了重温离别之苦,也涌起另外一种情愫。
去年春天,伟人南巡,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座座风帆。
时代洪流正如眼下滔滔江水,滚滚东逝。
裹挟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向前奔走,不管你愿不愿意;少数人幸运的站在潮头之上,大多数人则无声无息的被湮没,连个泡都没冒起。
温金武,周国平,黄稳根等,还有自己,已经先行站在了潮头上。
其实韩斌,周弘等人也算,他们终究是搞到了钱,还搞了不少。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这辈子,自己一定要活的精彩。
思绪飘飞中,眼见故乡最后一抹身影就要被群山峻岭掩盖,他迅速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扣,展开一把折叠小剪刀,用刀尖在护栏上刻下一个“十”字。
刻舟求剑!
这一“刻”代表他对故乡最后一眸的铭记,也代表对那个逝去的旧时代最后一念的缅怀。
夜幕渐渐降临,周围景致变得朦胧不清,唯有江水拍岸的声音依然千古如故。
时空又跳转到1993年4月6日。
当晚,央视《新闻联播》向全国亿万观众,播报了这样一则新闻。
“据新华社记者****报道,今日秭归县水田坝乡鱼嘴湾最后一批移民踏上了通往异乡的征程,持续八年的长江三峡工程移民试点项目宣告完成。
截止发稿止,水田坝乡总计二百三十户,一千二百五十六位农民已全部迁移完毕。
他们的成功实践,探索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性移民之路,为接下来大规模移民打下了坚实基础……”
“呜……”
茫茫夜色中,客轮顺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