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黑如锅烟。河上有风,呜呜咽咽。河边沙坝,一块大卵石上搁着个土碗,有苞谷饭和一坨红烧肉,插一双筷子,还有个酒葫芦。一团团火,忽明忽灭。
田昭全离开筸城一去就是四年,转眼到了宣统三年(1911年)。
日子一长,唐豹等几个酒肉兄弟牵挂过一阵,慢慢也就淡了。但有几个人则不同,时间像老酒,窖藏越久,思念越深。那就是朱鹤、陈玉轩等老屋哨的战友,他们可是过命的兄弟。昭全倒还好,说他死了,应该也只是传闻;但覃飞失踪多年,音讯全无,恐怕就真的没了。
朱鹤和陈玉轩还当绿营兵,只是都已不在老屋哨,调到城郊的栗湾哨了。那天晚上,朱鹤和陈玉轩来到沱江河边烧纸,因为这一天是覃飞失踪的日子——他们把这一天作为兄弟的祭日。
“覃飞,今天是你失踪的日子,”朱鹤边烧香烧纸口中边喃喃道,“都说你淹死了,可这么久了,你的灵魂为什么还不回来看看你的好弟兄?”
“是啊,覃飞兄弟,让你受苦受难了。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啊!”陈玉轩也烧了些纸,“如果你还在外乡,愿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
正叨念着,突然河下边传来了一个凄惨的声音。
“阿佬,你回来啊……”是一个老妇人在江边凄楚地喊叫。跟着,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回答:“我……回来啦。”江边狭窄的小路,老妇提着个纸糊灯笼边走边喊:“阿佬,你回来啊……”后边跟着个孩子在回答:“我……回来啦。”
陈玉轩忙站起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他们那是在招魂。”朱鹤往火堆上添纸钱。
“招魂?这河里淹死人了?”
“人都死好久了,是吴财旺家的崽。”
“财旺家的崽不是死在乌巢河的吗?”陈玉轩问,“他娘在这里喊魂有什么用?”
朱鹤说:“魂是会走水路的,水路通就魂路通。”
“是这样,那我俩也为覃飞兄弟喊几嗓子。”陈玉轩提议。
“要得。”朱鹤于是便喊了起来,“覃飞兄弟,你回来啊……”
“我回来啰!”陈玉轩应答着。
两人边扔着纸钱边喊。河边,两组凄厉的喊魂声交错传送,幽怨恐怖。
“覃飞兄弟,你回来啊……”陈玉轩又喊。
朱鹤打算回答,突然背后有个粗粗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两人被这声音吓得不轻,惊恐回头,见背后站着一个黑脸雷公。
两人都吓得连声惊呼:“鬼!鬼呀……”
“覃飞啊,你可莫来吓我们。”陈玉轩慌忙去抓地上的纸灰,抖抖地说,“兄弟,我们可是真的记挂你,逢年过节都没忘记给你送纸钱哟!”
朱鹤也抖抖地说:“告诉我,你是人……还是鬼?”
“我又没死,怎么会是鬼?”黑脸雷公说,“朱鹤、陈玉轩,莫怕,我真的是覃飞。”
“哈哈,是覃飞,是覃飞。”陈玉轩突然精神一振,一把冲过去抱住了覃飞,“覃飞?你没死?哈,我们的好兄弟可回来了!”
三个人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
“走,覃飞,我们去营盘里喝酒去。”朱鹤说。
“营盘?”覃飞说,“去老屋哨?”
“不是啦。喝酒还跑那么远?”陈玉轩指了指西边后山,说,“去栗湾哨。朱哥如今当哨长啦。”
“嗬,喜事。祝贺祝贺!”覃飞急忙拱手。
“屁大个官,祝贺个啥?”朱鹤说,“陈玉轩也当官了,副哨长。”
“哈哈哈哈。”覃飞大笑,“这次回筸城,两个官来接风,威武!”
“威武,威武,威武……”三个人就学着衙役们升堂时的吆喝,搂肩搭背往栗湾关哨所而去。
栗湾哨边有个栗湾关,是筸城的北大门。栗湾哨主要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个门。这地方就在城郊,条件比老屋哨好得多。扯点蒜苗,割块腊肉,炒点花生米,三个人足足喝掉了两斤苞谷烧。
“覃哥,这次回来有何打算?”酒足饭饱,陈玉轩才问。
覃飞摇摇晃晃地举着酒碗说:“不瞒二位兄弟,我这次回来是奉了新红旗大哥的指示回来的。”
“新红旗?”二人都不明白,“哪个?”
“老熟人,老朋友。”覃飞也喝了一口酒,一字一顿地说,“田、昭、全呐。”
“田昭全?”朱鹤大惑不解,“全哥还活着?”
“都说全哥是个湘西犟卵,去了武备学堂没几天就纠集几个人打教官,被人追着打,跑到湘江边,没路就跳河死了。”陈玉轩说。
“那个狗日的教官该揍,专欺负乡下人。”覃飞述说着,“昭全确实也被人追杀跳了湘江,但他是什么人?沱江的浪里白条啊!跳湘江咋的,你说他一个猛子有多长?他一个猛子竟泅到东瀛去了。”
“东瀛?”朱鹤不明白,“那是哪里?”
陈玉轩到底杂学旁收,说:“东瀛就是日本。”
“对,就是日本。”覃飞说,“他去了日本,打工留学,后来就加入了同盟会。”
“同盟会?”陈玉轩大惊,“那可是个要杀头的组织啊?”
“同盟会是一个叫孙文的先生组织领导的。”覃飞平静地说,“它的宗旨就是要推翻帝制,建立民国。”
“建立民国?”朱鹤说,“那不是要改朝换代?”
“对,改朝换代,也可以说是反清复明。孙先生任命田昭全为新红旗。我这次回来就是带了新红旗指示,要在湘西联络会党,组织义军造反。”覃飞盯着两个人的眼睛轮流看,“跟我这样的人交往,你俩怕是不怕?”
陈玉轩不敢作声,朱鹤却说:“怕个卵?老子早都想反了!”
“是的。怕个卵!”陈玉轩也来劲了,“该死卵朝天……”
覃飞说:“那好,我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前不久,也就是8月19日晚,武昌的新军工程第八营打响了推翻清王朝革命的第一枪,夺取了楚望台军械所,光复了汉阳和汉口。起义军掌控武汉三镇后,湖北军政府成立,黎元洪被推举为都督,改国号为中华民国,并号召各省民众起义响应。湖南省城里的革命党人行动了起来,清王朝的报丧钟敲响了!”
朱鹤兴奋地说:“好啊!覃飞,你是大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干?”
“我不是大哥,昭全才是,我只是个跑腿的。”覃飞说,“大哥说了,革命要成功得有自己的队伍。我来打前站,就是想利用并改造好湘西原有的洪门组织。”
朱鹤说:“湘西的袍哥会一直反清复明,但人员复杂,结构松散,恐难成气候。”
“朱鹤讲得很对,袍哥会鱼龙混杂。”覃飞说,“我打算在袍哥会中物色些骨干,按照同盟会的宗旨重新开山立堂,设立一个以终结清王朝在湘西残暴统治为目标的湘西复兴会。”
“好啊,飞哥,砍香拜把算上我俩。”朱鹤和陈玉轩都说。
“那是当然的。只是,这事不是我们儿时玩过家家、玩地牯牛,稍有不慎就会脑袋搬家,一定要穿钉鞋拄拐棍——稳上加稳。”覃飞说罢,站起来,“谢谢二位兄弟,来日方长,覃飞先告辞了。”
“要去哪儿?”朱鹤忙说,“筸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就先在这儿暂避一时。”
“不了,我在这儿会连累你们。”覃飞说,“不久,你们可能就会有重要任务。你们,一点疏忽不得。”
第二天,筸城处处张灯结彩。覃飞上街溜达,突听得锣鼓喧天,一阵鞭炮声响起。覃飞知道响鞭炮的地方是道衙。
道衙是筸城最豪华的建筑,隐藏在大片青松古柏间,门前一堵大照壁。照壁前,一个锦衣人站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这人脸如发面,倒很精神,紧袜、深筒靴,穿瘦小的马蹄袖箭衣,补服上绣着孔雀,头戴羽翎宝石顶子,看来官阶不低。
他的面前,跪拜着筸城文武百官。锦衣人从大袖口里取出一个黄色卷轴,缓缓展开。
他宣读圣谕的声音略带沙哑:
圣上有旨,皇帝诏曰:据辰沅永靖兵备道朱立俊保奏痛剿筸厅腊尔山逆匪一折,筸厅匪乱始起即平,地方静谧,防患于未然,戮之于襁褓,所办实属妥帖。此皆筸厅道尹朱立俊决心果断,守备俞德胜调度得宜,故能迅速俘渠,殊可嘉尚!
遵保道尹朱立俊赐衔忠勇巴图鲁,守备俞德胜著加恩赏给游击衔,如未经赏有花翎,即著赏戴……钦此。
“圣旨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与围观的百姓一齐高呼齐颂。欢快的声音在天空回旋混响。
锦衣人宣读罢,道台朱立俊过来迎接。他扶着锦衣人走出喧闹的人围子。道衙门前的一棵大柏树下,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大篷车。仆役过来摆好垫凳,两人上车进到篷车坐下。
锦衣人坐下,还把篷车布帘撩开,看了看喧闹的人群。
“感觉如何?大哥,筸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孤寒吧?”上了篷车,气氛轻松,朱立俊不再以官衔相称。
锦衣人是朱立俊的老兄,叫朱立明。
“挺繁华的。”朱立明说,“二弟,我来边地数日,所见皆安定富庶,但总感觉其实并不安宁。”
“大哥所言极是。湘西边地,历来民情狡悍。”朱立俊说,“咱家正宗旗人,世代沐浴皇恩,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荡平贼寇,报效朝廷。”
“眼下全国形势都很严峻。前不久乱党在武昌暴乱肇事,毗邻的湘省尤为不宁。黎元洪派特使来湘游说,湘中乱党乘机煽风点火,挑唆新军效仿叛乱。”朱立明强调说,“湘西乃三省边界要地,历为兵家争夺之所,据说一个朝廷通缉要犯——乱党同盟会员已经秘密潜入了湘西。”
“啊?”朱立俊一惊,“有朝廷通缉犯潜入了湘西?”
“也许吧。”朱立明拍着老弟的肩膀,“老弟,若让乱党分子与地方谋反势力联络勾结,那可就遗患无穷了。”
朱立俊:“大哥放心,小弟一定立即及时查清其下落,缉捕归案。”
“当当当……”一个营兵边敲锣边大声喊,“俞德胜荣升游击、赏戴花翎巡游啰——”
吹鼓手在前边鸣锣开道,围观的群众拥挤过来。士兵夹道,烟雾中,满面春风的俞德胜神气地挥手向围观的群众致意。俞德胜个头高大威武——这个田青树当年的马夫外出经年,回到筸城当了守备。恰巧碰到腊尔山苗人滋事骚乱,俞德胜领兵出击,轻易平定,又得官升一级。真是财喜要来,门板都挡不住。
覃飞挤过去看,听到几个群众在议论:
“咦,骑大马,戴花翎,俞游击好雄梆!”
“他是雄梆了,可都说那腊尔山人可死惨了。”
“自古都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嘛!”
“喂,让开!让开!莫挡路!”王京山穿着号褂,挂着长刀在队伍前面维持秩序。
他用力推开一个在拥挤的人:“走开!没长耳朵啊?”
那人在他背后轻声啐道:“一个贬官的衰佬,雄梆些啥?”
“啊——土匪进城啦!土匪进城啦!”
这时,队伍的尾部突然一片混乱。围观的人们惊逃四散。覃飞看见不远处烟尘滚滚。
“哦嗬哦嗬哦嗬哦嗬……”
有一支蒙面人的马队冲了过来。蒙面人边扬鞭策马边胡乱叫喊打吆喝。
“鬼头雄?!是腊尔山的鬼头雄啊!”有个绿营兵竟然大喊,吓得尿裤子。
围观人群被马队冲得七零八落,鸡飞狗跳。一个小摊贩的柚子滚落了一地,俞德胜的马踩在一些胡乱滚动的柚子上,马失前蹄,一声仰天长啸,将高大肥胖的游击爷颠起老高,重重地摔在红砂岩路面上。
镇台总兵官周瑞龙骑马带着一大队营兵冲过来。营兵挥刀与马上的蒙面人一阵激烈拼杀。
“嘘——”领头的蒙面人打了一声很响的唿哨,大喊“撤”,蒙面人的马队摆脱人群,往城门洞飞奔而去。
周瑞龙把刀一挥:“快,追,活捉鬼头雄!”
土匪的马队打着唿哨从城门洞冲出来,一伙清兵追了出来。土匪的马队冲进浅浅的溪水里,马蹄踩得波光乱晃。
“砰砰砰砰——”一队营兵冲出城门洞,散开成一排举枪齐射。子弹大多落进了溪水里,发出一阵噗噗的声响。
土匪的马队在河对岸的沙滩上停留了一会儿,蒙面人回头往城门洞观望。
“哈哈哈哈……”一头高大黑马上的汉子将蒙面布扯了下来狂笑。
此人面色黝黑,脸上有块放亮的刀疤——他常被人称为鬼头雄。旁边一匹枣红马上的人也扯下蒙面布。他年纪稍长,长相文静,像个师爷。
“雄爷,咋整?”那人问,“杀个回马枪,再闹腾一下?”
“给他们的庆功宴拉泡屎,够了。”雄爷调转马头,“奎爷,命令收队。”
“收队啰——”奎爷大声喊。
“哦嗬哦嗬哦嗬……”
沙滩上鹅卵石一阵骚响,马蹄扬起的沙土遮天蔽日。蒙面人的马队在吆喝声中跑远了。
“老弟,这,怎么回事?”四马大篷车在一条官道上缓缓行进。听到远处的杂乱声,锦衣人又撩起帘子问。
“停停停!”朱立俊让马车停住。
“报告大人。”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魏协台跳下马,脑门上挂着油亮的汗珠。
朱立俊撩开帘子:“魏协台,发生了什么事?”
“腊尔山一伙流窜散匪破坏筸城庆典,已经被即时驱离。”
“处置及时,不错。”朱立俊说,“这些天,京城高官来筸厅巡视,安保工作一点不能马虎。”
“嗻。”魏协台道,“还有一事,因为庆典之事忙碌,尚未来得及报告。昨晚有一不明身份人在城东亭子关被哨兵截停盘问,但那家伙拔枪冲关,也许已经潜入筸城。”
“哦,是不是腊尔山上的土匪?”朱立俊问道。
“据哨兵报告不像是土匪,这个家伙身手敏捷,武器精良,使的是最新式的东洋盒子炮。”
“啊,看来是很有来头。”朱立俊一惊,道,“立即加紧布置侦探稽查。”
“嗻。”魏协台应答后驱马离去。
朱立俊回到大棚,道:“大哥到底是京官,情报还真准。那个朝廷通缉的要犯很可能真的已经潜入湘西了。”
“极有可能吧。”朱立明道,“二弟,你可别看小看湘西这么个偏远的地方。自从吴八月闹事起义,中央采纳傅鼐屯田养兵建立绿营兵制后,这里的一举一动中央都看在眼里,上层的风吹草动也会很快地在这里显现。湘西,不再是盲肠,真的成了中国的湘西。二弟千万小心,你现在可是坐在火药桶上的啊。”
的确,独特的绿营兵制,使湘西成了国家最大的后备兵库,成了“特区”,故而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便都有了宏阔的国家视野。
朱立俊听着,连连点头,说:“老兄之言如醍醐灌顶,小弟定会铭刻于心。”
翌日,朱立俊把魏协台招进道衙,进一步研究部署缉捕“危险分子”的事。
“大人,据报此人讲话为本地口音,若要侦缉我倒有个不成熟的主意。”魏协台道。
朱立俊说:“你讲!”
魏协台道:“我看可以找一个筸城本地人,让他悄悄打探,搜集情报。”
“这个主意不错。”朱立俊说,“我再好好想想。”
朱立俊在道台府思忖踱步。他从荷包里摸出个翡翠鼻烟壶,用小象牙勺舀起两勺放在手背上拈着送进鼻孔,狠狠打了几个喷嚏。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叫了一声:“对了,你快去查一查有个叫王京山的现在在哪里?”
王京山被传唤到了道台衙门。魏协台接见了他。
“王京山,这一向可好?”魏协台问道。
王京山道:“蒙大人放生,在下头当兵也还算自在。”
新道台朱立俊上任后,处置了姚兴法等一干人犯,王京山反戈一击有功,但到底还是一个涉案者,没被定罪,但那个都司的小官帽却被撸掉了。
“听你这话,牢骚还不小?”魏协台道。“小的岂敢。大人,对于那个处分,我真的是心悦诚服。”“都过去了,而今形势不同了,道台大人还打算重新调你回道署呢。”“小的无能……”“大胆!”魏协台一拍桌子,“你可别抬着不走打着走!”王京山忙跪在地上:“遵命。小的谢大人栽培。”
王京山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他娘奇怪地问:“道台把你调到道台衙门,还重新当上了外委官,这是好事呀,你干吗每天愁眉苦脸的呢?”
“唉,这朱道台哪是在重用我?”王京山道,“他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呢。”
筸城河边全是吊脚楼,靠山的一边形成了一条河街,河街连接着许多条狭窄的小巷。覃飞在河边一处小巷里走,不停地辨认着门牌号码。
一个老头坐在一家封火筒子屋前的上马石上卷叶子烟。覃飞上前,问:“大伯,请问西门垅八十三号在哪里?”老人往巷子指了指:“在那蓬鸟不歇刺树往左边就是。”覃飞转过巷口,往一家人的门牌看,那门牌十分模糊,一个老妇人在门口绩麻。“伯娘,请问西门垅八十三号在哪里?”老妇人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很久才往一个小院子指了指。
覃飞沿着她指的方向来到那座院子。那是一座有些陈旧的院子,大门关着,覃飞仔细辨认,门牌上的字号正是。覃飞有些欣喜,忙上前去敲门,没有动静。他又敲了敲门:“请问,黄志忠先生是住在这儿吗?”仍没有人回应。覃飞又敲了敲门,那门竟然没上门闩,一敲,竟自己开了。覃飞推开门,一下子竟愣住了:院子里的正门上交叉地贴着两张大纸条,上书“筸城兵备道封”。
覃飞急忙退出去,轻轻带关了院门。他回到原先经过的小巷,那个老头还在门口抽烟。“大伯,黄先生是住在八十三号吗?”“是啊,你是他什么人?”覃飞微微笑笑:“朋友。他现在不住这儿了?”“嗯,不住这儿了。”“那他搬到哪儿去了呢?”老头起身来:“你要找他啊?去西门城门楼子吧。”“西门城门楼子?”覃飞有些诧异:这黄老先生一介书生,会去西门当兵守城门楼子?他只得离开了。
覃飞离开后,巷子拐弯的墙角处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走到那个老头前:“老头,刚才那人来问你什么?”
“问什么?问路呗。”老头没有抬头。
“问路?”王京山怀疑地,“哎,老头……”
但老头已经走进屋里去,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了。王京山只得朝着覃飞离开的方向赶,但追出巷子口,已不见了人影。
覃飞在河边依着城墙根走,见到了西门城门楼子的剪影。筸城的城墙是红色的,很有血腥味,有一尊笨重的“猪儿炮”长年蹲在城楼上。覃飞打算上城楼去问问,但突然惊呆了——城楼上坠吊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人头已经腐烂长蛆,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但模样尚可辨识,覃飞知道那人就是自己要联络接洽的黄先生。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阵,还是打算上到城门楼子近距离确认并悼念一下。城门楼子上有一阵骚响。老兵丁钩钩拿了一根长长的钩子,要把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多日的那颗人头卸下来。脑袋在空中晃动,掉下一些蠕动的活物。
“啐——”丁钩钩恶心地啐了一口,差点啐到刚上城楼的覃飞,忙涎着脸赔笑,“对,对不起。”
“没事。”覃飞问,“叔,今天不是要斩人吗?”
“斩人?斩鬼老二去。”丁钩钩道,“没生意。我的拐子刀好久都没开荤了。”
“那城楼下挂的那个呢?”
“还是那个姓黄的乱党,都挂半个月了。”
“他犯的什么事,要斩头?”
“还能犯啥?乱党呗。”丁钩钩道,“道台派兵去他家搜出了好多凶器。他那里是乱党的联络站。”
老兵终于把那颗头钩取了下来,用麻布叉口裹了,瘪着嘴下了城楼:“小兄弟,这年头,还是别管那么多闲事好。”
覃飞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黄色布条看着,有些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