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与朝鲜时代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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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注杜之人與杜詩傳承

編纂注解杜詩是一項複雜的文化工程,因此,當時參與這項工作的人員構成也同樣複雜,除了朝廷文臣,還包括僧人與儒生。

(一)集賢殿諸臣

朴彭年(1417—1456)《三絶詩序》云:

正統八年(1443)夏四月,上命會粹子美詩注。于時,鷲山辛公(辛碩祖)以下凡六人爲屬官,匪懈堂實總裁焉。(24)

此處的時間與《世宗實録》二十五年四月丙午的記載相符,所指當爲同一事件。可知此事由匪懈堂領導,集賢殿包括辛碩祖在内的六人爲從事官。

匪懈堂即安平大君李瑢(1418—1453),字清之,號匪懈堂、琅玕居士、梅竹軒,爲世宗第三子,博學多才,尤擅書法。崔恒(1409—1474)在《匪懈堂詩軸序》中稱:“惟吾安平大君,宗英重望,大雅不群。嘗留心翰墨,集諸家大成而獨詣。其遒健似王,端雅似顔,風流文彩絶似趙學士,而真、行、草三體俱入神。”(25)其書法技藝亦爲明代使臣倪謙等賞識,並傳入中國。(26)

集賢殿六人除辛碩祖外,還包括哪幾位呢?朴彭年《題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題下有注云(點與横線爲筆者所加):

匪懈堂得宋寧宗八景詩於東書堂古帖,寶其宸翰,因令搨其詩、畫其圖,名其卷曰“八景詩”。取麗代詩人李仁老、陳澕之作係焉。又請當世之善於詩者,賦五六七言以歌之。集賢殿副修撰魯山李公永瑞爲之序。都承旨銀川趙公瑞康、右承旨姜公碩德、右副承旨柳公義孫、鈴平君尹公季童、藝文提學耽津安公止、直集賢殿鐵城南公秀文釋千峰、成均注簿永陽李公甫欽、直集賢殿鷲山辛公碩祖、承文院副校理昌寧成公三問、校書校勘盆城金公孟、集賢殿副校理梁崔公恒、知中樞院事河東鄭公麟趾、刑曹判書竹溪安公崇善、集賢修撰高靈申公叔舟、左贊成晋陽河公演、節齋金公宗瑞及先生(指朴彭年),咸作詩,皆親筆。中朝人翁正春,以八分書其首曰“海宇奇觀”云。〇時先生爲集賢殿修撰。正統七年壬戌(1442)八月也。(27)

由此可知,當時集賢殿參加此項工作者有下列六人:

辛碩祖(1407—1459),字贊之,初名石堅,號淵冰堂,靈山人,謚文僖。自少善屬文,丙午(1426)登第,補選爲集賢殿著作郎,後累升至集賢殿副提學、吏曹參判、大司憲、開城留守等。世祖己卯(1459)卒,年五十三,有文集存。

李永瑞(?—1450),生平不詳。《東文選》中收録其詩《移病在家書懷寄仁叟》《無弦琴》《送金翰林歸金海》數首,文《希賢堂銘》一篇。

南秀文(1408—1443),字景質,固城人。聰明强記,世宗丙午(1426)生員、文科,丙辰(1436)重試狀元,以文名世,《高麗史》初草大抵皆出其手。官至集賢殿直學,有《敬齋遺稿》傳世。南秀文在接受使命後的四月底即病逝,(28)並未能真正參與注杜的工作。

崔恒,字貞夫,號太虚亭、梁,謚文靖。世宗甲寅(1434)謁聖試第一,任集賢殿修撰。參與《訓民正音》的制訂,參與編撰《龍飛御天歌》《東國正韻》《訓民正音解例》《高麗史》《經國大典》等。文采出衆,發往明朝的表箋多由其執筆。有《太虚亭集》等傳世。

申叔舟(1417—1475),字泛翁,號希賢堂、保閑堂,謚文忠。文科及第,歷任集賢殿副修撰、副提學等職,官至領議政。與成三問、鄭麟趾、崔恒等創制《訓民正音》。參與了《東國正韻》《世祖實録》《國朝寶鑒》《國朝五禮儀》《永慕録》等的編撰。另著有《海東諸國記》《北征録》等。有《保閑齋集》等傳世。

朴彭年,字仁叟,號醉琴軒。謁聖文科及第,任職集賢殿,參與《訓民正音》的創制。世祖篡位(1455年)後,朴彭年與成三問、河緯地、李塏、柳誠源、金礩等圖謀端宗復位,後因金礩密告而被捕處死,爲“死六臣”之一。有《朴先生遺稿》傳世。

據朴彭年所言,當時注杜的工作交給集賢殿諸臣完成,集賢殿諸臣除上述六人外,還有副提學崔萬里(?—1445)、直集賢殿李季甸(1404—1459)、金汶(?—1448)等人,他們都可能參與到此項工作中來。這一時期,在匪懈堂安平大君周圍形成一個由當時重要文臣組成的文人群體,他們經常在一起雅集,並詩文酬唱,由《題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題注即可知,除了集賢殿諸臣外,藝文館、承文院、成均館的文臣都參加了聚會,所以,雖然注杜一事主要由集賢殿承擔,其他文臣也可能提供了見解,部分地參與了此項工作。

(二)釋子

除了安平大君與集賢殿諸臣及其他文臣外,還有釋子參加了這項重要的文化工程:

命檜巖住持僧卍雨移住興天寺,仍賜衣,令禮賓供三品之廪。卍雨及見李穡、李崇仁,得聞論詩,稍知詩學,今注杜詩,欲以質疑也。(29)

卍雨,(30)即《題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題注中提到的“釋千峰”,爲著名詩僧,其題八景詩有五言絶句10首,分别爲:序詩,八景各一首,終詩。詩如下:

邸下手中卷,人間席上珍。粧書畫妙,披味送清晨。

谷口雨初霽,山頭霧欲生。幾多花柳巷,歌吹樂昇平。

樹杪一竿日,江干數口家。因風問漁叟,莫是太公耶。

淡烟横絶壁,斜日照空庭。鐘響出林表,闍梨應念經。

千里蒪方美,東吴客太忙。拏舟葦間去,蕭瑟朔風長。

一夜湘江雨,三秋楚客心。心應懸魏闕,通昔動哀音。

月色清無比,湖光湛不流。騷人意何限,楓葉政矜秋。

繞岸沙平布,隨陽雁欲來。相呼遵禮讓,人世所欽哉。

斷岸雲籠浦,殘山雪滿林。江天多暮景,想像興難禁。

詩是有聲畫,斯文光焰長。嗟嗟續貂客,句句不成章。(31)

自稱“續貂客”,當然是自謙之詞,李能和稱其“非徒詩思清絶,亦其筆法遒美”。(32)众人一起次和匪懈堂瀟湘八景詩是在1442年八月間,可見卍雨在世宗命令集賢殿注杜之前就已經與當時的文臣有文學交遊,此時更以顧問的身份被邀請參加注杜,可謂榮耀之極。

相對於集賢殿諸臣而言,卍雨應算前輩文人了。他與麗末文人李穡、李崇仁(1349—1392)尤爲亲近,李穡《牧隱稿》文稿中有《送峰上人遊方序》(卷九)、《千峰説》(卷十);李崇仁《陶隱集》中有《偶吟録奉千峰方外契》(卷二)、《送雨千峰上人游方序》(卷四)、《題千峰詩稿後》(卷五),這些詩文讓我們對卍雨有了更多瞭解。卍雨是麗末鮮初高僧幻庵混修國師的弟子,與當時的著名文人交遊甚密:

雨千峰在釋苑爲高弟,游儒門爲上賓,蓋幻庵龜谷曹溪之儀表。韓山子(李穡)吾徒之領袖,實皆愛重而禮貌之,上人何修而得此哉?其爲人年芳而學碩,形臞而神腴,出辭氣穆然如清風,予亦願與之游者也。(33)

其詩才更爲衆人交口稱贊:“清而不至於苦,拙而不至於野,腴而不至於膩,讀之愈久而愈不知倦焉。世傳唐九僧集,予嘗竊窺其梗概,雨之所得豈肯多讓乎彼哉?”(34)卍雨受到當時文人的尊重,除了他的文學修養外,還在於他高潔的品格。李崇仁以鄭夢周(1337—1392)黨而被遠逐,(35)“自余遭放逐,爲東西南北之人,人率掉臂去,戒勿相親”,而“雨之於予,非有族黨之好也,鄉里之舊也,濡沫相資之恩也,而相從於患難之中,略無畏忌”。(36)正因爲卍雨的人品、文品都值得稱道,所以能與李穡、李崇仁相從遊學。他們往來的時間雖短,但對卍雨寫詩、論詩都很有幫助,使他在世宗朝能以釋子的身份參加注解杜詩的工作。

(三)白衣文士

除卍雨外,當時參加注杜的還有白衣文士:

斯文柳休復與其從弟柳允謙亨叟精熟杜詩,一時無比,皆受業於泰齋先生。先生雖以文章著名,而緣父之罪禁錮終身。斯文亦不得赴試。世宗嘗命集賢殿諸儒撰注杜詩,而斯文亦以白衣往參,人皆榮之。(37)

這裏提到三位人物:泰齋柳方善(1388—1443)及方善子柳允謙、侄柳休復。

柳方善幼聰穎,嗜讀書,有神童之稱。從卞季良(1369—1430)、權近(1352—1409)二先生問學,“時卞春亭季良以文章耆造,負世重望。權文忠公近退居陽村,大開明理之門。先生欣然負笈而往,講問經旨,授受論量之際,多有開發處。二公傾心奬與,不以後生遇之。一時英俊,亦自以爲不及也”。(38)後因己丑(1409)之禍,柳方善被遠貶異地十九年,至世宗九年丁未(1427)才放歸故里。其人品才學爲朝廷所敬重,世宗“命集賢殿學士等往復質問,待以師禮。蓋致禮貌於畎畝,唐虞以下所未有也。士林榮之,望若星斗焉”。(39)柳方善鄉居期間,以教育子弟爲業,其子侄如柳允謙、柳休復亦從其學,成爲精熟杜詩者。後柳休復得以白衣文士的身份參加注解杜詩,柳允謙至成宗(1470—1494在位)時則組織領導了諺解杜詩的工作。

(四)杜詩傳承

據曹伸(1454—1528)(40)《謏聞瑣録》記載,柳方善的杜詩學是有師承的:

僧義砧號月窗,泰齋所從學杜詩者,柳參議允謙傳於父。泰齋,世稱能通杜詩。成廟嘗令以諺文注解杜詩,間有迂曲處,此月窗之所傳也。(41)

再結合上文關於卍雨的論述,可知麗末鮮初學杜詩者大概有兩系:一系由李穡、李崇仁到卍雨;一系由月窗義砧到柳方善再到柳允謙、柳休復。這兩系是什麽關係?有没有重合呢?

僧人月窗義砧爲麗末著名詩僧,與文人交遊廣泛,權近《贈華嚴中德義砧序》云:

浮屠師義砧以吾座主牧隱相國詩來示予曰:我華嚴珠公之徒也,子之兄南公之同門也。我雖遊方之外,縉紳先生若圃隱鄭公、若齋金公、陶齋李公皆以我稍知讀書而不絶之矣。(42)

很清楚,義砧與牧隱李穡、圃隱鄭夢周、惕若齋金九容(1338—1384)、陶隱李崇仁都有詩文往來,並爲他們所看重。現存李穡《牧隱稿》文稿卷八有《送月窗序》、金九容《惕若齋學吟集》卷下有《送砧上人歸金生寺》一詩,李崇仁《陶隱集》卷二有《送砧師歸山》一首。權近的序寫於“洪武庚申(1380)夏五既望”,可推斷義砧當與李穡等爲同輩或稍後。據李穡《送月窗序》,義砧長身黧面,多才多藝,文武兼修,是很有個性也很有特點的僧人:

自恣後始吐言,則無蔬筍氣,詢其所自來,蓋嘗善於音律者也,工於繪畫者也。其於酒也,如鯨吸川;其於棋也,如火燎原;又其弄槍也,雖古驍將無及焉。其所諱而不言者,蓋不必問也,而翻然舍去,面壁兀坐,步不動身,言不出口,天道再小變矣。其氣之豪,其心之確,可知也。(43)

義砧與當時著名文人都有詩文唱和,在此過程中,無論是詩歌創作水準還是對詩歌的欣賞品鑒都應有所提高,也成爲精熟杜詩的重要一員。

柳方善爲李穡的外曾孫,(44)其9歲時,李穡方去世,所以柳方善當有從牧隱學習的可能。至17歲時,他又拜於李穡門生權近門下,除學習性理學外,文學造詣亦更爲精進。此外他還從義砧學杜詩,其《寄月窗上人》云:“十年南北苦相思,有底浮生久别離。何日更參方丈去,焚香細讀杜陵詩。”(45)二人如何相識已不可考,但泰齋曾從月窗仔細研讀學習杜詩則爲不争之事實。世宗九年柳方善放歸故里後,集賢殿文臣常從其問學,所以他與以安平大君爲中心的文人群體也很熟悉。當世宗命集賢殿注杜詩時,他曾參與初期的準備工作,並認識了卍雨,《泰齋集》卷一有《奉贈雨千峰》一詩,詩云:

卓錫興天寺,禪家奕世孫。君王加禮貌,卿相謹寒暄。早透曹溪學,兼探闕里言。工詩曾破的,説法每逢原。胸次長江闊,詞華湛露繁。齊驅陶隱駕,優入幻庵門。釋苑名逾重,儒林望更尊。已能遺月指,肯復鬥風幡。寂滅爲師樂,奔馳喪我存。鼠侵藤欲絶,羊踏藥難蕃。精進功雖晚,歸依意自敦。眼思離鏡象,身愧縛塵喧。玉帶寧嫌賭,金鎞庶可援。願尋香穗去,一宿達真源。(46)

詩中肯定了卍雨在禪林、儒林都負重望,贊揚了他的詩歌技藝及禪悟境界。據“卓錫興天寺”來看,該詩當寫於卍雨入住興天寺之後,即集賢殿接受世宗旨意開始注解杜詩的準備工作之時。不幸的是,柳方善不久就病逝了,“(正統)八年癸亥(1443),先生五十六歲。春,先生以風疾易簀于法泉村第,葬於鳴鳳山麓”,(47)並未能真正著手杜詩的校注工作,柳休復繼承了他未竟的事業,以白衣文人的身份參與其中,爲時人所艷羡。

經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東國麗末鮮初對杜詩的傳承並非兩個不相干的系統,而是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且没有非常明晰的傳承關係。在這兩系中,兩位僧人卍雨、義砧尤爲關鍵。義砧略微年長,與李穡等人更多是友朋間的交誼,這點在李穡的《送月窗序》中表現得很明顯。卍雨與他們相比已是後輩,與李穡、李崇仁更多的是師生之誼。因爲兩位僧人與李穡、李崇仁都相識,所以這兩系從開始就呈現交織狀態。此後柳方善從義砧、權近學習,又與卍雨相識;柳休復從方善學,又與卍雨共事集賢殿。可以説到柳方善時兩系已經慢慢合二爲一了。爲了更清楚地表示他們之間的關係,圖示如下(實線表示明確的師承關係,虚線表示交遊影響關係):

這兩條線上的人互相認識,甚至是師生、友朋或曾經共事,彼此間有很多機會交流對杜詩的感受,這樣的切磋、學習對杜詩在東國的傳播,對東國之人更準確地理解杜詩都大有裨益。至此,東國無論是校注杜詩還是翻譯杜詩都有了比較充分的條件與基礎,這才能在世宗朝完成《纂注分類杜詩》、在成宗朝完成《分類杜工部詩諺解》這樣的文化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