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金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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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伤痕

“准备好了吗,利奥?”

我点了点头。妈妈把一个巨大的午餐盒塞进我的背包里。妹妹静怡坐在她脚边,正努力把泰迪熊玩偶的脑袋往嘴里塞。

“妈妈,我吃不了那么多,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我抱怨道。我需要留些空间给糖果!而且,我已经闻到背包里鸡肉卷散发出的味道了,估计一会儿整个车厢都会弥漫着这股味道。妈妈给我准备的午饭都是我爱吃的,但有时候,我希望她像其他家长那样,给我做一个简单的芝士三明治。

托比和凯瑟琳今天去不了无疑是件好事,因为他们一定会捉弄我。有一次,桑吉塔带了一个用西蓝花做的绿油油的蔬菜饼作为午餐,他俩就告诉全班同学桑吉塔在吃“绿妖怪”。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一直在向同学们解释那只是蔬菜饼。

“等你饿了的时候,你就会感谢妈妈了。”爸爸从厨房门口经过时说道。他如往常一样,在过道里的大镜子前站定。他总想为自己的黑色直发做一个新造型,但无论他怎么捯饬,头发最终还是会落回原来的位置。我们的头发是一个类型的——永远不会乖乖听话。

“爸爸,别挡路!我迟到了!”我的哥哥博大喊一声,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像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爸爸赶忙举起双手,后退一步,给博让出位置。博风一样冲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孩子!”妈妈嘟囔着跑向玄关。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抓起外套和包,另一只手抱起脚边的静怡,然后转过身来,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和他戴叔叔一样,令人‘耳朵’痛。”

“妈妈,是令人头痛。”我纠正道,“不是耳朵。”

虽然妈妈在博出生以前就来到英国生活了,还是个超级聪明的科学家,但她仍旧经常说错话,有时还会写错单词!

“哦,他一说话我听着就烦,所以才说‘耳朵’痛。”妈妈说完,发出一连串不悦的“啧啧”声。她微微转过身来,把夹在腰间的静怡转向我,让我和她吻别。静怡睁大眼睛瞪着我,仿佛在警告我千万别这么干。明明才十个月大,还不会说话,倒是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我还是亲了她一口,结果她“啪”的一声,两只手同时拍在我的脸上。

妈妈心满意足地转向爸爸,给了他一个吻。接着,即便我就站在旁边,妈妈还是大喊道:“放学的时候我去接你,利奥,晚点儿见!”妈妈急匆匆地出了门,静怡在她怀里“咯咯”地笑。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简直和博一模一样。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是吧?”爸爸笑着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我紧张地摸了摸卫衣袖子,里面藏着一张用两个夹子夹住的5英镑纸钞。我没有冒险做别的。如果在别人家,或许用零花钱攒出一张5英镑是很容易的,但在我们家,零花钱不是随便能得到的。为了凑出一张5英镑,我答应博,我之后的生日礼金和午餐钱都归他,晚餐的鸡肉馅饺子也归他。我确认纸钞好好地藏在衣袖里,冲爸爸点了点头

爸爸走出门外,朝我招了下手,走到了街上。现在是早上八点零三分,也就是说,我们一定不会迟到。

我太激动了,小跑着跟上爸爸,一起向小镇的中心走去。

我们这个小村子和其他地处偏僻、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小村子一样,有一家面包店、一家小型超市、一家药店、一家报刊店,还有一家酒馆。酒馆的名字叫“流浪天鹅”。我就没在这个村子周围见过天鹅!也许曾经真的有一只流浪的天鹅迷路后来过我们村吧?但它最后肯定因为忍受不了这个地方的枯燥乏味,又原路返回了,而且还告诉其他天鹅,没事千万不要往那个方向走。

这里还有一家从不开门的银行,以及一台从不运作的自助提款机;一个小火车站和一个公交车站,公交车站似乎永远都有那么两三个人在等车,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公交车一小时只来两趟,晚上九点后就停运了。我要顺着大路走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上学,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之后这条路便会转向,汇入高速公路。一路上,我会经过一大片田野,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比我都高。

经过商店、火车站和公交车站时,我和往常一样,低头看着地面,努力无视那一道道瞥向我和爸爸的视线。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情绪,因为当他们看着我时,他们的能量会通过视线散发出来,就像超人发射的激光。反正桑吉塔是这么说的。她也总被人盯着看,所以很明白那种感受。

爸爸总对我说,人们看我是因为我很“特别”——“帅得让人受不了”。要这么说的话,那他也很“特别”,也“帅得让人受不了”,因为人们也总是盯着他看。大家的眼神并没有恶意,仿佛只是确认——长成这样的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个人,还有妈妈、静怡和博,他们也都是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感觉到这样的视线。我们在哪里都会成为焦点,得到人们的特殊关照——他们和我们说话时会放慢语速,提高音量,因为他们总以为我们不太会说英语。为了不吓到别人,我们外出时会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可反过来,别人似乎并不关心,他们的言行是否会吓到我们。

“爸爸,你认识参加过‘二战’的人吗?我是说,咱们国家的,或者咱们家族的。”我问道。我们走在大道边,两侧铺满了田野。我看见凯莉和她奶奶、姐姐走在前面;再往前是托比,他自己一个人,边走边玩着一颗网球。

爸爸摇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咱们家族里曾有人在新加坡的工厂里工作,生产战时用品。但他们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人战死。反正我没听说过。他们大部分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我没见过他们。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应道,心却沉了下去。也许托比是对的,我和桑吉塔确实不配参加这趟旅行,因为我们的家族里没有像他曾祖父那样的战斗英雄。

当我们走到校门口时,刚才的问题已经被我抛到了脑后。因为它出现了!一台漂亮的大巴车!就是那种车窗上挂了帘子、设备齐全的真正的大巴车!它看起来又大又豪华,就像一间移动的酒店,看着就比之前那辆去农场旅行时坐的白色迷你巴士舒服。

斯科特老师和惠特克老师一起站在高大的车门边上,还有许多穿着亮黄色马甲的家长志愿者,拿着写字夹板,向我们挥手致意,俨然一副巨星的模样。我们年级的同学似乎都到了,已经整齐地站成两列。其他年级的同学从我们身边经过时,都一脸羡慕地看着我们。一个六年级的男生大喊道:“加里!喂!加里!对,就是你!我是你哥哥的同学,记得吗?给我们带点儿巧克力棒回来!”

爸爸朝斯科特老师走去,将装了钱的信封交给他。我看到了桑吉塔,于是朝她跑去。她穿着最爱的亮蓝色长筒雨靴。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或多么寒冷,她永远穿着长筒雨靴,这样就可以随时踩水或者踢足球了。她至少有十三双不同款式的雨靴。我正准备给她看那张藏在袖子里的纸钞,突然,我的腿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超级疼,就好像是被一颗明亮的小导弹射中。

“啊——”我痛得大喊,揉了揉被打到的地方,看到亮黄色的网球弹回了托比手里。

托比狡诈地笑了一下,又用力把球砸向我。我想躲开,但慢了一步。球砸中了我的手臂。趁网球还没有弹回去,我一把抓住球。

“老师,老师!他拿了我的球!”托比大喊道,“利奥偷了我的球!”

斯科特老师和爸爸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周围人都安静下来。

“怎么了?”斯科特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感到非常疲惫。

“利奥拿了我的球!”托比又大吼一声,还用手指着我,好像怕斯科特老师不知道我是谁。

“是他先用球砸我的。”我也大吼回去。

“是吗?”斯科特老师皱着眉头,看着托比。

托比摇了摇头。

桑吉塔大声地说:“是的!托比用球砸了利奥——两次!还差点儿砸中我!”

“那是意外!”托比撒谎道。

斯科特老师将手伸到我面前,我把球递给了他。

“同样的意外不会发生两次,托比,”斯科特老师摇了摇头,“走吧,去登比老师的教室!我要没收这个球,”他举起网球,补充了一句,“走,现在!”

我盯着斯科特老师,然后看向桑吉塔。托比故意用球砸我——两次!但他竟然不用留堂,老师也没有严厉地训斥他!我看向爸爸,希望他能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比如把托比臭骂一顿!但爸爸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如既往。

斯科特老师一转过身去,托比就朝我坏笑,向我宣告胜利。接着,他跑进校门,消失在操场中。

我看着托比离开的方向,眼睛火辣辣的,脸颊发烫,喉咙干涩,仿佛刚被一大群愤怒的黄蜂叮咬过。

“很抱歉,利姆先生,托比这孩子……比较好动。”斯科特老师解释道,顺手把网球塞进包里,“需要人管教。”

“没关系,小孩嘛,很正常。”爸爸说,朝我眨了下眼睛,“玩得开心,孩子。”说完,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他还要赶火车去工作。

不过几秒钟,一切都恢复平静。几分钟后,我们终于可以上车找位置坐下了。我想和昨天一样兴奋起来,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甚至还有些生气。腿上和手臂上的淤伤仿佛扩散到了胸口。托比肯定发现了,即便我被球砸中也没有人会在乎,他以后很可能会变本加厉!爸爸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没关系”呢?看到别人对我这么不友善,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对那些糟糕的人,他为什么要保持沉默,甚至友好相待呢?难道我受伤了他都不在乎吗?

淤伤在我心中蔓延,我越想越难受。即便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真正的博物馆,见到真正的飞机,去到糖果店林立的市区参观大教堂,也无法驱散我心头的伤痛。有的伤口是无法在一天之内愈合的,更何况那些被一次又一次撕开的旧伤疤。

身边的同学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激动的低语萦绕在我耳边,只有我低头看着脚下。或许我心中那道隐形的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除非我能遇到一件意外但无比美好的大事,美好到足以让我把受到的伤害通通抛到脑后。

但这样的美事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呢。我们太格格不入了。就连那道伤痕也明白这个道理。